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就黑不提白不提地遮掩過去了,舒國公府上家規甚嚴,幾個知情的下人也不敢上外面胡亂嚼舌頭,因此梅芬的事並沒有宣揚出去。
只是舒國公這幾日心裡裝著事,嘴上起了老大的泡,江珩見了他還打趣:「姐夫這是上火了呀,想是家裡頭的菜太辣?還是要吃的清淡些才好。」
被舒國公一連幾個「去」,給打發了。
江珩呢,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和金家的親事敲定之後又相看了親迎的日子,就定在九月里。兩個多月的時間雖然倉促,但因都是二婚,因此沒有特別的要求,到時候只走個過場,拿轎子把人擡進正門就好。
舒國公見他神采飛揚,勉強扯動了下嘴角,「如今你是別無所求了。」
江珩摸了摸後腦勺,「我自己這模樣你也知道,全賴長姐和巳巳替我操持。」
橫豎就是有個好女兒。
說起女兒,舒國公就想起自己的女兒,眼下也不知怎麼料理才好。江珩說要請他吃酒,他擺手婉拒了,搖著袖子返回自己的馬車上,乏累地擡了擡手指,「回府。」
待到了家門前,打起帘子看向門楣,高門大戶,看著十分鼎盛的模樣,誰知道心裡有那麼多的愁緒。
明夫人這幾日也病倒了,說是中了暑氣,可他怎麼能不知道,明明是被氣病了。
妾室上來迎接,把他攙進涼廳內,又打手巾讓他擦臉。這頭才收拾完,門上有人進來傳話,說何家表公子來了,求見郎主。
舒國公呆了呆,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見他。原先聽了明夫人的話,小王八罵了千千萬萬句,只差上門擰掉何嘯的腦袋。如今梅芬出了這樣的事,那些話就變得不可信起來,連帶著何嘯的為人是不是當真那麼不堪,也令人心生猶豫。
妾室見他發怔,輕輕喚了聲郎主,「見是不見,郎主不給句話?」
舒國公這才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道:「請他到前廳稍待。」自己換下了朝服,方不緊不慢往前頭去。
打一進門,就見何嘯站在堂前,穿一件月白的圓領袍,很有一種文人做派。自小看著長起來的孩子,即便聽了梅芬對他的控訴,沒見他人時恨得牙根痒痒,見了他的人,又覺得這孩子不應當惡劣至此。
還記得每回登門,他必定扔下課業站在門前親自相迎。還有六七歲時,面對那些讀書人侃侃作詩的樣子,這樣一個知禮的孩子,又怎麼會使壞推梅芬下水,溜進後院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呢。
唉,眼下是什麼人都不敢信了,舒國公想起那個老實巴交的女兒,又對世間一切產生了懷疑,晦澀地看了何嘯一眼,「你來了?坐吧!」
何嘯向他行了禮,方在玫瑰椅里坐下,一面笑道:「這幾日忙著秋闈,沒能來向舅舅請安。」邊說邊打量舒國公神色,「舅舅是身上不好嗎,怎麼瞧著沒什麼精神?」
舒國公噯了一聲,「想是天太熱,有點中暑。你今日來,有什麼事嗎?」
何嘯道:「過幾日是家下祖父的七十大壽,父親母親修書來上京,問問舅舅可有閑暇往洛陽吃一杯壽酒。」
那倒是一樁大事,換了平常應該跑一趟,但如今家裡弄得這樣,說實話他也不敢隨意出門。
「我近來朝中事務繁雜,你舅母也要籌備向序的婚事,實在走不開,回頭預備了壽禮,打發人送到洛陽去,也請你代我們向你祖父及父親告個罪。」
何嘯笑起來,很有溫文爾雅的氣韻,頷首說好,「天實在熱,長途奔波,人也受不住。」頓了頓又問,「合序的親事議准了嗎?什麼時候辦喜事?」
舒國公道:「年下過禮,成親大約要到明年再議了。」其實自己也是勉強支應,實在尋不著話題,便隨口問了一句,「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定了哪家的千金啊?」
可他卻不說話了,沉默半晌後苦笑了下,「我喜歡的人,心裡有了別人。上回好容易遇著機會和她表明了心跡,她卻讓我不要痴心妄想……」說著低下了頭,「想是我不懂討好,入不得她的眼,可我自小喜歡她,一直到今日心意也沒有變過。」
舒國公聽得心頭暗訝,聯繫起從明夫人那裡聽來的話,發現說的不就是梅芬嗎。
只不過驚訝歸驚訝,卻不能隨便下定論,只道:「你如今是洛陽名士,又出生鐘鳴鼎食之家,誰能看不上你?」
何嘯眉間那點愁思鋪排得很好,輕輕搖著頭,「她向來討厭我,說我是讀死書的書獃子,乃至看見我就要繞著我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好,那麼招她厭惡。」
