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夫人自然連連說好,忙喚了女使來,吩咐領趙郎子進內院瞧小娘子去。
這種時候大家最是知情識趣,誰也不會去湊那個熱鬧,明夫人隨口叮囑一聲:「快吃飯了,略說上幾句就一塊兒出來吧。」
趙重言應了聲是,腳步匆匆往內院去了,剩下雲畔和明夫人相視而笑,雲畔道:「幸而這位趙觀察是實誠人,要是換了別人,何家這一通鬧,怕是要生二心了。」
明夫人說可不是,一頓激烈爭執後人也有些萎頓,坐在圈椅里只管扶頭嘆息,感慨天底下還有這麼不要臉的人,一面擡手指向舒國公,「你們向家墳頭冒黑煙了,小的壞心腸,老的不講理。今日是有趙郎子撐腰,要不然竟是不知道怎麼應付你那蠻橫的姐姐才好。」
通常這種情況下,舒國公受牽連是在所難免的,明夫人罵起向家親戚來,從來不忘拉他連坐。這些年舒國公已經習慣了,但也微微進行了一點反抗,辯白著:「那是他們何家祖墳壞了風水,和咱們向家不相干……」才說完,就遭明夫人眼刀凌遲,再也不敢開口多說一句了。
向序輕舒了口氣,官場上文人諫言晤對,多是有理有據的辯論,從沒見過這樣胡攪蠻纏的人。以前因和這位姑母來往得少,每次見了面都是既親熱又客氣,沒想到親戚之間反目成仇起來,連外人都不如。
不過細想想,何嘯就這麼死了,也讓人有些唏噓,便對父親道:「仲柔不在了,姑母痛失愛子,難免迷失了心智,送到官衙就當給她個教訓,父親也不要追究了。」
舒國公點了點頭,「我原也是這麼打算。」
要是從心來說,畢竟何嘯的死和自己有關,那晚雖沒直接要了他的命,但要是沒有那通懲處,他也不會死。如今真正的死因說不清楚了,想是後來又失足落進了水裡,這麼看來也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但這些話最終只能爛在自己肚子里,絕不能刻意往自己身上攬,舒國公轉了兩圈,摸了摸鼻子,最後道:「先讓他們在大堂上吃半天苦頭,等用過了飯我再去衙門一趟,打發他們回了洛陽,也就是了。」
明夫人聽了,扭頭下了通牒,「不許你說軟話,你那姐姐登鼻子上臉,看你念及骨肉親情,勢必又來咱們府上胡鬧。你給我好好警告她,倘或她再敢登門,仔細他何家其他子弟的前程。要是讓我知道你有半句勸慰的話,你就給我在書房睡上一個月,不許你踏進後院半步,我看哪個敢收留你!」
舒國公蔫頭耷腦說好,仍舊不屈地申辯著:「我又不是傻子,裡頭利害我能不知道?你也犯不著放狠話,孩子們都瞧著呢,別叫他們笑話。」
這就是老夫老妻的日常,不管怎麼樣,胳膊肘還是往裡拐的。
向序和雲畔對望一眼,無奈發笑,看他們推推搡搡,進後院換衣裳去了。
向序也剛下職回來,身上還穿著公服,本來該進去更衣的,可他卻並不急於離開。
這是雲畔婚後頭一回,兩個人有單獨相處的時光,原來該當避嫌才對,可是心裡留戀著,暗想再停留一會兒,就說上兩句話……說上兩句話就好。
南窗開著,竹簾也捲起了大半,這樣時節天色微涼,起了一點風,把囤積了半晌的霧氣吹散了,但日光是白慘慘的,和她初來上京時的景象完全不一樣。
僅僅過了半年而已,一切都變了模樣,有時候不免帶上些恍惚的傷感,總會感慨某些東西就這樣失之交臂了。
他勉強笑了笑,「我昨日去南橋瓦市,路過晴窗記……你以前說過要開設鋪子的,沒想到果然成真了,恭喜你。」
雲畔婚後改變了裝扮,但臉上神情還像未出閣那時一樣,掛著微微的、淡淡的笑,想是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很歡喜地說:「那頭祖母和婆母都很開明,聽說我要開鋪子,沒有阻攔。」
