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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河的水岸上,一架馬車緩緩駛來,軲轆每轉一圈就發出吱扭的聲響,聽久了讓人心煩氣躁。
車上人皺著眉,閉著眼打扇,過了會兒聽見隨行的婆子叫了聲夫人,睜眼一看,已經到了開國侯府台階前,便踩著腳凳下車來,也不進門,只管讓人進去通傳。
裡頭的柳氏聞訊趕了出來,笑道:「二妹妹又不是外人,怎麼還叫人進來遞話!你是幾時出發的呀,怎的走在大中晌?」
彭夫人皺了下眉頭,「我是連夜趕的路,可氣這車拔了縫兒,走都走不快,是一點點蹭過來的。」
柳氏瞥了那車一眼,有了年頭了,平時又不養護,看上去透出一股寒酸勁兒。她勉強笑了笑,繞開了話題說:「二妹妹一路辛苦,別在日頭底下站著了,快進去歇歇腳吧。」然後親熱地上前挽了胳膊,把人攙進了門內。
到了前頭廳房裡,叫人預備甘豆湯來,兩個人坐在月洞窗前對飲,柳氏邊喝邊瞧彭夫人臉色,見她進門沒有半個包袱,心裡已經有了預感,想來那件事是沒成。
彭夫人呢,原本已經不打算走這一遭了,大熱的天,又沒銀子錢送來,前天上魏國公府討了個沒趣,氣兒到現在都不順。不過後來竟得了個了不得的消息,這下子讓她渾身振奮起來,心想著憑藉這個,也能在柳氏那裡討著些好處。
柳氏那雙長而媚的眼睛瞟過來,見她不開口,自己忍不住要問一問:「二妹妹上魏國公府去過了?」
彭夫人放下了蓋碗,磕托一聲響。
「碰了一鼻子灰,叫人數落得頭都擡不起來,多謝小嫂心疼我了。」她扁著嘴,陰陽怪氣地說,「我在家好好的,聽了你的上人家跟前找沒臉,真是我活該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小嫂是存著心的坑我呢吧,明知人家是王公,攛掇我登門借錢,竟是半點沒顧念我家郎主的仕途,也沒把我那幾個孩子的前程放在眼裡。」
柳氏因她沒把事辦下來,其實已經不耐煩應付她了,心道沒用的東西,除了打秋風,一點子力也使不上。如今被人撅回了姥姥家,哪來的臉面趕到幽州來,莫不是還不死心,想要些辛苦錢吧!
果不其然,不應她的話頭,她索性自己提了出來,「要是這事被哥哥知道,不知會怎麼恨我呢,小嫂知道我的難處,好歹別讓我白跑了這一回。」
柳氏心下冷笑,又不好得罪她,哦了聲道:「你的辛苦我自然看見了,事雖沒辦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這麼熱的天兒,難為你特地趕到幽州來……可巧我那裡得了兩瓶香發木樨油,回頭你拿去使吧。」
彭夫人心道香發木樨油?拿人當花子打發呢!因笑道:「那就不必了,家裡用度上不短這兩瓶香油,我今日來,是因兩個哥兒要上府學,手頭上不寬裕,想找小嫂周濟周濟。」
柳氏差點沒笑出來,這江奉玉平時看著憨蠢,沒想到這上頭倒學得挺快,雲畔那裡馬失前蹄,照原樣殺個回馬槍,竟用到她身上來了。
「你那兩個哥兒,童試都沒過,上什麼府學!」柳氏笑著說,「就是要給孩子綢繆,這會兒也早了些……秋天還沒到呢。」
彭夫人聽她話裡有話,氣得夠嗆,哼笑了一聲道:「小嫂……哎呀,我今日叫你小嫂,過陣子恐怕就不能夠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你終究是我哥哥的妾。等將來正經嫂子過了門,叫人聽見我這麼稱呼你,那可是壞了規矩的。」
柳氏先前還老神在在,忽然聽她這麼說,簡直猶如晴天霹靂,霍地直起了軟榻的腰身,「你說什麼?」
彭夫人做出驚訝的表情來,「怎麼?你還不知道么?」
