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畔終於鬆了口氣,明夫人大喜過望,十一年了,這是梅芬頭一回鬆口答應出門,若是告訴她爹爹,八成她爹爹也要高興壞了。
「好好好,到時候我也要一塊兒去瞧瞧。」明夫人笑著比手,「快些進去吧,挪到後廊上去,那裡涼快些。」一頭回身吩咐女使,「娘子們愛吃冰甜飲,預備雞頭穰冰雪來,快!」
女使領命忙去準備了,明夫人領著她們上了迴廊,轉過假山石子,後頭就有連綿的鵝頸椅,放下竹簾搬來桌案,就是個最佳的閑話家常的地方。
雲畔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告訴了她們,聽到柳氏吃癟這裡,連梅芬都歡喜得拍掌,「總算有人能整治她了,她還當天下人都像姨母那樣好性兒呢,如今遇上個有手段的,也讓她知道厲害。」
雲畔聽她這樣說,才發現六歲以前的梅芬也許真的要回來了。
聽說早前她也是個靈動的女孩子啊,愛玩愛笑愛鬧,半點不像現在這樣暮氣沉沉。也許是心頭堆積的東西一直得不到舒解,因此人越來越沉鬱。現在呢,父母那裡說開了,那個何嘯應當也不會上門來了,因此她心境開闊了許多,人也漸漸活過來了。
雲畔欣喜地望了明夫人一眼,兩個人心照不宣,都看見了梅芬的轉變。雲畔道正是,「幸好她遇見的是金二娘子,要是換個軟弱些的,只怕被她嚇得不敢議親了。」轉而又對明夫人道,「姨母,看來爹爹那頭我少不得要過問了,依著柳氏現在的心思,不使壞就已經不錯了,再讓她張羅過禮是不成的。我是這樣打算,過定的錢先從我這頭出,這件事迫在眉睫不能耽擱,等立下婚書,金二娘子就能名正言順接掌侯府,產業全攥在正經主母手裡,柳氏就動彈不得了。」
明夫人聽了,撫著膝頭道:「只怕在金氏接手之前,侯府產業少不得要被那小娘兒折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執掌了侯府一年多,該貪的早就貪了,更別提如今要迎娶新主母,想從她手裡掏錢,她是一個子兒也不會拿出來的了。
雲畔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就將幽州的府邸賣了,莊子商鋪她敢變賣,現居的府邸她總不敢下手。她若是貪些小錢,也就不去追究她了,可要是貪得過了,那還談什麼臉面不臉面,將她和她那兩個兄弟一起拿住扭送官府,到時候可是連婢妾都做不成了,只怕要按偷盜論罪。」
梅芬聽了半晌,也有興緻插上一句嘴了,「這麼說來,反倒是她貪大了更好呢。」
明夫人聽了暗喜,只是不敢點破,怕說了就不靈驗了,笑著應了聲可不是,轉念又道,「不過這柳氏想必還沒蠢到根兒上,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就是難為你,才成家,就要填補娘家那些虧空。」
雲畔道:「我手上有我阿娘留下的體己,不必動用公府的錢,婆家再貼心,牽扯到錢上頭就不好了。我這裡拿出一千兩來,請姨母代為操辦,要是不夠,可以再添置些。」
明夫人道:「續弦而已,哪裡用得上那些,如今上京行市,至多不過六百兩,八百兩已經是人家頭婚聘嫡女的錢了。」說罷嘆息不已,「這江珩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輩子換來女兒出禮金,大姨姐張羅替他下聘。真真糊不上牆的爛泥也有好運道,索性諸事不管,自有人替他費心操持。唯一可憐的是你母親,做了一場春秋大夢,最後剩下什麼?自己辛苦經營半輩子,到底便宜了後來人。」
說起這些,兩下里都沉默下來,雲畔低頭擦了擦淚,哽聲道:「但凡我有法子,也不會出此下策,誰願意叫別人來頂替自己母親的位置!做這個決定前,我上阿娘靈位前占卜過,卦象上應允了,我才敢放手一搏。其實如今的阿娘,應當已經看開了吧,與其讓柳煙橋霸攬著侯府,倒不如交給一個有根有底,出身顯貴的來掌管。將來好與壞都是命,侯府至多散了攤子,又怎麼樣呢。」
