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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趙重言

所屬書籍: 玲瓏四犯

雲畔遲疑了下,大概因為夜深了的緣故,腦子也有些不靈便,她甚至認真思忖了一遍,耿方直說過些什麼話。

見她茫然,他嘆了口氣,「他說一輩子只有惠存一個女人,再不納妾了。」

「哦……」她嘴上曼應著,忽然一怔,「你說什麼?」

不敢相信么?也許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但在他自己看來卻沒有什麼稀奇。

十七八歲青春萌動的年紀就對美色不感興趣,年紀漸長後定了親,愈發能夠沉澱下內心。官家獨子夭折後,上京充斥著看不見的暗涌,他有太多事要做,更加沒有閑心去物色女人。他是個怕麻煩的人,娶了一位處處可心的夫人,自己便花力氣去維護這份感情,不想因任何不愉快,浪費了之前的努力。

他很現實,做什麼都要見到成效,對待感情也一樣,不在沒有價值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是他的宗旨,換言之,能令他傾盡所有的,必是唯一最好的那個人。誠然,後嗣對於他來說很重要,萬分重要,但自己的夫人也能生,為什麼偏要去和別的女人糾纏,耗費自己的精神?

他擡起手,輕輕觸了下她的臉頰,「不要因那種不必要的事難過。」

他都看出來了,是因為自己這兩日太過失態了么?

雲畔囁嚅了下,「可是祖母的意思,公爺聽不出來么?」

「祖母不該管我房裡的事。」他淡聲道,「我要誰,自己心裡有數,並不是隨意塞兩個女人在床上,就能成事的。」

「可是……可是……」她泫然說,「公爺需要孩子……」

「是嫡子。」他更正了一遍,「不是嫡子,生再多也沒有用。況且過去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大哥和三哥相繼成婚,相繼有了孩子,我孑然一身,也並未落下乘。如今時局,韜光養晦方能明哲保身,我甚至覺得咱們暫且不要懷上,不去湊這個熱鬧,對我更好。所以你無需著急,更不要因此煩惱,長輩跟前儘可能地敷衍,敷衍不過去了自有我來應付……」他微微弓起身子,仔細看她掩在暗處的臉,「這兩日你那麼不高興,我都瞧在眼裡了,你以為能瞞過我?」

他說完這番話,她半晌沒有言語,過了會兒委屈地伸手攬住他,悶在他胸前說:「我小家子氣了,想了好多,不知道怎樣才是對你最好的。」

「只想著對我好,沒有想過怎樣才能讓自己歡喜么?」他抱住她,輕撫她的脊背,望著昏暗的帳中世界說,「有時候人就該自私些,不要總想著成全別人,你成全了別人,誰來成全你?我若是想要孩子,多少生不得,何必等到這時候。你拿耿方直的話來試探我,以為我聽不出來,今夜我要是不和你開誠布公,你明日打算怎麼對我?」

他真是什麼都看透了,雲畔忽然覺得在他跟前,自己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至於會怎麼對他……她嘟囔著:「我打算挑幾個順眼的女使,讓你從中挑選。」

他嗤笑了聲,低沉的嗓音,在這小小的一方空間里格外誘惑,「我要女使做什麼?我只要你。」

這話勾起了她的酸楚,她嗚咽了聲,像得到垂憐的小獸,使勁在他懷裡蹭了蹭。半晌才仰起臉來,抓緊他絹衣的衣襟楚楚說:「我暫且不用把你分給別人了,對不對?你不知道,我一想起要送你到別人屋子裡過夜……」

他的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便怎麼樣呢?」

雲畔吸了吸鼻子,「便……心都碎了。」

他愈發要笑話她了,「我不去別人那裡過夜,每夜都在你身邊。」

嘴裡簡單地說著,心裡卻滿含歡喜,他的小妻子眷戀著他,只有感情深濃,才會那樣糾結,如果不喜歡,不愛,大可以隨手讓給他人。她不是那種想起什麼便會口無遮攔說出來的人,且要在心裡翻滾上很多遍,若是他不去戳破,她就佯裝天下太平,時候一長,夫妻就離心離德了。所以就要他來警醒,對她足夠關心,他並不覺得這樣會令自己乏累,反倒樂在其中。畢竟若是應付妻子你都心不在焉,那麼這場婚姻便真的沒有任何意義了。

