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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情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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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倒要笑,不知道他歡喜什麼,是衙門裡有什麼好事?還是因為自己成了婚?

尋常看他,都如天上月一樣,有股不可攀摘的高傲勁兒,卻不想吃醉了酒是這樣的。

他彎著腰,為了貼近她,站都站不直,這粘纏的樣子,叫下人看在眼裡成什麼話!

果然邊上的人都掩嘴囫圇笑,雲畔也紅了臉,還要故作沉穩地哄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歡喜……公爺,進卧房歇歇吧,睡上一覺,醒了酒勁就散了。」

他嗯了聲,好在懂得自己的份量會讓她支撐不住,身子搖搖晃晃地,卻也勉強挪動步子,只是要她引導方向,才不至於撞到門上去。

雲畔努力攙扶住他,把他扶進內寢,他見了床榻便崴倒下去,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替他脫了靴子,把那雙長腿搬到床上。

伸手替他解領上系帶,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定定望住她問:「你要做什麼?」

簡直好像她要輕薄他似的,雲畔被他盯得發窘,訕訕道:「我想替公爺脫了罩衣,你能睡得舒服點兒。」

他聽明白了,攤開雙臂擺出任君處置的樣子,待她把襕袍的系帶全解開,他有些笨拙地脫下來,然後問她:「夫人一起睡嗎?」

雲畔憋著笑,婉拒了他的好意,回身見檎丹端了醒酒湯進來,便送到他面前,說:「公爺,喝了醒酒湯再睡吧!」

他聽了,自己撐身坐起來,也不論好不好喝,一股腦兒灌了下去。喝完垂著眼睫去摸枕頭,在枕上撫了又撫,仔仔細細把表面拍平整,這才安心地躺回去。

雲畔暗裡喟嘆,以前常聽人說什麼撒酒瘋,所幸他沒有這個毛病。見他已經睡著了,自己便退到外間去,可以坐在臨窗的圈椅里喝上一盞茶,看看院子里的風景,想一想自己的來路和前途了。

檎丹過來回話:「遵夫人的令兒,上太夫人和王妃那裡回過了,今晚上不過茂園用飯。」

雲畔點了點頭,端起茶湯抿了一口。

檎丹是她身邊人,這一路風風雨雨,都是她陪她走過來的。這程子事多,忙得很,一直沒有好好說上體己話,到這會兒終於得閑了,雲畔便指了指邊上圈椅,讓她也坐。

檎丹謝了坐,私下裡仍舊管她叫小娘子,「出閣好幾日了,您如今覺得好么?心裡舒襯么?」

雲畔偏過頭來看她,還像在閨中時那樣,把臉頰枕在手臂上,有些慵懶的樣子,想了想說:「過得不錯,心裡每日也都是高興的。說實在話,我原以為成了婚,必定有很多糟心事,沒準兒這個瞧不上我,那個給我小鞋穿……可是都沒有。公爺這人你也瞧見了,太夫人和王妃很寬宏,郡主也是極好的姑娘,遇到這樣的門第和家風,倒是我的福氣了。」

檎丹掖著袖子,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來,「一定是咱們夫人在天之靈捨不得娘子受苦,特安排了公爺,往後讓您過上好日子。」

雲畔笑了笑,「就是身邊多了一個人,有些不習慣,今日之前,我還沒見過男人醉酒的樣子呢。」

檎丹說:「公爺不像咱們,整日呆在內宅里,男人外頭天地廣,人情往來想必不容易。」

雲畔說是啊,「每個人都不容易。」想想自己,笑著說,「我也不容易。」

檎丹擡起眼來,臉上露出了一點哀戚之色。

她的不容易,自己是看得見的,都說成了公爵夫人,何等榮光,可不進則退的道理,越是在這樣門戶越是顯見。她必須早早兒預備起來,沒出閣就要讓婆母看見她的好,讓小姑子喜歡她靈巧又周到。等進了門,又得善於謀劃,有自己的主張,讓太夫人知道她是一心維護丈夫的。

別人瞧得起你,說你千般萬般好,其實都是靠你自己經營。倘或你什麼都不做,每日只是獃獃地請安問好,那這樣府邸缺沒靈性的美人么?公爵夫人如此平庸,豈不是任誰都能做!

檎丹輕吁了口氣道:「娘子自然是不容易,公爺知道,也很敬重娘子,當家主母能做得這樣,已經強過上京好些貴婦了。」

雲畔聽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話,心裡有她自己的想頭,畢竟才幾日而已,新鮮的總是好的。

當初阿娘和爹爹突破了萬難才走到一起,不過三年的恩愛,後來也就那樣了。如今自己嫁的是宗室,綿延後嗣很重要,想必用不了多久,太夫人和王妃就會暗示她,該為公爺納妾了吧!

