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這麼一聲,把梅芬從迷茫中拖拽出來。她一怔,腦子瞬間清醒,卻見自己抱著個陌生的男人,嚇得尖叫起來。
明夫人氣得腦子都發懵了,衝上前對準這小廝就是幾巴掌,「殺千刀的雜種,你究竟在做什麼!」
在場的人都被這突來的變故嚇傻了,兩個女使「咚」地跪下來,茫然看著榻上瑟瑟發抖的梅芬,實在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
很快,巴掌便毫不容情地落到了她們臉上,「你們是死的,讓你們伺候,怎麼連生人進了院子都不知道!」
八寶和團圓捂住了臉哭起來,「先前娘子賞了我們牡丹餅,我們瞧娘子歇下了,就上後廊上……」
「你們倒會受用,連宅院都看不好,養著你們有何用!」明夫人狠狠啐了一口,轉過頭來瞪著那個小廝,「來人,把這個殺千刀的種子給我捆了!」
外面立刻應聲進來幾個婆子,上來便將那小廝綁了個結實。那小廝倒也不掙,只是哀聲求告著:「夫人……我和小娘子是兩情相悅,求夫人成全我們吧!」
榻上糊塗著的梅芬忽然驚醒過來,她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張陌生的臉,倉惶道:「你說什麼?我根本不認識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明夫人只覺腦袋都要炸開了,又氣又恨,險些痛哭出來。
她千珍萬愛的女兒,怎麼會和一個家僕廝混在一起!蒼天啊,是自己看不透這女兒嗎?她說不認得這個人,可先前明明兩個人摟作一團,也瞧不出她有半點的不情願啊。
「你不認識他,他是怎麼進你閨房的?既然是生人,你為什麼不叫,就任他……」明夫人直跺腳,「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擡手指向那個小廝,「把這該殺的賊拖出去填井,不許他再多活一日!」
然而這種殺人的事,內宅的婦人哪裡敢做。正猶豫不決的時候,舒國公聞訊趕了進來,看見女兒院子里亂作了一團,進門腿顫身搖幾乎站也站不住,白著臉問:「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
明夫人哭得說不出話來,指著榻上捂臉嗚咽的梅芬,那手指之用力,恨不得一下子戳死她算了。
「你去問問她!我清清白白的人家,怎麼養出這麼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來,青天白日和這賊配軍摟抱在一處……」真是恨透了心腸,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我這張臉,往後可往哪兒擱啊!」
舒國公轉頭看向那小廝,認出來他竟是向家遠房的親戚,叫向允,因家裡遭難才投奔到府里來的。自己當初看他可憐,留他在前頭幫工,也行護院之職,沒想到最後居然弄得後院失火,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天菩薩不長眼!
他怒極了,上前抓起人,當著面門就是兩拳,「不要命的混賬王八,老子打死你!」
向允被打得滿臉血,依舊還是那一句:「郎主,我與小娘子兩情相悅,求郎主成全。」
梅芬赤足從榻上蹦了下來,尖叫道:「你胡說!胡說!我不認得你,你別想來陷害我!」轉而去求告明夫人,「阿娘,你相信我吧阿娘,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那時在歇覺,根本不知道有人進來了。」
可向允卻否認,哀聲說:「梅芬,事到如今,你就認了吧!今日要不是你給我傳話,說夫人有事出門了,我哪裡敢貿然潛進後院來。你為我退了與魏國公的婚約,我心裡也認定了今生非你不娶,為什麼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敢和郎主及夫人交代實情呢。我雖窮,但日後我就算做牛做馬也會養活你,你不用怕,就和二位大人說明白了吧。」
明夫人氣得眼前發昏,捂著額頭跌坐在圈椅里,「好啊……真好,竟是又來一個江珩。你這小畜生,窮得棺材板兒漏水,想哄了高門顯貴的小娘子憑此發家,打量我不知道你的算盤?」
可向允一萬個不承認,「夫人,我絕沒有這樣的心思,我只要梅芬這個人。要是我有半句不實,甘願受天打五雷轟,求郎主和夫人明鑒。」
誰知就在這時候,梅芬忽然一頭撞向了桌角,好在八寶攔阻及時,卻還是撞得血流如注,人也崴倒下來。
明夫人跺腳大哭:「你這討債的鬼,竟是要急死我了!」上去替她按住傷口,慌忙傳郎中進來。
院子里如今亂做了一團,舒國公心力交瘁。定了定神,知道這件事不宜宣揚出去,便拖拽豬狗一樣把向允拖到了前院,腦子裡翻來覆去地琢磨,這件事該怎麼料理才好。