這麼一說,舒國公立刻發現梅芬的一面之詞果真沒那麼可信了。討厭一個人,連他喘氣都是錯的,又怎麼能接受人家的美意呢。
「不過想來,我也有唐突的地方,那天貿然和她提親,並沒有知會過家中父母。可我也是情急,得知她看上了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人,若是被長輩知道,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舒國公簡直被他說得上頭,原來梅芬那些醜事,何嘯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沒說,保全她的體面,結果她還狗咬呂洞賓,反過來誣陷人家。要不是出了前兩日那事,自己到如今都被她蒙在鼓裡,果真以為何嘯是那樣十惡不赦的壞種了。
「你是什麼打算呢,還想著迎娶那位姑娘嗎?」
何嘯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沒說想,也沒說不想。猶豫了好半天,鼓足勇氣叫了聲舅舅,「表妹和魏國公解除了婚約,如今怎麼樣,重新與哪家議親了嗎?」
舒國公說沒有,「遇不見合適的,且再等等吧,反正不著急。」
何嘯哦了聲,沉默下來,欲言又止了半晌,還是低下了頭。
舒國公打量他神情,也不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中晌在這兒吃個便飯吧,我讓下人預備起來。」
何嘯卻說不了,「今日我來見舅舅,其實是另有一樁事,想問問舅舅的意思。」
舒國公心裡知道了個大概,但仍是不動聲色,頷首道:「自家人,不必諱言,你說。」
他手裡那串菩提也忘了撚動,似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積攢到了底下幾句話里,站起身,恭恭敬敬向舒國公長揖下去,「仲柔不才,想同舅舅說,如果表妹沒有合適的郎子人選,可否考慮我?」
舒國公臉上神色微微一變,「你說了半日的那個姑娘,難道就是梅芬?」
他忙說不是,「我想著人家既然不願,必定是沒有緣分。如今我二十二了,家裡父親母親催得急,我也不知應當怎麼和他們交代……我是舅舅看著長大的,我的人品舅舅應當知道,只是唯恐兩家門第懸殊,雖說是至親,畢竟爵位上差了好幾等,我自身也還未謀得一官半職……」
舒國公不說話了,認真審視了何嘯一眼,並沒有給個準話,「這件事,還需和你舅母商議之後才能答覆你。」
何嘯說應當的,「兒女婚事,原就該由父母定奪。」言罷無措地摸了摸額頭,「我今日也不知怎麼生出這樣的心來,有冒失之處,還請舅舅見諒。如今我話說完了,就不叨擾舅舅了,舅舅請留步,我這就回去了。」
舒國公道好,並沒有起身相送,看著他由小廝引領著送出了門。
略沉吟一會兒,還是往後面園子里去,進了卧房,見明夫人正坐在桌前喝茶,他咦了聲,「你怎麼起來了?」
明夫人耷拉著眼皮說:「越睡越沒勁,不能再躺下去了,起來走兩步,倒還有些精神。」一面又問,「你吃過飯了么?我讓人預備……」
舒國公說不忙,「這會兒沒心思吃飯,是有件事,想同你商議。」一五一十把何嘯登門的經過都同她說了,末了喃喃自語,「我原說仲柔自小端穩,並不是那樣陰沉的脾氣,原來她苦戀著梅芬,是梅芬鬼迷了心竅瞧上向謹也瞧不上他。他想救梅芬於水火,誰知梅芬急了,先反咬他一口,這麼一來斷了他提親的後路,要不是前幾日東窗事發,咱們不知要被她瞞到什麼時候。」
明夫人長長嘆了口氣,「我是真沒想到,梅芬這孩子竟這麼有主張,她在父母面前滴水不漏,只管和巳巳告狀,弄得回門那日巳巳找我哭訴,為了梅芬急得不知怎麼才好,到最後要是知道了實情,那梅芬往後還做不做人了!」
「唉……」舒國公抹了一把麵皮,「那些暫且不說,先說何嘯求親這件事,你心裡是什麼打算?梅芬若一輩子不嫁,咱們這麼大的門頭,斷沒有養不起一個女兒的道理。可她嘴上不嫁,暗裡作妖,誰知道將來還會鬧出什麼醜事來,倒不如嫁了乾淨,咱們調理不好,讓人家去調理。我如今對她,真是半點指望也沒有了,每日戰戰兢兢,就怕又有不好的消息傳到耳朵里,竟是比戰場上殺敵還累。細想想,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是把梅芬配了仲柔,借著仲柔的名聲,也好堵住別人的嘴,你看怎麼樣?」