唉,想起來便覺得糟心,要是妾室能像姨母府上那幾個這麼安分,莫說一兩個,就算三五個,也不覺得有什麼。可若是遇見了柳煙橋那樣的,一個就能讓家宅不寧,到時候還得分出精神來治家,光是設想一下,就一個頭兩個大。

當然,還沒到眼前,全是庸人自擾,她低頭抿了口茶,「明日咱們做荔枝熟水吧!」

檎丹道:「明日府上在班樓設宴,娘子忘了?您要是想吃荔枝熟水,我留在府里預備,保管娘子回來就能喝上。」

「哦……」她摸了摸額頭,「我竟給忘了。」

檎丹道:「是因為娘子今日太忙的緣故,單是應付那位姑母,就夠娘子乏累的了。」

可不是嗎,眼下李臣簡又吃醉了,至多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也過了歇午覺的時候……罷了,還是算算鋪子的各項支出吧,還有那些鈔引,等忙過了這兩日,買進賣出的,也該運作起來了。

於是讓人在後廊鵝頸椅前搬了桌几,自己就著天光,翻看外頭呈報進來的賬冊,勾勒自己心中手作鋪子的樣子。

五間鋪面呢,這可是自己頭回下那麼大的本錢,來運作自己以往只敢設想,不敢操辦的大事。五間門面全打通,要用上好的材料妝點,雅間須得一間間仔細隔開,要有花梨的桌椅,和蟠扎的松樹盆景。

推開窗,春見楊柳夏見月,到了冬天大雪壓城的時候,能看見運河上蒼茫的冬景,和緩慢往來的商船。客人在紅泥小火爐前坐著,捧一杯暖茶,必是別有一番欣喜在心頭吧!

所以這夏日的傍晚時分啊,確實是妙哉,到處一片靜謐,只有女使偶而走過,在木廊上留下清越的足音。

日頭漸漸西斜,盛大的光瀑被院牆截斷,這庭院半在明處,半在影中,漸漸有了黃昏的寂寥。

雲畔放下筆,將繪製的圖紙歸攏,命人收到書房裡,自己起身進了卧房。

「今晚吃得清淡些吧,我料公爺也沒什麼胃口了。」她回身吩咐綠檀,一面轉過屏風進了內寢。

床上的人大概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了,朦朧間醒過來,拿手蓋住了眼睛,問什麼時辰了。

雲畔瞧瞧更漏,「快要戌時了。」牽袖倒了杯清茶送到他面前,「公爺的酒氣散了么?」

他撐身坐起來,接過茶盞道:「還有些頭暈,大抵已經散了。」說著赧然笑了笑,「夫人才進門,我就在你面前現眼了,還望夫人別見笑。」

雲畔搖了搖頭,「公爺場面上應酬,總免不了多喝幾杯,只是下回要留三分,酒醉傷身,千萬別忘了。」

新婚妻子的溫言軟語,總比別人的老生常談有份量,往常的隨意應付,自然也變得聲聲入耳,鄭重地答應她,「下次不會了,你放心。」

雲畔抿出了滿意的笑,和聲問:「可要再睡一會兒?」

他說不了,「身上沾了酒氣,我去換件衣裳。」

他起身往外間去了,雲畔便挪到偏廳預備暮食。

廚房送了蝌蚪粉、涼餅、薤花茄兒和梅子姜,都是些爽口易克化的,她仔細將盤擺好,略等了一會兒,他從外面進來,換了一身月白的紵絲圓領袍,日夜相交的時候人在朦朧的光線里站著,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清朗端方的模樣。

雲畔比了比手,「公爺坐吧。」

他撩袍坐下,接了她遞來的白玉箸,才想起來問她,「今日姑母來了嗎?可說了什麼?」

雲畔臉上黯了黯,原本不打算告訴他的,卻又怕將來那些人果真去叨擾他,因此將實情經過都同他說了,末了道:「江家的那些親戚,實在讓人苦惱得很,日後他們要是找到你跟前,請公爺千萬別瞧我的面子賞他們臉,一應都推給我,只說不管家中事,讓他們來找我就是了。」

他說好,垂著眼睫緩聲道:「籌建侯府的事,若是父親真遇見了難處,咱們也不能不聞不問。我知道一處宅子,是早前定遠侯在上京的居所,後來他們舉家搬到朔方去了,那宅子一直空置著,前陣子有消息說要轉賣,我打發人去問一問吧,將它買下改做開國侯府,正相宜。」

他是有心要幫忙的,雲畔卻覺得大可不必,「我知道公爺的想頭,女兒嫁了皇親國戚,父親連個府邸都籌建不起,丟的不單是開國侯府的臉,更是咱們公府的臉。可我心裡就是不服,府邸置辦好了,讓他們一家子舒舒坦坦住進去,實在是便宜了他們。再說柳氏一口咬定了侯府沒錢,那錢都上哪裡去了?我阿娘在時商鋪、田地、莊子俱是有的,除卻留給我的,另剩的一半都在侯爵府,柳氏究竟當的什麼家,才一年光景,竟連搬家的錢都拿不出來,再這麼下去,侯府的產業怕是都要叫她造光了。」

她越說越生氣,柳煙橋自然也有兄弟姊妹,她那兩個兄弟如今走出去人五人六的,難道不是靠著姐姐的接濟?把侯府搬空了,倒來她這裡要錢,總是盯著阿娘留給她的家私眼紅,變著方兒地來算計她。

她一直是四平八穩的做派,唯獨提起那個娘家就讓她惱恨不已。他看著發笑,也不想惹她生氣,便不再執著於插手侯府的事了,一應都由她自己看著處置吧!