家門不幸,出了這樣醜事,向序眼看要結親,要是讓余家得知了,恐怕再也不願意將女兒嫁到這裡來,那豈不是毀了向序的姻緣嗎。要是捂著鼻子認下,又比吃了屎更噁心,好好的公府嫡女配了家僕,竟還不如當初月引配江珩,至少江珩有功名在身,大小不論是個四方館使。
如今再看這小子,因挨了揍,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真是愈發入不得舒國公的眼。老將征戰一生,唯獨在女兒的事上束手無策,已經讓他感受到垂垂老矣的危機。
「你……」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梅芬是絕不可能跟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今給你兩條路,要麼收拾東西滾蛋,滾到天涯海角去,別讓我再看見你。要麼今日就死在這裡,回頭扔到亂葬崗,讓野狗生吃了你。如今世道,無辜枉死的人多了,何況你還是死有餘辜,你可想仔細了,究竟挑選哪一條路。」
向允不死心,「郎主,我和梅芬……」
「住嘴!」舒國公恨聲喝住了他,「小娘子的閨名也是你這下賤東西能叫的!你一口一個兩情相悅,她卻並不認,我公府高門大戶,絕不可能和你這破落戶結親,你可聽好了,別叫我動了殺心,否則弄死你,比弄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向允有些退縮了,支吾了下道:「郎主,或者您再問問梅……小娘子的意思。我對她當真是一片赤誠啊,太陽當頭照著,能照見我的心,我要是有半句假話,叫我立時死在這裡。」
舒國公哼笑了一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有她自己做主的時候?你也不用賭咒發誓,對付你這種恩將仇報的畜牲,用不著麻煩老天爺,我這就能要了你的狗命。我已經再三問過你了,你不走,是不是?那好,既然如此,這輩子都不要走了。」言罷大喝一聲,「來人!」
邊上的人都往前邁了一步,「聽令。」
可沒等他下令,向允就服了軟,連連說:「郎主,別……我走,我這就走。」
舒國公給左右的人使了個眼色,示意解開他身上的麻繩,在他手忙腳亂正欲奪門的時候,又叫了聲「站著」。
「我舒國公府是怎樣的門頭,想必你也知道,今天的事要是從你嘴裡吐露半個字出去,可小心你老子娘和你妹妹的性命。」
向允頹然道是,臨走復又向上磕了個頭,方才一瘸一拐走出公府大門。
外面日頭正暘,曬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他穿了幾條小巷,走到拐角處,才見先前那個閑漢候在那裡。
拿眼一瞟,就知道成事了,那閑漢嘿嘿笑著,壓聲道:「暖玉溫香親近個夠,你也不虧。只是……沒親近過了頭吧?」
向允道:「當然,那是公府千金,這還只是摟摟抱抱就成了這模樣,要是再過火些,襠下好物件豈不是保不住了。」邊說邊瞧瞧他手上,「銀票帶來了?」
閑漢從懷裡掏出一張票據,當風揚了揚。
他一把奪了過來,帶著懊惱的口吻說:「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今日做了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將來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舒國公待我不薄,要不是沒有後悔葯吃,我真恨不得沒接這個買賣。」
閑漢笑著說:「得了得了,別佔了便宜還賣乖,你在舒國公府每月才二兩紋銀,這裡可有一百兩,抵得上你好幾年的進項。拿了錢,只管贖你那煙翠小姐去吧,遠遠走開了,從此上京的事再不和你相干。」
向允卻還是罵罵咧咧,也不知是在罵背後主使的人,還是罵自己財迷心竅。
他又一瘸一拐走了,閑漢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輕蔑地呸了一聲。
回身往桑家瓦子跑去,那裡的街道旁停了一架馬車,他跑到車前恭敬地叉手行了一禮,「公子,事都辦妥了。」
車內的人嗯了聲,語調里隱隱帶著笑意,「眼下舒國公府,必定是亂了套了。」
閑漢嘿嘿笑了兩聲,「公子現在去提親,正解了舒國公的燃眉之急,恐怕闔家上下都要對公子感恩戴德呢。」
車內的人卻說不急,「且再等幾日,現在急吼吼登門,人家也不是傻子。」
只是有些好笑,那天假山後堵住了她的去路,說了那番話,她以為稟報父母就萬事大吉了,卻不想後頭還有厲害的在等著她。十一年不得至親的信任,一定很痛苦,以後的十一年,甚至二十一年、三十一年繼續如此,更會讓人生不如死吧!