雲畔到了這時候方覺心滿意足,她輕輕嗯了聲,「要是什麼時候必要納妾了,我希望公爺親口告訴我,不要借著祖母和母親之口讓我知道。」

他說好,「若是哪天我不得不納妾,一定親口告訴你。但我一日不說,你一日就可泰然處之,不要整日疑心,不要聽見別人有了身孕,生了孩子,就心神不寧如坐針氈。」他在她鼻尖颳了一下,「人一旦慌張,就不好看了,記住了么?」

是啊,整日提心弔膽,憂心丈夫納妾而愁容滿面,長此以往真會變得越來越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思忖了半晌問他:「可是另兩位公爺都納妾了,你果真不想嗎?」

他也作勢忖了忖,「咱們成婚第二日進宮謝恩,太后的話你還記得么?夫人天資聰穎,知道她只想互相制衡,若是枕邊換了個愚鈍的,品不出裡頭深意,果真把我的一舉一動都呈報禁中,那我還籌謀什麼,哪一日大禍臨頭都未可知。」

這番話有理有據,並不僅僅出於夫妻間的濃情蜜意。雲畔的心也踏實下來,知道他並不為難,是真的沒有納妾的打算。

感謝他,給了她足夠的底氣,一夜甜睡,第二日起來精神很好,送他上朝後便去茂園回稟今日的行程。

惠存也忙說要跟著一道去鋪子瞧瞧,「我錯過了開張的吉日,今天陪阿嫂過去。昨日一路上總聽說晴窗記,女眷們如今是拿那兒當成宴客的場所了,到底上京沒有專為女客開闢的鋪子,阿嫂現在只是做手作,將來還可以開設酒樓,像班樓和梁宅園子那樣。」

王妃看她眉飛色舞,放下荷葉盞問:「你昨日和耿郎子出遊,兩個人相處得怎麼樣?瞧出他的人品來了么?」

雲畔也仔細觀察惠存臉色,她還是淡淡的模樣,只說:「是個體貼的人,說不上多好,也說不上不好,對上京哪家的甜食好吃倒是如數家珍。」

雲畔聽在耳里,心頭也暗暗嘀咕,像那些有名的甜食知道幾樣倒是常事,若是對每一家都如數家珍,那就不大好了。向來女孩子都喜歡吃那些小玩意兒,他要是太過精熟,就說明前頭有人讓他費過不少心吧!

但眼下不能說,陪著長輩們吃罷了早點,和惠存一起從府里出來,登上馬車只有彼此的時候才道:「那位耿郎子,你一定再好好瞧瞧,反正現在不急,離大婚還有三個月呢。」

惠存點了點頭,「我省得,阿嫂就放心吧。」

既然如此,總不好阻撓人家的婚事,就像李臣簡說的,盡到提點的責任,聽不聽全在她了。

後來進了鋪子,就去接待那些蒞臨的女客,早前宰相夫人家宴上結識的貴女,像玉容、恰恰她們都來了,吵嚷著要學做乾坤核桃。雲畔便手把手教她們,怎麼打磨核桃殼,怎麼調色,怎麼和石膏。有些東西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女孩子們聚精會神鵰琢了半晌,可能因為略略的一點出入,就前功盡棄了,立刻哀嚎聲四起,雲畔只得安慰她們,推翻了前頭的重新再來。

幾間雅室都有專人傳授技藝,但總不及雲畔親自指點熱鬧,這一早上來回走動,忙碌得很,略晚些梅芬也來了,雲畔道:「上回公爺帶了螺鈿和弁柄漆回來,我有個好主意,想做個螺鈿杯,阿姐瞧成不成。」

說著便斂裙在長几前坐下,取來薄薄的貝母,碾成芝麻大小的碎片過篩,然後按著鈿面顏色的變化分類,把不同色澤的螺鈿挑出來。這是個極其消耗時間的手工活兒,幾個人一齊上陣,花了半個時辰才逐一挑揀好。然後取來杯胎打磨上漆,螺鈿需用粘性極強的生漆粘附,杯身刷上小小的一塊,方寸之間一屑一星地貼上細鈿,才貼了一指來寬,便已經讓人覺得雲霞瀲灧,波光無邊了。