明夫人一籌莫展,「她對仲柔沒那個意思……」
「她對誰有意思?投靠到門上的那個破落戶?你可好生斟酌斟酌,姑娘下嫁不怕,怕的是嫁得太低填了無底洞,不說旁人,就說月引,自己一步沒走好,連累得女兒到這會兒還在貼補那個不成器的父親,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你倒忘了?」
這下明夫人也動搖了,「感情是靠處出來的……」
舒國公感同身受,「想當初你不也瞧不上我嗎,是岳母大人強做了主,才把你許配給我的。」
明夫人聞言瞥了他一眼,是啊,她十五歲說親那年,他剛從石堡城回來,那張臉風吹日晒下看著足有三十,當時她就不願意,「我不給人做續弦」,是母親好說歹說人家沒娶過親,才二十齣頭,又說他多耿直,為人多敞亮,她實在繞不過去,才勉強嫁給他的。
婚後的向君劼也確實令她改觀,雖說是個直腸子,但體貼老婆,知道大老遠給她帶胡餅回來,她就想原來聽取父母之言到底沒有錯。反觀月引,被江珩那小白臉迷住了眼,落得那樣了局,兩下里一比較,不免動了心思,何不作了這個主,將來梅芬自會感激父母的。
「既這麼,那就乾脆定下了吧。」明夫人也有些灰心了,嘆息著說,「那麼寶貝的女兒,養到最後竟養出仇來,是我教女無方之過。她如今這副模樣,恐怕也只有仲柔願意包涵她了,知道內情卻還顧念她的臉面不在你面前說破,我瞧仲柔倒有些忌浮的風骨。」
舒國公點了點頭,「一文一武,總算齊全,就看梅芬知不知足了。」
夫婦兩個說定了,明夫人自然要去知會梅芬。走進滋蘭苑,梅芬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她心裡生出一點怨恨來,站在床前說:「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再這麼下去不成體統,還是嫁出去的好。你爹爹和我,替你覓了一門親事,人你認識,就是何嘯,不管你是喜歡他也好,厭惡他也好,眼下除了這門親事,你再尋不見更好的了。總算你姑母不是外人,嫁到他們家,也免於你受婆婆刁難。你自己預備起來,養好了精神,別再鬧了,爹爹和阿娘都不年輕了,經不起你再三再四的折騰,這些年來父母為你操碎了心,你應當知道。」
這段話沒有什麼感情,就是直直地下令。梅芬先還恍惚著,一瞬忽然回過神來,支起身子問:「阿娘,你們要把我嫁給誰?」
明夫人說何嘯,「平素是你對他成見太深了,我瞧他沒有什麼不好。等定了親,你們再多相處相處,興許時候一長,就處出感情來了。」
梅芬如遭電擊,愕然望著母親說:「阿娘,你們就這麼討厭我,把我視作燙手的山芋,急於處置了我嗎?」
明夫人那張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垂著眼說:「爹娘是為你好,將來你到了我們這個歲數,就知道爹娘的一片苦心了。」
她轉身出去了,身後響起梅芬的哭聲,她也沒有停留,閉了閉眼,毅然走遠了。
八寶想求情,可是又不敢,只得回身進內室安慰梅芬:「娘子別哭,咱們再想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自己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終究逃不過何嘯的魔爪。人家步步為營,哪怕上回的行徑那麼惡劣,也沒能阻止他說到做到。爹爹和阿娘還是更相信他,兩下里掂量,何嘯總比那個護院小廝強。
再去求告,沒有用的,她永遠不是何嘯的對手,越是掙扎,越是臉面盡失,她已經喪失了最後一點鬥志,一切都完了。
八寶和團圓看她眼裡的光都熄滅下來,兩個人急得落淚,「小娘子,你不能認命,一定會有法子的。」
她搖了搖頭,「沒有人相信我了,從前幾日開始,我就昏昏噩噩,以為這是一場噩夢,可是任我怎麼掙扎都醒不過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八寶說:「我去找雲娘子,她上回讓檎丹姐姐傳話,不管出了什麼事,都可上魏國公府找她的。」
梅芬還是搖頭,「找見她怎麼說?說我和一個不認得的男人摟抱在一起?恐怕她也不會相信我了。」
前幾日發生了那件事,今天何嘯便來提親,這裡頭當真沒有因果嗎?梅芬心裡是明白的,可她明白又有什麼用,再去指認何嘯,誰會覺得她的話是真的?大概都會說她發痴發癲,反倒去同情何嘯,覺得他被一個瘋子拖累了吧!