沒有一個人信她,最後只能和他相依為命,即便明夫人再不可一世,除了他,又有誰能託付女兒終身呢。到時候自然低下高貴的頭顱,舒國公府,還不是要屈服於區區的開國子府!
至於梅芬這小玩意兒,真是得了顏色就要開染房,她滿以為雲開霧散了,居然敢邁出家門,在大門外轉上兩圈。如此看來女人不能太過放任,須得有個嚼子把她們套上,她們才知道自己應當怎麼活著,什麼叫恪守女德,什麼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
那廂的明夫人,愁得不知怎麼才好,她先從滋蘭苑的女使頭上開刀,把八寶和團圓傳了來,叫她們跪在堂上聽訓。
「這件事、這個人,你們以往究竟知不知道?」
八寶和團圓才挨了打,臉上墳起來老高,捂著臉頰對望了一眼,紛紛搖頭。
「還敢隱瞞?」明夫人氣得抄起了一旁的竹板,不問情由就是一通抽打,「你們日日伴在娘子身邊,她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你們竟會不知道?打量我好糊弄,在我跟前弄鬼……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不長進的,才調唆壞了娘子……我打死你們!打死你們!」
明夫人氣不過,自己的女兒不能這樣教訓,只好拿女使撒氣。她實在是滿心的難過,自打上回雲畔和她說了那些,自己對梅芬是道不盡的愧疚,總覺得自己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才讓孩子受了這些年的委屈。這一切的頭頭是道,明明很有可信度,為什麼後來竟變得這樣?梅芬在她眼裡一直是個老實孩子,她總覺得她不會騙人的,沒想到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私會外男,這一切的一切,怎麼能不叫她肝膽俱裂!
一旁的向序見母親責打女使,只好上前阻攔,「阿娘,你也給人辯解的機會啊,這麼胡亂一頓懲處,便是有話也說不出來了。」
明夫人被勸住了,這才扔下了手裡竹板,指著她們道:「說,要是再敢含糊,就打死在這裡!」
八寶連連磕頭,痛哭流涕道:「夫人,我們日夜陪在小娘子身邊,當真沒有發現小娘子與誰有糾葛。小娘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見了外人就要躲,哪裡會和前院的人有牽扯。」
明夫人怒斥:「還敢嘴硬!先前可是我親眼撞見的,光天化日之下都闖進後院來了,你們竟說不知道?」
向序聽了這半日,實在是一腦門子官司,理都理不清。
「阿娘,何不聽聽梅芬究竟是怎麼說的,或者裡頭有內情呢。」
明夫人說起這個就氣哭了,「你去問她,她死活不開口,我但凡拿她有半點辦法,還用得著拷問女使嗎!」
梅芬這脾氣,也實在沒人能奈她何,向序是男人,後院的事向來不過問,如今也分不清誰是誰非,只是氣惱地說了句:「妹妹好與不好,我養她一輩子!」說完便拂袖而去了。
明夫人跌坐在圈椅里,哭得昏天黑地,這輩子除了爹娘亡故,就沒有一件事令她這樣絕望過。丟人啊!這種事真是丟人得說都說不出,她可以接受梅芬不嫁人,就如向序說的,養她一輩子也無怨無悔,可卻不能接受她嘴上貞潔烈女,背後和家僕廝混。
天下男子千千萬,挑個什麼人不好,偏要挑那等腌臢潑才……想起這個,頭暈得愈發厲害,她撐住額頭閉上了眼睛,只恨自己不能立時死了,要是死了,就不必面對這樣糟心的局面了。
八寶這時候想起了救命稻草,「夫人,命人傳話給雲娘子吧……」
話還沒說完,就被明夫人喝止了,「這是什麼光彩的事,還有臉告訴她?她才新婚,讓她趕過來,處理這樣見不得人的事?」
越說越難過,梅芬竟為了那樣的人,拒了和魏國公的婚事,若是讓雲畔知道了,那真是連老臉都丟盡了,叫人家說什麼好!