柳氏耳朵里嗡嗡作響,手腳幾乎都使不上力氣了,連團扇也搖不動,只管掙著脖子問:「究竟怎麼回事?你在上京聽見了什麼消息,別打啞謎了,倒是快說呀。」
可彭夫人吊起了她的胃口,反而閉上了嘴,抻了抻衣角道:「小嫂這麼個能耐人兒,還用得著我來報信?算了,我平白奔波上百里,是我閑著沒事兒串門子呢,也別叫人說我是個愛打秋風的,秋天還沒到,拼著命的要掙這份口糧。「
柳氏這會兒後悔起了剛才的不留情面,原來她還留著一手,如今要撬開她的嘴不容易,只有再破費一回了,便轉頭叫了孔嬤嬤,「把我屋裡那三十兩銀子取來。」轉頭沖她笑道,「妹妹不是說車拔了縫兒么,走在半路上要是壞了,這麼熱的天多為難啊,還是修一修的好。至於兩個哥兒上學的錢,回頭搬到上京之後常來常往,你什麼時候要了,只管來取。孩子讀書是大事,寧肯大人節儉些,也不能讓孩子受了委屈。」
彭夫人見她賠了笑臉,便也不再計較了,橫豎往後她服軟的時候多了,將來只怕上趕著要塞她銀子呢。
「唉……」她長嘆了一口氣,「我也是才聽說的消息,說是宰相夫人保的大媒,為哥哥說合正頭夫人。原就是的,哥哥畢竟正當年,少說還有二十年的官要做,且又是堂堂的侯爵,怎麼能不續弦呢。只是我也替小嫂叫屈,到底跟了哥哥這麼多年,又連著生了三個哥兒姐兒,白天黑夜地辛苦掌家,最後竟便宜了後來人,實在不值。」
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要緊的話一句沒說,叫柳氏暗咒了千百遍。
好不容易等到孔嬤嬤把銀子取來,交到了她手裡,柳氏急道:「你同我細說說,究竟是哪家的娘子,要來填這個缺?」
彭夫人接過錢袋子,隨手交給了隨侍的僕婦,這才慢吞吞道:「聽說是忠武將軍的妹子,頭兩年和男人和離了,如今在將軍府上住著。」
柳氏「啊」了聲,「竟是個武將家出身……」
「怎麼?你怕了?祖輩是武將,她又不是武將,難道還能和你打擂台不成!」彭夫人嗤笑一聲道,「大家子出來的,個個自矜身份著呢,你人機靈,又有三個孩子撐腰,她孤身一人在這門子里,你還怕拿捏不住她?」
柳氏心裡滿不是滋味,「人家終歸是正頭夫人,就算是個續弦,將來也能進宗祠。」
彭夫人嗐了聲,「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正頭夫人多了,你又不是沒見過。進宗祠?死後魂靈不知上哪兒去了,一個牌位而已,虧你放在心上。」
然而這種鬱悶,是任憑外人怎麼開解都沒有用的。
送走了彭夫人,柳氏在屋子裡氣得坐不住站不住,點燈熬油般熬到江珩回來,才在上房坐定,她就哭起來,抽抽搭搭納福,「給郎主道喜。郎主要迎娶新夫人了,怎麼不知會妾一聲,妾也好預備起來,替郎主置辦聘禮。」
這事這麼快就傳到了她耳朵里,江珩心虛之餘又覺得她耳報神眾多,自己的一舉一動竟都被她監視著,當下心頭就有些不悅。
「八字還沒一撇,哪裡就要迎娶新夫人了。」
柳氏分外悲傷的模樣,低頭說:「怎麼能沒一撇,宰相夫人和咱們沒什麼來往,這回能保大媒,八成是我們娘子的意思。娘子如今好大的本事,女兒竟張羅起替爹爹娶親,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江珩皺了皺眉道:「你別牽五絆六的,她招不招人笑話我不知道,你這模樣倒是要招人笑話了。」
柳氏詫然,「我又沒替自己的親爹做媒,哪個會來笑話我?」
江珩簡直覺得她不識大體透了,高聲道:「難不成你真覺得以自己的身份,能做侯府的當家主母?」
這話一出,徹底擊碎了柳氏的美夢,她沒有想到,原來在他心裡,自己也終究是個見不得人的婢妾,以前千千萬萬的擡舉,難道只是他的一時興起?