旁觀的貴女們乾坤核桃還沒學會,立刻又墜入了螺鈿的漩渦,大家紛紛嗟嘆:「了不得,公爵夫人的巧思那麼多,這樣下來一年半載只怕都做不完。」

雲畔笑道:「不過是消遣,得閑了便來光顧光顧,大家聚在一起才熱鬧呢。」

這裡正笑談,聽見門上女使通傳,說防禦夫人來了。雲畔和梅芬忙出去迎接,春生下了車,不等她們說話便自嘲起來,「大著肚子不在家歇著,見天地亂跑,你們可是要這麼說我?」見她們都笑,自己也笑起來,嘖了聲道,「還不是閑不住么,昨日和梅娘子提的那件事,回去後就和家裡說起了,家裡父親母親都是極開明的人,聽說是舒國公家千金,心裡還猶疑,只怕咱們的門第配不上人家,冒然說合要招舒國公及夫人笑話。」

女人們都有這樣的雅興,說起做媒最是起勁,雲畔怕春生累著,請她上裡頭坐定,一面又問梅芬:「阿姐回去後,和姨丈姨母提過嗎?」

梅芬有些措手不及,她沒想到春生這樣放在心上,當時滿以為是隨口一提,誰知人家果然是當真的。這麼一來倒不好意思了,只得搪塞著:「昨夜回去得晚,還沒來得及回稟……」

春生是快人快語,搖頭道:「我曉得,你哪裡是沒來得及,定是忘了吧!我同你說的那些可不是打趣,要不然今日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反正鄙府上長輩求之不得,只要你點頭,向公爺與夫人那裡,咱們自然託了大媒正正經經提親。」

梅芬推脫不得,難堪道:「姐姐盛情……」

「那就好!」春生一拍手,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起身指了指街對面,「人我已經帶來了,你瞧一眼,要是合眼緣,明日就去提親。」

這話不光梅芬和雲畔,連店裡經過的女客也聽見了。真是頭回看見說親說得這麼著急的,倒勾出了眾人的好奇心,於是大家簇擁著梅芬到門前,隔著長街望對面的人——那人穿青驪的襕袍,腰上掛著銀制的蹀躞七事,因是武將,身量挺拔如勁松一樣。深濃的鬢髮,磊落的風骨,眉眼也長得勻停溫雅,和趙重醞有六七分相像。見一下子出現了這麼多人,好像狠吃了一驚,但還是拱起手,遙遙向這裡作了一揖。

女客們都只是湊熱鬧,鬨笑一陣後便又回去忙她們的了,春生攙著梅芬道:「你瞧,那就是我家小郎,人品樣貌絕不輸人半分,年紀輕輕便是正五品的官銜,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替你掙個誥封不在話下。」

所以這位武將被嫂子鬧得沒辦法,只得巴巴兒跑來讓人相看,可見是個好說話的人。

雲畔輕輕拿肘頂了下梅芬,在她看來是個不錯的郎子人選,就是不知道梅芬怎麼想。

人在對面站著,到底不像話,雲畔便吩咐身邊的婆子上前傳話,請觀察使入店,並僻出一間雅室,好讓他們說話。起先春生還相陪,後來便借故退出來,跟著雲畔喝茶去了。

兩個人莫名被拉到一處相見,對坐著都顯得很尷尬,還是趙重言先開口,鄭重道:「今日貿然來見小娘子,真是唐突了。原本應該登門先拜見公爺及夫人的,無奈阿嫂催得急……不過我早就聽過小娘子大名,對小娘子很是敬仰……」

可見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什麼大名,什麼敬仰,完全是男人應酬使用的客套話,結果搬到姑娘面前,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梅芬呢,因為前有何嘯,一朝被蛇咬,令她在和陌生的男子獨處時,胸口一陣陣發緊,手心裡攥出汗來。

想來她臉上神色不大好吧,弄得對面的人也愈發緊張,兩個人對望一眼,很快各自調開了視線,半晌聽見趙重言結結巴巴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姑娘說話,今日……要不今日就……就算了,下回……」