明夫人看得心疼,伸手撫撫她的肩背安慰她,「好孩子,你阿娘看得見你的心,她這輩子這麼苦,要是還惦記那個所謂的名分,豈不是沒長記性?」見大家情緒都低落,忙又轉了話題,笑道,「先替你爹爹預備,等下月十八就該你哥哥過禮了。」
雲畔訝然擡起頭,「是定的念姿姐姐嗎?」
明夫人頷首,「念姿怪喜歡你哥哥的,回去就同她母親說了。你表姨母也是個爽快人,說既然小的都瞧准了,那就沒什麼可拖延的了。托太史令推了日子,下月十八上上大吉,到時候過了禮,我的心就踏實了,只等後頭請期,操辦了婚事,我也好等著喝媳婦茶,聽人管我叫一聲婆母呢。」
明夫人是個開朗的性子,以前在閨閣里諸事就看得開,後來嫁了舒國公,沒曾想舒國公是個比她更看得開的人。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性情也越來越相像,什麼愁緒只在心上停留一柱香,過去了,就不再糾結,又展望新的前程去了。
橫豎姨母這裡說定,辦起來不費周章,禮金照頭婚來給,拿紅綢包裹了八百兩,一排排齊整碼在擡箱裡頭,到時候好招搖著送到人家府上去。
姨母忙著籌備,先走一步了,雲畔和梅芬仍舊坐在廊下賞景喝茶。雲畔問梅芬:「如今阿姐放心了吧?那個人往後必定不能進後院了,姨丈姨母都防他一著,他自己無趣,漸漸也就不來了。」
梅芬嗯了聲,「那日爹爹來和我說了一番話,他說將來我若不願意出閣,就養我一輩子。哥哥嫂子要是嫌我,那就在外置辦一所新宅,讓哥哥嫂子搬出去住,我仍舊留在滋蘭苑裡,誰也不能讓我挪地方。」
雲畔聽了很替她高興,「姨丈是真的疼愛阿姐,雖說大哥哥和念姿姐姐不是那樣的人,但有姨丈這句話,姐姐也可安心了。」
梅芬點了點頭,「我如今想想,自己不該鑽在牛角尖里自苦,那個何嘯和我又不是一個屋檐下呆著,我忌諱他做什麼。」
雲畔說正是,「阿姐自己想通了,那是最好,別人說得再多也沒用。我問了姨母,姨母說他後來再沒來過,想必也知道那天那番話會傳進姨丈姨母耳朵里,自己露了怯,不敢再登門了。」
梅芬抿出一點笑來,「這樣最好,只要他不來糾纏,以前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說著拉了雲畔起身,「我浸了杏仁,到了該磨漿的時候了,你再留一會兒,咱們做杏仁茶吃。」
於是挪到屋裡去,雲畔見她手腳麻利地撈出杏仁,兩個人便坐在桌前去皮去尖,將一盤杏仁都收拾了出來。
綁上襻膊,好像又回到未出閣前,雲畔取了臼杵來,將杏仁搗碎,和泡透的粳米攪拌在一起。閨中預備了專門用作制茶的小磨,磨盤轉動起來,沙沙的一片聲響,那漿汁便源源流淌出來,流進瓷盤裡去。
然後濾出,再加奶和糖,放在小火爐上慢慢地煮,撒進一點木樨花干,就可以坐著對飲了。
干一下杯,叮地一聲響,雲畔看著梅芬眼梢的笑意,心下感慨信任原來那麼重要,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摧毀一個人。
梅芬想起她過會兒要走,心裡還是不舍,「今晚能不回去么?咱們好久沒在一處了。」
雲畔婉拒了,「公爺雖出了門,長輩們都盼我回家呢,再說晨昏定省少不了,不能壞了規矩。」
梅芬聽了有些失望,「嫁人果然麻煩。」
雲畔笑了笑,「這幾日要籌備金家的聘禮,我還要上鋪子里瞧瞧修葺得怎麼樣了,可能有兩日不得閑,等我忙完這陣子,一定再來瞧你。」想了想又問,「阿姐願不願意先跟我過去掌掌眼?你喜歡把雅室收拾成什麼樣子,可以全按你的想法來辦,往後那一間就專留給你,好不好?」
然而立刻出門,梅芬還是沒做好準備,猶豫了再三說:「下次吧,你下次來,我一定跟你過去。」
雲畔欣然道好,「那就說定了,可不許反悔。」
梅芬眼裡有堅定的光,說一定。這回是真的鬆動了,也開始嚮往起外面的世界來。
雲畔又坐了一會兒,轉眼交未時了,遂從滋蘭苑辭出來,過去拜別姨母,說定了五日之後向金家下定。
明夫人是個辦事風風火火的人,心裡雖然很不願意替這糊塗妹婿張羅娶親,但轉頭想想,終究是為外甥女分憂,自己要是不承辦,就得雲畔自己想辦法——她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知道那些!
