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江珩真是個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人,他將人約出來後,商討的竟是這個,實在讓金勝玉覺得有點好笑。
但建府迫在眉睫,她哪能不知道其中緣故,「早前府上賬務全是柳氏掌管,如今知道侯爺要娶親了,自然弄個爛攤子讓我收拾。」
心裡打定了主意,這個梁子結得深了,將來自有料理柳氏的時候。只是眼下事有緩急,一大家子人窩在那小小的別業里,確實不是辦法。
至於他要問女兒借錢的事,金勝玉並不贊同,「雲娘子成婚沒多久,上回侯爺下聘,原就是她拿出來的,她雖不聲不響,我心裡知道。現在你這爹爹要建府,但凡向她開口,她自然不好回絕你,但她也有自己的難處,難道將來一遇著虧空就去和她伸手?那她有多少家私,也不夠貼補娘家的。」
江珩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就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讓眼下遇著窄處了呢。
他垂著腦袋嘆了口氣:「真沒想到,柳氏是這樣的人,偌大的家業交到她手上,才一年光景,就把家底兒都搬空了。」
金勝玉笑了笑,「侯爺是實心人,哪裡知道那些妾室的心思,抓得住人的時候抓人,畢竟人在錢在,日子不會艱難到哪裡去;抓不住人的時候自然要抓錢,錢是人的底氣,況且她還有三個孩子,料准了我將來必會虧待孩子,自己好歹要為三個孩子籌劃。」
江珩心下不服得很,「可她的胃口也太大了,少說侵吞了有兩三千兩。」
金勝玉一哂,「只怕還不止吧!如今且沒功夫和她計較那個,先把眼前的事處置了要緊。你手裡有六千兩,還有兩千兩的虧空……」她低頭想了想,「上回聘金有八百兩,我自己再添上些體己,若有不夠,再向我父親母親暫借幾百兩。如今上京宅子緊缺,那些幽州官員全在物色府邸,要是耽擱得久了,恐怕被別人搶了先機,那就不好了。」
她說完這些,發現江珩定定望著自己,不由愣了下,竟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侯爺看我做什麼,我哪裡說錯了?」
江珩忙說不是,流露出一點糾結的神情來,「我愧疚得很,娘子還未過門,竟要讓娘子替我填這個窟窿,連聘金都陪進去了。」
金勝玉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人,她知道縣主的前車之鑒,先將柳氏手裡掌家的權摳出來,接下來自然能填平這個虧空。且江珩這人,走到山窮水盡處還是知道好賴的,眼下幫他一回,他就徹底從柳氏的石榴裙下掙脫出來了。畢竟不算十惡不赦的人,只是欠缺些管教,將來帶在身邊好好調理,軟的不行來硬的,自然叫他服服帖帖。
於是她放柔了聲氣說:「我既然答應這門婚事,他日是要到你開國侯府過日子的,要是連個府都沒有,那還嫁的哪門子人。我和先前的男人是和離,我也不瞞你,回到娘家多有不便,最終還是得有自己的家。千挑萬選,既然選中了侯爺,侯爺就應當給我支棱起來,從今往後挺胸擡頭,做個好人家給眾人瞧瞧,也好讓雲娘子放心,不必再時時為爹爹操心。」
她一番話說得正氣,聽得江珩也是熱血沸騰。
是啊,他的人生需要這樣的鞭策,讓他覺得重任在肩,懂得家業需要他負擔,再也不像縣主在時,什麼都不必他操心,讓他有那閒情逸緻,和柳氏耳鬢廝磨消遣時光。
如今他上了年紀,知道了沒錢的苦處,無路可走時還是這個即將與他結髮的女人,才是實心實意對他的。他敬重她的人品,發現她居然很有當初縣主的風骨,起碼她斷然拒絕了上巳巳那裡打秋風的提議,這就是她和柳氏最大的不同。