「算了,萬般皆是命。」她背靠床架閉上了眼睛,「掙不過,就這樣吧。」
八寶不由嗚咽,「娘子……」
她平靜道:「罷了,不說了,我乏了,你們出去,我再睡一會兒。」
八寶不放心,嘀咕著:「奴婢留下陪您。」
結果她有氣無力地瞪了她一眼,「連你也要反我?」
這麼一來女使們也不敢多言了,只得無奈退出了內寢。
裡頭的梅芬到這時才哭出來,自覺前路茫茫,恐怕再也沒有活命的機會了。與其以後被何嘯整治死,還不如現在自己了斷。
於是掙扎著從床上下來,拉開螺鈿櫃的抽屜找見了做女紅的剪子,預備對準心窩一下子捅進去,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可是比划了半天,卻又連自盡的勇氣都沒有。最終那剪子掉落下來,砸在腳邊,她蹲在地上,看著它默默流淚,有時候真是恨自己,恨自己沒用,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連半點自救的辦法也沒有。
去找巳巳嗎?找了巳巳也沒用,爹娘只會覺得連巳巳都被她糊弄了,自己如今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往後的人生,大概只有這樣孤獨下去了。
***
雲畔這幾日倒是真的忙,起先規劃好的修葺方案,到後來慢慢有了些改變。幽州和上京的建築以宏闊著稱,不像江南那樣婉約別緻,既然是手作鋪子,要的就是有別於俗常的靈巧,因此讓工匠按照桂園的風格,做出了橫塘的粉牆黛瓦。
打眼一看,在一排木柞的店鋪之間,這門面尤其精美,很符合她心中所想。她下了車滿意地看了一圈,讓何嵩不能虧待了工匠,又吩咐些瑣碎事宜,日頭漸漸高起來,就準備返回公府,陪太夫人和王妃吃午飯。
剛要登車,忽然聽見有人喚了聲「弟妹」,回頭望,竟是楚國公的夫人鄧氏。那張牡丹一般富態的臉上堆滿了笑,站在車前招了招手,「今日真是湊巧,難得出一回門,不想在這裡遇見弟妹了。」
雲畔忙過去和她互道萬福,向前面的花紅鋪子望了一眼,「阿嫂過來買胭脂的么?」
鄧氏點了點頭,「在家怪悶得慌的,不是做針線就是和孩子玩鬧,偶而也想出來逛逛。」
雲畔笑著說:「阿嫂得閑上我那裡來吃茶吧,我家裡還有幾盒自己做的胭脂和玫瑰口脂,回頭我讓人送到你府上,阿嫂試試可不可用。」
鄧氏連連說好,「那就承弟妹的情了,我常聽人說你手巧來著,會做乾坤核桃,還會自己做胭脂。」一面說,一面望了望那排正修繕的房舍,「我聽花紅鋪子的老闆說,對面的鋪子是你盤下來的?難不成你打算自己做買賣?」
雲畔赧然說:「我就是鬧著玩兒,預備開個手作鋪子,讓閨閣中無聊的貴婦貴女們有地方吃茶消遣。」
鄧氏訝然,上下審視了她一番,「竟沒想到,弟妹還有這等胸懷呢,打算和金翟筵一爭高下?」
這話便透出她的不善來了,雲畔並不是聽不出來,只是含笑敷衍著:「金翟筵彰顯身份,人人以赴筵為榮,我這個鋪子只是讓人聚首,消閑做手作的地方,哪裡能和金翟筵相提並論。」
鄧氏哦了聲,掩嘴道:「我就說呢,要是讓郡主知道了,豈不惹她生氣。」
金翟筵起筵的慶元郡主是老漢王的女兒,也就是官家堂姐,置辦金翟筵已經有三十年光景了,原本沒什麼牽扯的兩樁事,被鄧氏這麼一說,竟好像要奪人權柄似的。
雲畔自然要堵住這個窟窿,和聲道:「多謝阿嫂提點我,明日我就登門拜訪郡主,也同她說說我這小鋪子的事。」
鄧氏笑了笑,「應當的,禮多人不怪嘛。」頓了頓又問,「你和忌浮成婚,快滿一個月了吧?」
雲畔說才半個月。
她又哦了聲,低低道:「家裡頭太夫人和王妃待你一定很好,要不然這會兒,應當操心起忌浮納妾的事了。」說著覷了她一眼,笑道,「咱們做李家媳的,大抵都是這樣,不論你新婚幾日,趕在婆母發話之前操持起丈夫的納妾事宜,才是你的賢惠。我這人是個實心眼,看著你也實在喜歡,和你交個底,你可別嫌我多嘴。」