他不老練,顯得比梅芬還要緊張,這樣反倒緩解了梅芬的局促。

她納罕地看了他一眼,「觀察以前沒和姑娘打過交道嗎?」

趙重言沒頭沒腦地紅了臉,低頭說:「我在石堡城駐紮了六年,那裡連……連耗子都是公的……」可能因為說話不利索,自己很著急,擺手道,「我不是結巴,就是有些……有些緊張……」

梅芬忽地便釋然了,奇怪,看見他的反應,就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早前自己也是這樣,一緊張便結巴,她一直以為世上只有自己是這樣,沒想到今天遇見了一個應付不得姑娘的武將,有意思得厲害,不管將來婚事能不能成,總算是一種緣分吧!

她抿唇笑了笑,「觀察是什麼時候回上京的?」

他說:「我是上月才調回來的。」

「那麼我先前曾與人兩次定親,兩次退親,觀察知道么?」

這種事好像沒有什麼可隱瞞的,為了免於將來驟然發現上當,現在說清了反倒更好。

對面的人似乎逐漸平靜下來了,沉吟了下道:「定親退親並沒有什麼妨礙,小娘子的事我聽阿嫂說起過,很佩服小娘子自救的手段。反倒是我,年紀不小了,現在說親晚了些,要是再過兩年,恐怕只能娶寡婦了……」

這話又把梅芬撅了個倒仰,簡直忍不住想搖頭,果真是軍中呆慣了,還不及向序會說話。

可是莫名的,又覺得這樣的人很純良,人生鐵畫銀鉤,欠缺繁花妝點,雖然不知將來會變成什麼樣,但就目前看來,沖著這份靦腆,似乎也可以商談商談。

只是他大概因為被延康殿大學士家拒絕過,有點不大自信,猶豫了下道:「小娘子家對文武可有什麼要求?我是個武將,不會文鄒鄒那一套。」

梅芬心想何嘯還不夠「文」么,心機深沉令人不敢細想,相較之下寧願找個武將,沒有那麼多的心眼,說話直來直去倒也好,便道:「我父親是因軍功授爵的,當初領兵征戰過黑水。」

趙重言哦了聲,「對,我竟給忘了。」說著赧然看了對面的姑娘一眼,見她眉目溫婉,心裡極稱意,只是不敢胡亂表明自己的態度,怕自己太過粗豪,冒犯了這位公爵府的貴女。

後來閑話兩句,聊了聊軍中歲月,又說目下雖調回了上京,怕不日又要受命去外地赴任。好容易鼓足了勇氣,桌下的兩手握成了拳,他說:「我冒昧問小娘子一句,不知能否容我向貴府下聘?」

梅芬訝然,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大抵是軍中的人沒有什麼詩情畫意,心裡想辦一件事,就堅定地朝著這個目標進發吧!

她垂下了眼,「觀察才見了我一面,就決定下聘么?」

趙重言說:「能不能結交,三言兩語就知道了。小娘子是個直率的人,我也不會拐彎抹角,若是小娘子不嫌我蠢笨,我明日就登門,拜見向公爺和公爵夫人。」

梅芬怔忡著,不知怎麼弄得私定終身一樣,可是看看這人,他的目光真誠且熱烈,能融化堅冰。細思量一番,兩家的門第是相配得過的,自己好像也需要一個伴侶,不說一輩子有多相愛,能相攜走完人生就夠了。

輕舒一口氣,她微微笑了笑,「請觀察先稟報過家中尊長再行定奪吧。」

這是委婉的答覆,說明她已經答應了。

趙重言到這時才笑起來,爽朗的眉眼,看上去沒有任何城府的樣子。

右拳擊左掌,他說好,「我這就回去稟報父母。」急急要出門,忽然想起來說了半天話,還沒把自己的名諱告訴她,便回身道,「小娘子,我叫趙重言,小字萬鈞,天等十年四月初三生人……我這就回去稟報,請小娘子等著我的好信兒。」

他說完,快步走了出去,路過前廳,邊走邊向飲茶的兩人拱手。

春生見他走得急,站起身問:「小郎,你上哪兒去?」

他已經走出鋪子往街對面去了,揚聲答了句「回家」,便翻身上馬,朝長街那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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