一個在泥潭裡浸泡了太久的人,忽然看見陽光,只需一縷,就能照亮整個生途。
他一把握住了金勝玉的手,「二娘子,我唐突了,但我還是要感謝你。你放心,今後我一定好好與你過日子,一定重振開國侯門楣,做一個響噹噹、頂天立地的男人。」
她有些羞赧,卻並未縮回手。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只要有他這樣一番表態,柳氏在他心裡便再也站不住腳了,將來她自有辦法,讓柳氏把吃進去的錢,照原樣吐出來。
***
有了金勝玉的操持,大巷口那座宅邸順利地拿了下來。交屋那天她和江珩一道去看了,四進的院落帶一大一小兩個花園,比起將軍府竟還要氣派三分。
幽州舊宅的家僕們都在小貨行街,這時可以調遣過來打掃庭院了,這是下人們頭一回正經拜見新主母,見台階上站著那樣威風凜凜的一位婦人,和早前縣主的斯文柔弱不一樣,這位是健朗健美的,渾身上下儘是不可觸怒的威儀,心下便生出忌憚。
有了忌憚,辦事自然不敢偷懶耍滑,人人各司其職,不消一日光景,門前炮仗噼噼啪啪一頓響,就將開國侯府的牌匾掛上了門楣。
姚嬤嬤把消息傳遞到雲畔耳朵里,說侯府已經落成了,也從小姐妹那裡聽來了一些內情。
「前幾日置辦府邸,是將幽州老宅抵出去的,柳氏只在賬上留下二千銀子,然後就袖手旁觀,看著侯爺焦頭爛額到處奔走。後來好容易湊了六千兩,新府要價八千兩,裡頭兩千兩的虧空,侯爺原說來找夫人,金二娘子不許,末了是金二娘子動用自己的體己填進去的……夫人瞧,真真是沒有看錯人,這金二娘子有骨氣,並不仗著夫人嫁了公爵府,一有難處就想著求告夫人,有這樣的人掌家,將來何愁侯府不能立起來。」
雲畔聽了也很稱意,幾番觀察下來,愈發確定這位金二娘子是最佳的人選。
當初的阿娘雖然對爹爹很失望,但多年感情還是有的,有情便落了下乘,不免處處替他張羅,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維持家業需要耗費多少心血。如今來了位金二娘子,對爹爹沒有什麼感情,只是搭夥過日子。陌生的資助會讓爹爹感激一輩子,這麼算來金二娘子便是這場婚姻裡頭處於上方的人,越是這樣,越是容易拿捏爹爹。
「柳氏自詡聰明,不想這回反倒成全了人家。」雲畔搖著團扇道,「大約她的初衷也是想逼金二娘子來我這裡討錢,只要我們之間有了嫌隙,她便能坐山觀虎鬥,虧她想出這麼一舉兩得的好法子。」
姚嬤嬤卻說未必,「柳氏要是個聰明人,這會兒該極力拉攏侯爺才對。我瞧她就是想捏住些現錢在手裡,您想想,偌大的家業,最後公賬上就只剩二千兩,說出去誰能相信!」
雲畔哼笑了一聲,「她的膽子是怪大的,昧下的想必不少。」
姚嬤嬤掖著手說是,「金二娘子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只是手上沒有把柄,也不好怎麼處置她。」
雲畔聞言,長長嘆了口氣,「嬤嬤,我冷眼瞧了這麼久,從上回柳氏大鬧將軍府,到這回金二娘子操持買下新宅,原先我心裡也沒底,只怕成婚之前會有變故,看來是我多慮了。我這裡有份賀禮,本想等她過門之後再給她,如今想來還是提前交給她的好。」說罷吩咐了聲,「替我備車,我要去拜會一下這位金二娘子。」
姚嬤嬤道是,示意女使們替她更衣梳妝,待一切準備停當,出門登上馬車,直奔往將軍府。
兩府相距不算太遠,不時就到了府門前。打發小廝過去遞拜帖,門上人一看不敢怠慢,忙入內通傳,很快將軍夫人和金勝玉便出來了,堆著笑臉上來迎接,「公爵夫人怎麼來了!」