雲畔聽了心裡雖不舒服,但面子功夫做得很好,忙說哪兒能呢,「阿嫂是拿我當自己人,這才說了心裡話,我要是怪阿嫂,豈不是我不知好歹了。」
鄧氏輕牽了下唇角,「這就好,咱們到底都是外人,我給你提個醒兒,也免於你走彎路。」說罷復又一笑,「時候不早了,你且忙著吧,我該回去了。」
雲畔向她微欠了下身子,「阿嫂好走。」
鄧氏點了點頭,由女使攙扶著登上了馬車。
目送馬車走遠,姚嬤嬤直蹙眉,「這位公爵夫人怪好笑的,她當初新婚半月,就張羅著給楚國公納妾來著?」
雲畔笑了笑,「存心噁心我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說不放在心上,這件事卻在心裡顛來倒去斟酌了好久,果真如她說的,要當個賢婦,就得主動替丈夫納妾嗎?如今這世道,好像確實沒有不納妾的男人……
嘆了口氣,她說:「回去吧。」
到了家又得扮出一張笑臉來,幫著王妃挑選惠存出閣的用度,和太夫人說說外面的見聞,再回稟一下鋪子修葺的進度。
提起今天偶遇楚國公夫人的事,也說起要不要向慶元郡主打一聲招呼,太夫人道:「她的金翟筵一年才辦一回,敢情除了她那個筵席,平時貴女貴婦們就不必碰頭了?再說她這會兒在中京避暑呢,你要上她府里去,人都見不著,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那個鄧氏的話,你不必理會,她這人毫無肚才可言,比起陳國公夫人,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雲畔應了聲是,至於納妾不納妾的話,自然隻字不提。吃過了飯回來,心裡還在糾結著,中晌歇午覺也歇不好,只管做夢,夢見有人領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來,說這女孩兒是落難的官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求名分,只求有口飯吃——
結果那李臣簡,居然還笑納了!
***
那廂入了夜的息州,歌舞昇平自然少不了。
判息州軍府事作為常駐的地方官,對團練使的公幹要盡一份意思,又因得知上峰娶了親,吵嚷著一定要宴請團練,以表恭賀之情。
李臣簡坐在簾後的圈椅里,一片菱形的光影投在他足尖,他微微揚起一點笑,那眉睫看上去牲畜無害,溫聲道:「原該我設宴補請諸位的,怎麼好叫孫判府破費。」
孫邕在團練使不在的日子裡,等同息州軍二把手,原先倒是對李臣簡忠心耿耿,但年月長了,也有了自己的算盤,仗著知道一些秘事,在李臣簡面前也逐漸變得放肆起來。
一個武將,大字不識幾個,性情中的粗豪一覽無餘,又常愛自作聰明,這樣的人很危險。李臣簡已經刻意將一些事務繞過他去,可惜他並不知趣,好多事喜歡爭相打聽。
他吵吵嚷嚷:「我已經約定了幾位判州和假守①,今日一定邀得團練出席,您要是不肯赴約,那就是不給我老孫面子。」說罷嘿嘿笑了兩聲,「再說我還有些話,想與團練細說呢。」
李臣簡聽了擡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息州瓦市最有名的酒樓數郭宅園子,息州地方不大,大約只有上京的三成大小,所開設的瓦市卻是五臟俱全,要什麼有什麼。郭宅園子的生意很紅火,幾乎也是通宵達旦,賓客不斷。他甫一下車就被迎了進去,進門見雅室中央一個穿著清涼的行首正輕歌曼舞,貴客一到便款款遞出秋波,那眉梢眼角俱是春情。倒上一杯香茗,敬獻上來,玉臂在蔥綠色的薄紗下若隱若現,襯得膚色如羊脂玉一樣白潔。
孫邕咧嘴向李臣簡邀功,「團練不愛上勾欄,我把息州最有名的張行首請到郭宅園子助興,這總不算不知規矩吧!」