向序頷首,「上回我同魏國公閑談,看出他是個有見地的人,想來也很贊同你有自己的一番作為……」嘴裡說著,手上有些無措,摘下官帽後顛倒了兩下,才轉身放在一旁。
想問她一句話,怕自己唐突,不敢正面直視她,不過微微回一回頭,「魏國公對你好嗎?」
外面天光斜照進室內,他垂著眼眸,長睫交錯起來,愈發顯得深濃。他一向有些害羞,即便現在入朝為官了,舉手投足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雲畔說是,「公爺對我很好,也尊重我的想法,我在那邊府上過得很自在。大哥哥呢?我聽說念姿姐姐忽然改了主意,原本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忽然鬧成了這樣?」
向序提及自己的婚事,臉上顯得有些惆悵,嘆息著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才入仕,一心全在公務上,冷落了念姿也不自知,結果傷了她的心,她向父母回稟,不願意再同我論婚嫁了。」
心裡總是覺得對不起念姿的,辜負了她的喜歡,但好在耽誤人家不久,也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
要說心裡話,念姿提出兩人婚事就此作罷,他有一刻忽然感覺輕鬆,甚至有些自私地想,終於不用再佯裝歡喜了。其實他一點都不歡喜,也不期待這場婚姻,他不知道自己在彷徨什麼,彷彿人站在碼頭,船就在一步之遙,他始終舉棋不定,不知應不應該邁上去。
或許被人推一把,上去便上去了,不去細想,他也能隨遇而安。現在呢,船開走了,他也沒有感到多難過,因為自知不夠真心,念姿是個好姑娘,她應該遇見另一個不強顏歡笑,真正為這樁親事慶幸的人。
至於自己究竟要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就像看人放風箏,偶爾擡頭望望,見那風箏好好的,雖然線在別人手裡,他也覺得安然。
有些情愫是不能說的,一輩子都不能說,因為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昨日神思昏聵,不知怎麼走到了南橋瓦市,站在晴窗記對面張望著,心想萬一她也在,恰好可以見上一面。
可惜他站了兩盞茶,她不在鋪子里,他便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憨傻。還好她不在,要是果真遇上了,又拿什麼來緩解那種莫名的尷尬。
若是要說感情,她借居在府里的時候也只是淡淡地喜歡,並沒有那麼深厚,反倒是她嫁給魏國公以後,他單方面地突飛猛進,一切困擾居然是在她婚後形成的,可能這就是讀書人不可理喻的自作多情吧。
思想太豐富,蠻橫地拉動感情,自己感動了自己,著實有點可笑。剛才進門看見她在,那麼嘈雜的環境里,姑母聲淚俱下,他卻高興在心裡。
雲畔呢,並不願意過多去理解一個人,全部的心思只要放在李臣簡身上就好。因此向序這麼說,她也只是跟著悵惘,「念姿的性情多好啊,況且兩家門第又相當,大哥哥要是願意再去找她說說情,也許她還會回心轉意的。」
向序卻說算了,「我近日有一冊典籍要修復,實在抽不出空,就算哄回來了,沒有時間去維繫,她還是會後悔的。」邊說邊搖頭,自嘲地笑著,「算了……算了……」
雲畔也不好多作勸諫,畢竟人家的私事,自己不便插嘴。
後來梅芬和趙重言過來,她又忙著關注梅芬的情緒去了。本以為何家姑父姑母來鬧了一通,多少會影響梅芬的心情,誰知她在趙重言身邊的時候,並沒有顯出任何的憤怒或凄惶,淡聲說:「這次鬧過了,往後就消停了吧?我再也不想聽見任何關於何嘯的人和事了。」