雲畔由女使攙扶下了馬車,笑著和她們互道萬福,「其實我早該來拜會的,只因家下有些事處置,耽擱到今日。」一面轉頭望向金勝玉,和聲說,「姨母,我失禮了,還望恕罪。」
她叫她姨母,這是令人受寵若驚的稱呼,是將後來人與縣主論了姐妹,擱在親迎之前,不失為最好最妥帖的一種拉攏。
金勝玉打量她,小小的年紀,卻有端穩大氣的貴婦做派,且又嫁了魏國公,自然高看之上更要高看三分。
自己往常是不茍言笑的脾氣,但見了她實在喜歡,便含笑說:「公爵夫人客氣了,你我從前不相熟,但我早就聽過你的大名。往後更是一家子,何來的失禮一說。」
雲畔道:「既然是一家子,姨母只管叫我的閨名吧,總拿公爵夫人來稱呼,反倒生疏了。」
兩下里親親熱熱相攜進了前院花廳,將軍夫人親自奉茶,雲畔坐在椅上欠身說不敢當,倒讓將軍夫人心下感慨,到底是縣主的女兒,這份體面與尊榮,竟不像是江珩那麵人兒能生出來的。
彼此噓寒問暖了幾句,說了些客套話,雲畔道:「我前幾日還想著新府該置辦起來了,沒想到今天聽說已經掛了牌匾,全賴姨母操心。」
金勝玉說沒什麼,「我這人本也是個閑不住的,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到底侯爺一個男人家,對操持家務的事不甚精熟,樣樣要他籌劃,實在難為他了。」
雲畔點了點頭,「能有姨母當家,是侯府上下的福氣。」
將軍夫人快人快語,小姑子不方便說的話,她搶先一步替她說了,「只是候府那個妾室,委實不是個東西,當初就聽向公爺罵她,說她黑心算計公爵夫人,如今是連侯爺也一起算計了。當了一年的家,當得侯府只剩二千兩銀子,要不是親耳聽見,誰能相信。」
雲畔也無可奈何,「她一向是這樣的人,上回來將軍府鬧了一場,沒能占著便宜,自然會想別的法子找補回來。置辦新府的錢不夠,姨母怎麼不讓爹爹來找我呢,我們是至親骨肉,難道還能不伸援手?」
金勝玉道:「你固然是會相幫,但終歸到了人家門上過日子,這點小事,怎麼好去麻煩你。」說著一笑,「好在我自己有些積蓄,不夠的問嫂子拿了些,到年下莊子商鋪收租時候,就能還上了。」
雲畔聽了,牽著她的手道:「難為姨母,還沒過門就要替爹爹張羅這些,下回有不便之處一定來找我,我們公爺也說了,至親骨肉,絕沒有站干岸的道理。至於那柳氏,請姨母不要傷神,她當初是自願為奴,我阿娘才准她進侯府的。早年我阿娘在時,她倒很安分,後來我阿娘過世,讓她嘗到了掌家的滋味,漸漸才生出許多事端來。」
言罷頓下來,給檎丹遞了個眼色。
檎丹呈上一個信封,交到金勝玉手上,金勝玉抽出裡頭的紙看,竟是柳氏的奴籍文書,不由訝然望了她一眼。
雲畔笑道:「往後姨母就是侯府當家主母,這文書在我手上,不及在姨母手上有用。妾室若是安分,我料姨母也不會刻意難為人,若妾室不安分,姨母大可行女君之權,迫令她安分。」
金勝玉到這裡,實在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其實為江珩續弦,她也知道是這位嫡長女的意思,娘家不成器,自己出閣之後又不便插手,自然要找一個能夠一掌定乾坤的人來主持大局。原本這一切已經很可看出她的運籌了,眼下又將這奴籍文書交到她手上,老成之餘兼具殺伐的果決,要不是礙於身份和輩分,恐怕她自己早就已經處置了柳氏了。
所幸,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金勝玉捏著那文書,大覺欣慰,「多謝你信任我,我每常也忌憚,到底她生了三個孩子,不好隨意處置她。如今有了這文書,倒是可以好好和她理論理論了,她究竟憑什麼敢登將軍府的門,敢隨意昧下侯府的錢。」