她慌了手腳,追著他問:「郎主,我哪裡做得不好么?我替你生了三個兒女,做小伏低陪了你十幾年,如今郎主要娶新婦了,就忘了舊人嗎?」
江珩覺得和她說不清,也懶得兜搭她,拂袖扔句「不可理喻」,便坐下喝他的茶去了。
柳氏一口氣憋在胸懷,幾乎要把她憋死,心慌意亂地喃喃:「我……我不可理喻?」
怎麼辦,好像真的要失去這個人了,自己走到今日,所能倚仗的不過是他的寵愛,如果這份寵愛不在了,那麼自己還剩下什麼?
她挨到了他身邊,「郎主,你以往那麼疼我……」
說起這個就叫人惱恨,江珩說:「是啊,我那麼疼你,可你做的都是什麼事?你借著地動之名把巳巳擋在門外,存心想毀她聲譽,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可我念著往日的情分,連自己的嫡女都辜負了,我對你還不夠好?如今她出了閣,嫁到公府上去了,新婚方四日,你就挑動奉玉登門借錢,說是置辦府邸錢不夠……你找我商量過么?你私底下的那些小勾當,還有多少是瞞著我的!」
柳氏心頭大亂,慌裡慌張道:「置辦府邸的錢確實不夠,我也是沒法子,又不願意讓郎主操心,這才想請娘子周濟些的。」
「你倒是不見外,也不想想,周濟得上嗎!你和她有多少交情,獅子大開口,敢問她拿四千兩銀子?」
這下子柳氏呆住了,「四千兩?我並沒有問她要四千兩啊……」
到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江奉玉這賤人在裡頭裹亂,就在剛才,她還訛了她三十兩……
她氣得哭起來,「這二妹妹,竟是要坑死我了!」
江珩嘆著氣移開了視線,「你要是不動那些歪腦筋,就憑奉玉,沒那個膽子上公府尋晦氣去。」
柳氏無話可說,綿綿哀哭著,要斷氣似的抽泣不止。
奇怪以前覺得那麼我見猶憐,現在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他甚至扭頭沖她說了一句:「你幾時能放開嗓子哭一回?」
柳氏意外地漲紅了臉,這回驚得連哭都忘了,眼巴巴看著他搖著頭嘆著氣,負手而去了。
跌坐迴圈椅里,她氣得腦仁兒都疼起來,咬著牙說:「這就是男人,愛你的時候連你放的屁都是香的,不愛你了,他就嫌你哭得難聽,嫌你壞了他娶親的好興緻。」
孔嬤嬤也莫可奈何,掖著手站在一旁道:「還是因為郎主這幾日和他們走得過近的緣故,只要舉家搬到上京去,那時候姨娘日日和他在一處,他的心自然就回來了。」
「可眼下怎麼辦?他要娶填房,今日已經這麼對我了,等人進了門,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孔嬤嬤思量了再三,壓聲道:「那就想法子別讓人進門。真要被她們得了勢,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柳氏終於冷靜下來,摳著圈椅把手上的雕花細思量,好在暫且還沒下定,一切尚有轉圜的餘地。就算是宰相夫人保的大媒又怎麼樣,只要那位將軍妹子不答應,旁人說什麼都不頂用。
可惜江珩這幾日在幽州,她不能有動作,只好盡心服侍得他舒坦,讓他放鬆了警惕。他甚至對她說:「就算新人進門,場面上讓人家撐著,你在後宅照舊會過得很體面。」
柳氏諾諾答應,心裡卻在想,新人勝舊人不是常事么,當初她是新人,也曾眼睜睜看著縣主和他離心離德,妾室想在正室夫人跟前體面,全是男人的鬼話!