舒國公道:「你放心,一切自有爹爹料理,他們要是不回去,我就算派人押解,也把他們押解回洛陽。」
明夫人忙著給雲畔和趙重言布菜,提起何氏夫婦很倒胃口,蹙眉說罷,「別再提那兩個腌臢混沌了,沒的連累得這炙羊肉都沒了味道。」又對梅芬道,「橫豎你定住心神,外頭的事自有爹爹和阿娘料理,和你不相干。趙郎子這頭呢,反正早前那些事也都沒有瞞你,來幾個登門尋釁的,想必不會擾亂你的心神。」
趙重言說是,「我不在意那些閑雜人等,只要不是小娘子出言驅趕我,我就認準了這門親,任誰挑唆也沒用。」
梅芬對他的堅定甚為感激,兩個人轉頭對視,含蓄而溫情地一笑,看得雲畔也會心,端起酒盞道:「這件事過去了,就不必再耿耿於懷了,我敬阿姐與趙觀察一杯。」
趙重言忙站了起來,笑道:「多謝公爵夫人。本該是我來敬你,托魏公爺的福,勞煩他替我四處斡旋,我近日遷職金吾衛,不必再幹什麼西上合門使了。」
雲畔並沒有聽李臣簡提起,大抵對他來說是極小的事,完全不必放在嘴上說吧。便含笑道:「都是一家人,觀察太見外了。」一面又向在座的人舉杯,「姨丈姨母,還有大哥哥,我敬你們。」
向序舉起杯盞,她的視線從他臉上不經意地划過,可就是這樣短暫地停留,他也覺得是一種天大的施捨。
飯罷,趙重言告辭了,梅芬將人送出去,雲畔和明夫人坐在花廳里飲茶,雲畔感慨道:「我瞧阿姐心緒平穩,一定得益於趙觀察好言相勸,真是沒想到,阿姐的緣分在這裡。今後我來串門,再也不敢纏著阿姐了,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呢。」
明夫人對梅芬的一切沒有什麼不滿,唯獨擔心向序,「你大哥哥的婚事又落空了,年歲慢慢大起來,往後也不知該怎麼辦。」
在雲畔看來,向序的婚事是不需要操心的,「大哥哥才弱冠,仕途就這樣通達,將來未必沒有做宰相的一日。上京顯貴門第中,有女兒的人家都瞧著呢,得知和參政家的親事不成了,自會有人登門說合的。」
這上頭明夫人當然是不擔心的,她的擔心之處在於向序是死腦筋,一條道兒走到黑,可惜這話又不能和雲畔說,只好含糊著點頭。
瞧瞧時辰,已經過了午時,雲畔站起身道:「我們家公爺想必早就回來了,我只顧在姨母這裡受用,倒把他給忘了。」
檎丹上前來,替她披上了斗篷。
「下回帶他一道來。立冬了,進出仔細些,別受了寒。忌浮的身子最近怎麼樣?」明夫人接了檎丹的手,替她把領上系帶系好。
雲畔說:「天涼難免有些癥候,不過不算嚴重,姨母不必擔心。」
明夫人說那就好,攜她出了花廳,在前院遇上了折返的梅芬,梅芬咦了聲,「巳巳不再坐一會兒?」
雲畔搖了搖頭,戲謔地說:「阿姐有自己的郎子要相送,我也有我的郎子要照顧,這就回去啦。」
梅芬聽出她在調侃,姐妹倆打打鬧鬧到了門廊上,但出了大門,又是一副端莊做派,互相行禮道別後,雲畔登上馬車,返回了魏國公府。
路上想起來問一問鋪子經營的情況,姚嬤嬤道:「這程子潘嬤嬤在那兒盯著呢,整日間來往的女客不少,有些宴客的也會訂上一間雅室,帶著閨閣朋友來煎茶吃點心。」
「其實各家日常的支出,女眷們的用度佔了大頭,可惜那些男子並不懂得,反倒背地裡對我嗤之以鼻。」雲畔嘲訕道,沿罷又問,「馬行街的門面相看得怎麼樣了?價錢要是合適,早早拿下來,也好布置。」
姚嬤嬤說:「正談著價兒呢,早前那兩家鋪子,一家是口齒咽喉藥店,一家是箋紙店,因不在瓦市熱鬧地界,生意本就不好,瞧著大有壓價的餘地。不過夫人,那地方太偏僻,做什麼要盤那裡的鋪面?」