心裡當真恨出了血,可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梅芬又是那樣的脾氣,你多說兩句她就要撞牆,自己一生只得了這兩個,即便是再不爭氣,也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搖晃著支撐起身子,明夫人拖著沉重的步伐重新走進了滋蘭苑。梅芬的乳娘年媽媽一直陪在她身邊,也是不論如何勸解,都不能令她開口。
正一籌莫展之際,見明夫人進來了,便站起身叫了聲夫人,微微搖了搖頭。
明夫人嘆了口氣,愁眉望著梅芬,最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她:「你對自己的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梅芬恍若未聞,連眼神都是獃滯的,人像沒了魂一般。
明夫人看她頭上纏著棉布,面如金紙,一頭恨她不長進,一頭又心疼,心裡實在亂糟糟沒個譜,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悵然看著她,直到她睡下,才從滋蘭苑退出來,返回自己的院子。
舒國公枯坐在燈下,聽見腳步聲獃獃擡頭看了一眼,起身問:「梅芬睡了?」
明夫人點了點頭,在另一邊的圈椅里坐了下來,略頓一會兒問:「那殺才怎麼處置了?」
舒國公垂著腦袋道:「攆走了,不許他再留在上京。我原想乾脆一殺了之,可到底一條人命,自己女兒不檢點,也不能全怨人家。要是他老子娘鬧起來,梅芬的名聲只怕保不住,只好把人遠遠打發了,就當沒發生過那醜事,也就罷了。」
明夫人氣哽不止,捂著胸口說:「我今日這心,揪得難受……那殺才不會宣揚出去吧?」
「他不敢,除非果真不想活了。」舒國公說著,上來替她順氣,一面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做爹娘的盡了心,往後怎麼樣,由她去吧。」
「可是……」明夫人又揉心揉肝地哭起來,「可我就是心氣難平,她騙得我們好,一千一萬個不肯嫁忌浮,原來竟是為了那樣一個雜種。我如今,是寧願她被太后架在火上燒,也不願意她走到這一步,我們這是造了什麼孽!造了什麼孽啊!」
她抓著舒國公的衣襟,把頭埋在他胸口,這樣盡情嚎哭的時候沒有人聽見。
舒國公只得不住安慰她,「好了好了,天塌不下來,只要斷了她的念想,往後就會好起來的。」
明夫人卻覺得難再好了,不住地搖頭,「我只怕她被調唆壞了,天曉得往後還有多少齷齪事!我現在後悔得什麼似的,為什麼要讓巳巳替她填窟窿,還當真以為她有心疾,不願意嫁人。如今你瞧瞧,竟是這麼個光景,往後咱們在巳巳和忌浮跟前,哪裡還擡得起頭來!」
舒國公在兒女之事上向來不知道該怎麼料理,只是咬牙下了狠心,「將來她的親事不由她做主,就是死,也得給我死到夫家去!」
哀莫大於心死,明夫人再也沒有為女兒說情的餘地了,自己反思了一頓,無外乎慈母多敗兒,還有什麼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