江珩見她馴服,只當她已經認命,四日休沐結束,第五日一早便往上京去了。
柳氏站在門前目送他,又在家抓耳撓腮等了一個時辰,估算著他已經走遠了,這才匆忙命人備車,帶著兩名僕婦直奔上京。
忠武將軍府在哪裡,她尚且不知道,得入了上京再行打探。垂眼看了看擺在腿旁的兩個食盒,這麼熱的天,裡頭小食到了上京應當都餿了吧!不要緊,反正往後彼此也不會有交集,臉面算什麼,哪怕背後被人說爛了,只要達到她的目的就行了。
「再快點兒。」她趨前身子囑咐趕車的小廝,江珩人在她身邊,她倒還放心些,只要他一往上京去,她就擔心他們隨時會合計著下聘過禮。
迎娶續弦不像頭婚那樣繁瑣,大抵過得去,事說辦就辦了,要是她再遲疑半步,叫他們背著她置辦了新府,把她撂在幽州看宅子,那自己這輩子就完了,連著三個孩子也一併沒了出頭之日。
所以得快,快馬加鞭,這一路幾乎顛出腸子來,她也顧不上。好容易趕在申末進了城,打聽著了將軍府在高頭街,於是驅車直奔那裡,到了門前遣人通稟,說求見金二娘子,人家自然要問訪客是誰,她笑眯眯告訴門房:「我是開國侯府內眷。」
兩個嬤嬤顯然比她要忐忑,不知道直接報了家門,人家還容不容她們進去。側目看看柳氏,她卻是一臉堅定,大有不成功則成仁的決心。
裡頭會傳什麼話出來呢,也許不會見她吧,那就說明這位將軍的妹子很重禮數,越是重禮數,就越是應付不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但若是見她呢,那更好辦了,讓她對侯府冷了心腸,日後縱是八擡大轎來擡她,她也不能進開國侯府的門。
等著盼著,裡頭終於有人出來回話了,門房上來微呵了下腰,「我們娘子有請。」
看來對方是熟知侯府情況的啊,也對,自己在那些貴人們眼裡,不就是個張牙舞爪的賤妾嗎,既然如此,再操練一回也不打緊。
她回頭示意兩個婆子搬起食盒,跟著引路的小廝到了內院前,月門上有僕婦將她們帶往會客的花廳,進門便見一個眉目朗朗的女子坐在上首,三十來歲的年紀,穿一件蒼煙落照的交領窄袖衣,下著紅藤仗羅裙,看樣子正是金勝玉。大概因為客居在哥嫂府上的緣故,身邊並沒有壯膽的人,不過兩個年輕女使罷了。見了她臉上淡淡的,也不說話,只是上下審視著她,想必也在掂量對方的斤兩。
柳氏堆出一個笑臉來,細聲細氣向她道萬福,「妾是侯爵府上人,今日特來拜會娘子。」
金勝玉不是什麼好性兒的主,哦了聲道:「我知道你,開國侯府上姨娘。」
柳氏已經習慣了姨娘這個稱呼,笑道:「正是,今日冒昧登門,還請娘子不要見怪,實在是聽說娘子正和我們侯爺議婚,我心裡急著要見一見娘子,往後就是一家子,早些熟絡了,也好早些互通有無。」
好個互通有無,分明是給下馬威來了。
金勝玉讓她坐,復又打量了她一眼,看看這弱柳的姿色,裊裊的水蛇腰,果真很有做妾的本錢。江珩府上妾室作亂的消息,她早在上個月就聽說了,沒想到宰相夫人和梁王妃才登門,沒隔幾日,她就找上門來了。
真是天下奇聞,金勝玉按捺住了脾氣道:「這事只是隨口提起,並沒有議准,柳娘這麼急吼吼地趕到將軍府來,真讓我有些意外。」
柳氏並不理會她的不善,反正也沒指著和她打好交道,不過笑道:「娘子不必有意隱瞞,既然議了婚,總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我是誠心誠意來結交您的,一大早便出了門,奔波百里趕到您府上,來給您請個安。」說著話鋒一轉,哀聲道,「也怪上京的府邸沒有置辦好,瞧準的宅子總差幾千兩銀子,到眼下也沒籌集起來。要是新府能早早建成了,我離娘子近些,也好日日來陪娘子說話解悶。」
這番話意在透露侯府窘境么?大抵意思就是開國侯府是個空殼子,外頭光鮮,裡頭窮得底兒掉。
金勝玉算是看出她的用心了,似笑非笑望著她道:「柳姨娘今日來,想必有旁的目的吧?」
柳氏忙說沒有,「我就是來瞧瞧娘子的,順便打聽一下,娘子打算什麼時候同我們侯爺操辦婚事?依著我的愚見,越快越好,最好能趕在年關前過定。橫豎侯府的聘禮在上京預備,娘子的陪嫁也不必路遠迢迢運送到上京,這樣兩下里便宜①,豈不省事?」說罷,無辜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