這時馬車停下來,外面扶車的來打簾,雲畔搭著女使的肩下了車,笑道:「地處偏僻,卻離城門很近。咱們賃車馬,就是沖著家裡備不起車,卻要賃車趕路的普通百姓,開在鬧市不成,有閑情逛瓦市的都用不著雇車。」說話到了大門上,問門房,「公爺回來沒有?」
門房說是,「午前就回來了,還問夫人在不在家呢。」
雲畔哦了聲,穿過前院上了後頭木廊,邊走邊同姚嬤嬤說:「我想著,先開個賃行,再開車馬行。前者租借車馬,後者連人帶車馬一塊兒租,一則可以替那些大主顧運輸貨物,二則運河兩岸等著做活兒的人那麼多,好替他們謀一條生路。」
姚嬤嬤聽了,笑道:「咱們夫人如今打算把生意越做越大,叫那些鬚眉男子知道了,還不驚脫了下巴!」
雲畔抿唇一笑道:「這上京的市面那麼大,只要有本事,大可各顯其能。自己做不成,還要把手伸到別人家去,管得可是太寬了些。」
說著進了續晝,見上房門半掩著,便知道李臣簡應當是歇下了。
為免進去動靜太大,她在廊下解了斗篷,也沒問台階下站班的女使,自己提裙進了前廳。
午後的時光總是靜好的,雖不像夏季那樣日光大盛,涼風穿堂,但四處放了帷幔,這屋子就變得溫暖厚重起來。加上炙了濃梅香,淡淡的香氣從銀片上飄散,熏染了整個居室。
雲畔穿過落地罩,正要往內寢去,轉過屏風迎面撞上個人,真是嚇了她好大一跳。
定睛看,是專伺候李臣簡穿戴的藕兒,她喚了聲夫人,眼睛卻不敢望她,欠身納了個福,匆匆退到外間去了。
雲畔心下納悶,她也算是府里老人了,怎麼不知道規矩?這會兒從內寢出來,手裡也沒拿換下來的衣裳啊……
這份疑惑越來越大,她腳下甚至有些猶豫,害怕進去之後看見她最怕看見的場景,到時候可怎麼辦才好……
然而逃避不是辦法,倘或真有什麼,不也得硬著頭皮面對嗎。
她橫下心,轉過岫玉屏風,床前的簾幔半開半合著,見李臣簡只脫了罩袍,穿著襯衣側卧在床上。她忽然便鬆了口氣,還好,一切並不如她設想的那樣。
她走過去,輕輕登上腳踏看他,大概因為窸窣的衣料摩擦聲驚動了她,他回眸一顧,「夫人……」
雲畔嗯了聲,「公爺是吃了午飯才睡下的嗎?」
他慢吞吞轉過身來,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隨意用了一口。你回來多久了?」
雲畔說才回來,然後便見他神色微頓,朝屏風方向望了一眼。想來先前他也察覺簾外有動靜,卻以為那是她吧!
可他並沒有說什麼,彷彿無事發生一樣,只是饒有興緻地問她今日的見聞。
雲畔自然也不會提及剛才撞見藕兒的事,坐在床沿上,娓娓同他描述何嘯父母如何大鬧舒國公府,一面嘆息著:「何嘯死了,據說是淹死在城外運河裡的,果真是報應啊。」
李臣簡聽了不過一笑,「也許吧。」
既然她回來了,覺自然是睡不成了,起身挪到外間去,看她煎秋梨熟水,又預備了栗粽和澄沙糰子,讓他再吃一些。
很奇怪,兩個人閑談近日的見聞,連外面的局勢怎麼樣他也不和她諱言,但就是剛才的那件小事,兩個人卻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素手捧著色澤濃厚的建盞,她低頭抿了口熟水,心裡還在來回掂量,隔了好半晌才道:「我跟前伺候的箬蘭,早前在鄉下和人定了親,這幾日郎子來瞧她,每常匆忙見上一面就得回內院來。我想著,心裡有了打算的人,只怕留不住,可她的身籍又不由她做主,不知公爺怎麼看?」
李臣簡慢條斯理吃點心,隨口道:「身籍怎麼樣,全看家主的意思,要是放了恩典讓她嫁人,也不枉主僕一場。」
雲畔頷首,「我也是這麼想……」說罷轉頭看向外面庭院,喃喃道,「院子里的女使們都大了,將來終要出去的,回頭把那些年紀小的調理起來,撥到跟前,也是一樣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