張行首身姿妖嬈,見李臣簡不接杯,復又往前獻了獻,被他身旁的副將方敢攔下了,解圍道:「我們團練胃不好,空腹飲不得茶,行首的美意,末將替團練領受了。」說罷一仰首,把茶湯喝了。
一行人在簟席上趺坐下來,店內酒博士將矮几魚貫擡進雅室,放在客人面前,酒菜都已齊備,便推杯換盞,大家飲起酒來。
孫邕先帶頭向李臣簡敬酒,「團練前陣子娶親,咱們因路遠,且又不敢隨意離職,不得進上京向團練道賀,今天補上一杯,請團練滿飲。」
李臣簡捏著酒盞擡了擡手,屋角的行燈愈發照出公子如玉的閑雅氣度,笑道:「多謝,我代內子,酬謝諸位盛情。」
白玉方杯擡高,中單交領下仰出一截纖長美好的脖頸,那喉結輕輕一浮動,饒是識人無數的張行首,也要暗嘆一聲妙。
早在四五年前,她曾在一次筵席上見過這位團練一面,那時他還沒有加封魏國公,只知道是梁忠獻王獨子,實打實的皇親貴胄。要說這種出身的,大抵都有風花雪月的興趣,可他卻潔身自好,就是乾乾淨淨的一位少年郎君,從不與歌伎雜坐,視線更不會在女人身上停留。她也曾覺得他假清高,甚至想試他一試,結果連他的身都近不了,自有副將替他阻擋。
氣不過,今日又是這樣,這多少讓男人們趨之若鶩的張行首有些掃臉。他們觥籌交錯,自己又唱了一曲《鵲橋恨》,委婉的愛慕與仰望,全在那句「妾為君痴君不知」里。
有人對她的歌聲如痴如醉,也有人顯得心不在焉,於是那雙怨懟的眼眸睇住他,把一腔情絲唱給他聽,連那些大老粗都聽出來了,亂糟糟瞎起鬨:「張行首今日是怎麼了,不唱《雙雙燕》,竟唱《鵲橋恨》,難道是有心唱與某人聽的嗎?」
那道清澈的眼波終於看過來,張行首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不信自己的魅力不能令那人折服,便倒了杯酒,向他遞過去,「妾也恭祝團練……」邊上的方敢又來擋酒,她噯了一聲繞開他,目光直直望著李臣簡,笑道,「團練,不肯賞妾臉嗎?」
結果那人擡起手來,她心頭竊喜,滿以為他會接受這番美意,誰知他不過拿一指推開了擋住他面門的杯子,淡淡說了聲:「好意心領了,我從不與家眷以外的女子飲酒。」
他說得算是委婉的,要是直接道一聲「從不喝花酒」,那才是真讓人下不來台。
不知是因為雅間中人多氣悶,還是因為心緒不寧,張行首鼻尖沁出汗來,那盈盈秋水間有道不盡的委屈。可惜,對面的人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心,真是白長了一副好皮囊。
張行首有些酸澀地說:「團練一定娶了位家教甚嚴的夫人吧?」
大家顯然也很有興趣一探究竟。
李臣簡微微一笑,「有幸娶了位名門淑女,自然要自珍自省,才配得上人家。」
這話真是自謙得很呢,可著朝廷內外問,如今還有官家親侄配不上的女人?到底是他推脫的手段罷了,言下之意很明白,皇親國戚自要配高門貴女,她們這等下九流入不得人家法眼,再自作多情,也只有自取其辱。
張行首訕訕笑了笑,這回整頓起心情來,將一腔的柔情盡數付予了在場的其他男人。大家把酒言歡,談了談今次兩軍整合的事,當然都是不太要緊的話,即便當著角妓行首的面也可暢所欲言。
到了最後夜闌人靜,瓦市各處酒樓腳店的生意都清淡下來,官員們酒也飲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回家的,眠花宿柳的,大可各行其事。
孫邕送走了同僚,回身見李臣簡也欲離席,忙叫了聲:「團練請留步。」那雙小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末將還有兩句話,想同團練說。」
李臣簡聞言頓住了動作,將其他隨侍的人打發出去,只留方敢一人,重新坐回席墊上,比了比手道:「判府請講。」