雲畔笑了笑,「那就聽憑姨母的處置了。當初我被拒之門外,想必我那院子也被抄了個底朝天,幸好我將這籍文存在了檢校庫,否則柳氏這會兒恐怕更加有恃無恐了。我也怕姨母出身名門,應付不得她下三濫的手段,將籍文交給姨母,將來也是姨母拿捏她的憑據。」語畢站起身來,溫煦道,「我今日來拜訪,就是沖著這件事,目下事已辦成,就不多叨擾了。今日多謝將軍夫人及姨母款待,得了閑上我府里坐坐吧,大家敘敘家常也是好的。」
她要走,自然不好虛留,姑嫂兩個親自將她送到大門外,說了許多客套的話,方目送馬車去遠。
將軍夫人到這會兒不得不承認小姑子覓了個好人家,喃喃道:「將來縱是男人不成器,瞧著這繼女,也能把日子過下去。」
金勝玉低頭將籍文緊緊握在手裡,原本還在思量怎麼和柳氏打硬仗呢,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有了轉機。既得了這文書,那麼接下來辦事,可就簡單多了。
***
車輦緩行,穿過瓦市,一路向公府進發,雲畔忙了半日有些累了,崴身靠在檎丹肩上打盹。
上京的林蔭做得很好,道路兩旁有樹,能聽見遠近鳴叫的蟬聲,高高低低此起彼伏著,聽久了確實令人犯困。
檎丹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不想忽然聽見她囈語似的說:「潘嬤嬤和韋嬤嬤,如今不知在哪裡。」
潘嬤嬤是縣主陪房,韋嬤嬤是她的乳娘,那日地動參加繁花宴,她們並沒有隨她出門,後來自己被擋在大門外,兩位嬤嬤也一併不知所蹤了。她曾問過爹爹,可爹爹那時被柳氏糊弄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只說府里好些下人趁亂跑了,找不回來了,說不出所以然。她那時在姨母府上,不便張羅尋人,如今自己能夠獨當一面,也應該著手找回那些侍奉的老人兒了。
心下正思忖,馬車已經停在府門前了。她起身欲下車,忽然見一個穿紫色大科綾羅襕袍的人站在車前,笑吟吟望著她。
她起先吃了一驚,待定眼看清了臉,頓時歡喜地低呼出聲:「公爺,你回來了!」
他向她伸出了手,笑著說:「我剛到家,聽說你出門有陣子了,就在這裡等你。」
她有些赧然,「怎麼還等我,這麼熱的天,又長途奔波……」一面搭著他的手下了車,臉上盈盈含著笑意,輕輕望了他一眼,「快進去吧……可向祖母和母親請過安?」
他唔了聲,「打發人進去回稟了,等你回來再去。」
新婚的小夫妻,總是帶著一點羞怯,不好意思在外人跟前點眼,等回到內寢他才轉身擁住她,輕聲問:「你這幾日,過得好不好?」
他這樣,倒勾起人的溫情來,雲畔偎在他懷裡說:「我在家自然一應都好,只是公爺,趕了這麼遠的路,八成累壞了。」
他不說話,貼著她鬢邊一段馨香,彷彿這樣依偎著能撫慰他疲乏的心。
窗外艷陽高照,窗前鳥鳴啾啾,低垂的簾櫳下有細細浮動的粉塵,他的袍角在那片光帶下迴旋出紫色的帛暈,擁著她款款輕搖了下,慵懶地在她耳邊喃喃:「長途奔波,過去常有,以前並不覺得難耐,如今卻不同了,只想早些回家。」
是因為家裡多了一個她嗎?
他話不說透,她自然也不會去尋根究底,有時候美就在半含半露之間,說得過了,便不動人了。
這樣溫存的時光,彼此都很享受,可惜不好拖延得太久,到底離家那麼多天,不能只想著小夫妻你儂我儂,把長輩跟前的禮數忘了。
她輕柔撫了撫他的脊背,「公爺先換衣裳吧,祖母和母親都盼著你回來呢。」
他口中道好,動作卻依然如故,又延挨了好一陣才放開她,不忘叮囑她一聲:「你且等我一會兒,等我洗漱過後,咱們一同去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