這期間梅芬也來幫忙,看著那些大紅大綠的擔子嗟嘆了一番:「沒想到,竟是替姨丈籌辦的聘禮。」
明夫人愁著眉,掖著袖子打量這滿屋的東西,喃喃說:「女人啊,就得保重身子,要是你不在了,丈夫照樣披紅挂彩迎娶新人。如今的男人不長情,但凡有點子地位的,誰還能鰥一輩子!」
及到第五日,東西都裝了車,預備往將軍府運送。梅芬送到門上問:「阿娘親自操辦過禮嗎?」
明夫人說不是,「我到底不便出面,回頭半道上和宰相夫人碰了頭,讓她帶贊者進去,我在外面候著她出來就行了。」
一切準備妥當了,明夫人登上車,沖她揮了揮手,「怪熱的,快進去吧。」
梅芬噯了聲,目送阿娘領著禮隊往前面御街上去了。
四下看看,天清地朗,心裡的頑疾被根治了,外面的世界好像也變得有意思起來。
公府坐落在東榆林巷深處,偶而會有行人經過,她見了生人還是有些害羞,拿袖子遮擋一下臉,但見人家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倒暗笑自己小家子氣了。
走下台階,轉上一圈,外面的烈日都是新鮮的,照得人通體舒坦。她掖著畫帛仰起臉,覺得自己好像忽然活過來了,過去的十一年究竟是蹉跎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有些不值得。
好在還不晚,她笑著對八寶說:「外面的味道,和園子里的不一樣。」
八寶道:「那是自然啊,咱們園子里有花,外頭可哪來的花,所以不如園子里香。」
梅芬眯眼笑著,又嗅了嗅,倒覺得那種乾燥的泥土味道別樣令人喜歡。她像個孩子一樣,復慢吞吞轉了兩圈,這才提裙折返。
剛邁上台階,就聽見身後有人喚了聲小娘子,梅芬一驚,立刻跑進了門裡,留下八寶站在門前支應,叉腰說:「哪裡來的殺才,這麼冒冒失失的,也不瞧瞧是什麼地方!」
那人是一副跑堂的打扮,身上的汗褡兒上畫著梁宅園子的紋樣,到了台階前呵腰行了一禮,「小人是送吃食的,魏國公夫人點了蚫螺滴酥和金銀炙焦牡丹餅,命小人送舒國公府上小娘子親收。」
原來是個閑漢,八寶哦了聲,「交給我吧。」伸手將食盒接了過來。
「滴酥拿冰渥著呢,小娘子儘快食用為宜。」那閑漢復又叉手行了一禮,快步跑開了。
八寶將食盒提進去,笑著說:「雲娘子真是時時惦記著您呢,想是又在瓦市上監工新鋪子,得了好吃的,想著送來給娘子嘗嘗。」
梅芬舒展著眉目道:「她倒是待我像親姐姐一樣,可惜以前她在幽州,要是早早來了上京,那我小時候就有伴了。」
不過現在也挺好,兩下里惦念著,幫襯著,還時常送些果子點心來,已經讓她覺得很暖心了。
揭開食盒的蓋子瞧,每家酒樓運送這些需要冰鎮的食物,都有特製的一種器皿,就像上下兩層的寶船,上層是小食,下層鋪著冰屑。要是到了嚴冬送熱菜呢,就在底下灌上熱水,也能保證上層的菜色不會冷卻。
那蚫螺滴酥,做得很是精美,五彩的顏色一圈圈纏繞上來,真像一隻只豐腴的螺。
正因為精美,數量就不能多,區區四個,拿修剪好的竹葉襯托著,顯得別緻,且物以稀為貴。
梅芬和雲畔一樣,喜歡這種甜甜的小食,也因為滴酥容易融化,自然要先吃它。於是小心翼翼托起來,一口一個,梁宅園子的手藝和別家還不一樣,奶酥里加了橘汁,那濃香充斥口鼻,四個全吃了也不覺得膩。
待吃完了,要了杯清茶漱口,至於那些牡丹餅,便賞了幾個女使,讓她們拿去吃了。