孫邕的功夫做得很足,將直欞門拉上,一副有要緊機密商談的架勢,回身坐下後,復往前挪了挪身子,「團練,末將是團練一手栽培起來的,如今可是因為末將哪裡做得不好,因此團練行事,特意繞開了末將?」
李臣簡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撫了撫袍上褶皺道:「判府何出此言啊?」
孫邕一拍胸脯,「孫某雖是大老粗,但軍中事務還略懂些皮毛。這次廂軍劃入盧龍軍,團練調遣的儘是精銳,想必是有什麼說法吧?」
李臣簡很不喜歡他故弄玄虛的樣子,但面上並不著惱,曼聲道:「息州軍按地界分左中右三軍,右翼距離幽州最近,自然順勢調遣右翼合併,難道這樣籌劃,判府覺得不妥嗎?」
孫邕嗐了聲,「團練以此糊弄外行尚可,老孫在軍中廝混了二十年,軍中官員換了一撥又一撥,只有老孫是鐵打的營盤,團練有些什麼動作,自然瞞不過老孫。」
李臣簡起先還笑著,慢慢那雙眼睛涼下來,瞥了他一眼道:「判府這是什麼意思,我竟有些聽不懂了。」
孫邕戒酒蓋臉,又往前湊了湊,「團練,老實說,你可是與盧龍軍暗中有交集呀?面上裝得兩不來去,其事背後早就與盧龍軍指揮使商定了大計吧?」
他酒氣熏人,李臣簡不由往後仰了仰身,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有了定奪。
「判府,兩軍合併是官家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哪裡來商定大計之說?你今日設宴請我,難道就是為了求證這件事嗎?」
孫邕笑了笑,「末將一直為團練馬首是瞻,團練說往東,老孫絕不會往西。只是這麼要緊的事,團練竟瞞著末將,實在令末將心寒得很。末將是一心追隨團練的,他日也想立功,光宗耀祖。」
李臣簡哦了聲,「原來判府是覺得這官兒做得太久,想升上一等了,我沒猜錯吧?」
孫邕齜牙,「團練高登青雲之上,末將這雞犬自然也想升一升天。」
他心領神會,沉默了下問:「那麼此事,孫判府可曾和別人提起過?」
孫邕說沒有,「今年假守換了好幾造兒,都是兩三個月便調往別處,我就是有話,也不會和那些新官蛋子說,他們懂個毯!」
「那就好,總是你我私下的事,還是不要宣揚出去為宜。」李臣簡談笑自若,邊說邊站起身,系了披風領上系帶道,「判府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從不虧待身邊人,更何況是判府這樣的老將。」
孫邕點頭不疊,「團練放心,往後軍中一應事宜都可交由末將來辦,必定給團練辦得漂漂亮亮的。」
李臣簡說好,臨行在他肩上拍了拍,「時候不早了,判府早些回家吧,天黑路長,步步小心。」說完便揚長從雅室內出去了。
到了郭宅園子外,馬車已經停在道旁,他登車後打簾望了方敢一眼,幾乎不用任何言語,方敢便明白了,正色一凜,退到道旁目送馬車遠去。
第二日從校場上點兵回來,坐在堂前慢飲麥冬橘紅茶,剛捧起杯子,就有軍使進來回稟,說昨夜孫判府酒醉後墜馬,死在了南面城牆底下。
他聽後悵然哦了聲,「孫判府是軍中老人了,喪禮上替我多隨幾兩賻儀。再去問問家道如何,要是艱難,想法子多看顧些他的妻兒,也別落一句人走茶涼的口實。」
軍使道是,領了命出去承辦,辟邪手裡捧著個盒子進來,正好與軍使錯身而過。
「郎主,」辟邪到了近前,將盒蓋揭開給他看,「上好的螺鈿,一塊塊都已經打磨好了。您瞧瞧這彩頭,要是鑲到物件上去何等漂亮,夫人見了一定歡喜。」
他捏起一片來,就著天光仔細審視,看了半晌方嗯了聲,隨手放進盒內。
起身踱到門前,舒展了下筋骨,沖著碧藍的天幕長吁了口氣,他眯起了一雙笑眼,「出來好幾日了,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