雲畔呢,在他面前失了儀,有些不好意思,「我往後也該仔細些,不能總為他們的事,鬧得自己心神不寧。」

他點了點頭,「不要為不值得的人和事動怒,親戚存了異心,時常提防著就是了。」

這方面他很有經驗,若論存異心的親戚,他身邊更是數都數不過來。既然沒法子杜絕,那就只好防備,同他這麼一比,雲畔覺得自己那點事也不成了事,實在犯不上為那起子小人傷腦筋了。

一頓飯畢,轉頭望外面,浩大的餘暉終於消散下去,幾個女使提著燈籠,一盞盞頂上了屋檐。

太陽不見了,院子里便生出涼意來,飯後在木廊上散散,看幾個僕婦持著艾草把子,在庭院邊角熏蚊子。

白煙一蓬蓬,沿著牆根靜靜蔓延,空氣里也遍布艾草的香氣,放眼一看雲霧暾暾,像畫本子上的仙境。

只是不能久站,那些慌不擇路的蚊子到處亂竄,在耳邊嗡嗡地響成一片。她拿扇子拍了拍,拍不盡,只好隨他返回內寢了。

洗漱過後躺在床上聊會天,雲畔說:「我前幾日讓姚嬤嬤出去打聽了一個人。」

他唔了聲,「什麼人?」

「忠武將軍金至真的妹子。」她側過身來問他,「那位將軍,你熟么?」

李臣簡想了想道:「他掌平盧軍,一向在青州任職,回京倒也一同赴過幾回筵,不過點頭之交罷了,算不上十分相熟。金至真今年也有四十多了吧,府里老將軍也到了耳順之年,夫人打聽他的妹子做什麼?」

雲畔道:「也沒什麼,上回在韓相公家宴上見過她一回,聽說她與丈夫和離兩年多了,如今一直住在將軍府上。」

剩下的話便不說了,只是笑吟吟看著他。

他立刻明白過來,「金至真與姨丈似乎有些交情,不過這件事姨母不便插手,等明日問問阿娘吧,或者索性託了宰相夫人斡旋,只要人家沒有打定主意終身不嫁,應當十拿九穩。」

她喜歡地點點頭,「我明日私下和母親說,只是怕有些唐突,女兒倒替爹爹操心婚事。」

她有髮絲貼在臉頰上,他伸手替她鉤開了,只道:「沒有什麼唐突的,這是最治標治本的法子,那府上是該有個鎮守的體面人,否則侯府也不成侯府了。」

說著最決斷的話,卻做最細膩的動作,雲畔赧然笑了笑,內寢獨處的時候,自己還是不及他放得開手腳。

他呢,是個內秀的人,似乎從來不知莽撞為何物,便是有些小心思,也是審慎行事,靠過去一些,若即若離地觸碰她的手指。

十指連心這句話,到了這裡就體會得格外分明,案上燈火暈染她的眉眼,那秋波微轉里,漸漸生了嫵媚之色。

他忍不住,翻身支在她上方,眼睛裡有灼灼的火焰,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紅著臉調開了視線。

這麼一來正露出纖細的脖頸,他輕嚙了下她的耳垂,帶著濃重的鼻音在她耳邊問:「今夜可以么?」

雲畔的心雜亂無章地跳起來,既然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可以不可以。

她擡起手,輕撫一下他的脊背,他立刻便明白了,眼裡的火焰呈燎原之勢,那樣蓬勃地,要將人吞沒一樣。

這回倒不像上回那樣難耐了,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情匠,總能在神魂顛倒里讓她清醒,讓她清楚地知道,身邊的人就是他。

白天疏離的心,只有這時才無限貼近,汗水蒸騰里看見他沉醉的眉眼,又生出另一種陌生的,極具攻擊性的獷悍,野心昭彰,不斷巡狩,要將人顛得散架一般。

雲畔遏制不住喉嚨里的哭腔,在她幾欲叫出聲時,聽見他的輕嘆,然後一切緩緩歸於平靜,他饜足地喚她的名字,「巳巳……」

她喜歡他的發音,那兩個字在他舌尖上滾動,好像比別人喚起來更動聽。

她想這就是所謂的夫婦和諧,他體貼入微,甚至會替她擦拭。她自然害臊,蜷縮起來,他笑意更深了,伸手把她攬進懷裡。

雲畔閉上眼睛輕撫他臂彎,這夜醇香入骨,如葯如酒令人沉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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