靜謐的午後時光,深宅內院過起來悠閑得很,竹帘子放下來,門也半掩上,主子歇午覺,女使們就有了空閑,可以挪到後廊上納涼吃果子。
梅芬蓋上薄被,枕著蟬鳴入睡,起先睡得好好的,不知怎麼越睡越熱,心頭像攢著一盆火似的,把被子掀開扔在一旁,也不覺得有任何緩解。
燥熱難耐,卻昏昏噩噩睜不開眼,不光是熱,還夾帶著某種陌生的渴望,從心底里生出藤蔓來,一直向上延伸,衝破她的靈識,一舉衝進腦子裡。周圍起了迷霧,漸漸迷霧轉變成紅色,彷彿對面烈焰滔天,把空氣都浸染了。
她還在混沌里掙扎,忽然夠到了一條臂膀,一個人……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雙臂奮力地攀上去,那個人是涼的,能解她心頭的燥熱。她深深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滿足異常,心裡的那團火無窮無盡地燒,迷霧裡的人撫摸她的頭髮,她任他施為,像只溫順的貓……
她在很久之前曾經養過一隻雪裡拖槍,可惜那貍奴後來跑了,到現在都讓她覺得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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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夫人那廂終於辦妥了江珩過定的事,宰相夫人出來把消息告訴她,「一應都很順利,女家說了,用不著大肆操辦,到底不是頭婚,太過張揚了臉上過不去。等擇個吉日,換了婚書就把人擡到府上,到時候要好的親友同僚擺上幾桌酒席,讓人知道有這門親事,就成了。」
明夫人連連道好,和高夫人說了好些客氣話,感謝她辛苦一場。
高夫人擺擺手,「咱們多少年的交情了,還用得著說這些!」一面感嘆,「你和巳巳是真不容易,要不是逼到這個份兒上,哪裡用得上你們出面求這門親。」
明夫人從來不愛落話頭在人家嘴上,只是輕描淡寫著,「月引已經不在了,江侯一個人也孤寂得很,偌大的府邸總要有個像樣的人來撐門庭,不光是為江侯,更是為著巳巳著想。」
高夫人很贊同,「妾室當道,確實不是辦法,明年舉家搬入上京,督查的眼睛可多著呢,萬一哪裡不留神被言官彈劾,告到官家面前,那幾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
明夫人說可不是,彼此又客套一番,和宰相夫人道了別,返回自己府上。
到家先去瞧瞧梅芬,如今她也愛過問一下外頭的事了,這樣很好,須得一點點讓她了解繁文縟節和人情往來,將來有朝一日踏出後院,不至於摸不著頭腦。
順著木廊子往前,直通滋蘭苑後廊,兩個女使正坐在廊下納涼,看見她來,忙站起身納福。
明夫人問:「娘子歇下了?」
八寶說是,「睡了有陣子了。」
明夫人嗯了聲,接過僕婦手裡的果盤進了上房。
繞過一架屏風,前面就是梅芬的內寢,剛擡起頭來,打眼竟然看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跪在梅芬榻前,兩個人摟抱成一團。
簡直是晴天霹靂,明夫人手裡的果盤「哐」地一聲砸在地上,聲嘶力竭大吼起來:「你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