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惠存表明了要退婚,耿方直就開始不遺餘力地討好,眼看婚期快要到了,家裡人冷眼看了很久,覺得這位郎子至少還是花了些心思的。
既然親事已經板上釘釘,惠存好像也沒什麼異議,那麼大家當然樂見其成。但云畔暗中拿耿方直和趙重言作比較,前者顯然精熟於怎麼使用技巧籠絡姑娘,而趙重言呢,憑著一股單刀直入的率真哄住了梅芬,兩個人算是各有所長,但比起耿方直的圓滑,雲畔反而覺得趙重言的真誠更適合過日子。
可陷在愛情里的女孩子,是不願意那樣深思熟慮的。大多女人還是情願含糊著過日子,因為一旦弄得過於明白,也許就連夢都做不成了。
雲畔當然不會對小姑子的選擇橫加指點,情願把精力用在這個手釧上,說工藝難得,琉璃珠水頭也醇厚,確實有別於市面上一般手釧的俗麗。
後來說起她的婚期,「我算了算,還有半個月,我替你準備了一擡妝奩,全是往後用得上的小物件,明日給你送過去。你瞧瞧還缺什麼,只管和我說。」
嫂子做到這個份兒上,比別人家的姐妹還親厚,惠存噯了聲,笑道:「其實用不著那麼周全,我又不是嫁到外埠去,短了什麼回來取,也就兩盞茶工夫。」
雲畔說那不一樣,「手上現成的用起來方便,況且人家也瞧著呢,沒的叫人說郡主的陪嫁不豐厚,往後可是一輩子的話柄。」
惠存蹙了蹙眉,「我怕的也是這個,萬一耿家妯娌姑嫂間什麼都要攀比,那為了裝面子,得多花多少挑費!」
雲畔無奈地笑了笑,這也是不可避免的,不像自己嫁到這裡,家中人口簡簡單單,不必小心這個,小心那個。耿家原就有兄弟三個,因著長輩都在,又不能分家,只是各自住著自己的院子,大事小情全在一塊兒,和長輩、妯娌、小姑子,及兄長們的妾室相處,裡頭全是學問。
雲畔只得勸慰她:「你盡了自己的心就成,不必刻意逢迎誰。打一起頭就擺正態度,往後的麻煩事便少了。」
惠存一一都答應了,復閑談一會兒,飯也用罷了,於是乘著寒風和夜色,返回續晝。
回去的路上兩人並肩而行,也沒有過多的交流,只是走著走著,她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的小指。
他不動聲色,目光空闊望向月色籠罩下的廊廡,夫妻間細微的小美好,會通過點滴動作慢慢漫溢。
兩個都不是熱烈的人,彼此都很含蓄,高興極了也不會撲上來沒頭沒腦地擁吻,但就是這樣的相處,最讓人覺得雋永。
不知怎麼,今夜有些旖旎,那纖纖的手指一鉤一繞,像觸在了心上。
她一定是在誇讚他,剛才祖母跟前解圍解得好,所以才會來牽他的手。
他像受到了褒獎的孩子,暗裡覺得很高興,攜著她的手走進內室。她想收回去,他卻沒有放開,把她拉到懷裡,貼在她耳邊說:「我有一些情事,想與夫人談一談。」
雲畔紅了臉,連脖子都一齊滾燙起來,事情、情事不過一個顛倒,裡頭深意卻大不一樣。
轉頭看看外面,好在沒有女使在附近,要不然可叫人笑話死了。其實她也喜歡偶爾的溫存,白天的距離感到了晚間便淡化了,白天他是公爺,晚上他就變成了郎君。
她壓低了嗓門問:「公爺想怎麼談?」彷彿一個老道的高手,說完連自己都驚呆了。
他愣了一下,驚喜地挑起了眉毛,「夫人喜歡怎麼談,咱們就怎麼談。」
她說好,「先去洗澡。」
這時候就算是洗澡也充滿了詩情畫意,他想了想道:「一起去么?」
她害臊,說不了,然而好像低估了男人的決心,他回頭朝外忘了一眼,說:「天好黑啊,我一個人在盥室,有些害怕。」
雲畔險些笑出來,「害怕?」可是轉念想想也對,自己沐浴的時候一向有女使陪著,他是男人家,洗澡的時候有人站在一旁看著,好像確實有點奇怪。於是她好心地說,「那我就陪你一塊兒去吧。」
喚綠檀取他換洗的絹衣來,在女使們會心的注視下走進盥室,裡頭的大浴桶里已經注滿了熱水,蒸得滿室雲霧暾暾。她替他解了罩衣,脫下中單,燈燭下頭一次看他精著上身站在那裡,那樣勻稱的身條,不顯得過於雄壯,也沒有脆弱之感,一切都剛好。
雲畔催促:「快些下水,別凍著了。」
他卻不挪步子,伸手解她的衣帶,「你我是夫妻,可以共浴。」
這麼大膽的舉動,真有些嚇著她了。雲畔不住避讓,「這樣不大好……噯,真不好。」
他望了她一眼,「有什麼不好?兩個人一起洗了,就不必讓她們再換一回水,這樣省時省力,是夫人對下人的體恤。」
雲畔呆在那裡,甚至仔細想了想他的話,發現居然很有道理。
但讓他脫衣是不好意思的,女人又不是男人。便推了他一下,「你先進去,我自己來。」
結果她所謂的自己來,就是穿著中衣下水。
兩個人在桶內對坐著,第一次這樣新奇的嘗試,對望一眼,都有點不好意思。
雲畔掬了一捧水,澆在他胸口上,「我把那個女使打發了,你覺得我小心眼么?」
他也禮尚往來,掬了一捧水澆在她胸口,「我覺得夫人處置得極好,咱們這種處境,不能心存僥倖。」
雲畔垂眼看了看,素紗的中衣被水浸透了,貼在皮肉上,對面的人目光流轉,然後微笑著,舔了下唇。
雲畔無言以對,發現這人總是有這樣的能力,明明心懷不軌,但看上去好像又很坦蕩,自己一扭捏,反倒是自己想多了。
既然如此,就要故作磊落,她抿了抿鬢邊的發,「那日……你也察覺了吧?」
他點了點頭,「我以為是你。」
雲畔嘖嘖,「我倒沒有其他想法,就是擔心她被人買通了,要對你不利。碰巧我回來得及時,沒有讓她得逞,所以我得趕在她下次動手前把她攆出去,以絕後患。」
啊,真是有理有據,令人無比信服,既顧全了他的體面,也彰顯了自己高瞻遠矚的手段。
他說好,「很好,有夫人這樣步步替我打算,我覺得身後有了依靠,再也不是孤軍奮戰了。」邊說邊扯開她的交領,露出玲瓏的肩頭,「我替夫人洗一洗吧。」
那脆弱靈巧的圓弧頂在自己掌心,他輕撫著,沉吟了下問:「那日你去舒國公府,見著向序了吧?」
雲畔嗯了聲,「我看他舌戰何嘯的父母,文人吵架到底欠缺火候,沒有姨母脫鞋砸那一下解恨。」
那是自然,講理的剋制,哪裡及不講理的外放痛快。可他關心的不是何家人怎麼樣,他只關心他們有沒有獨處,可曾說過些什麼。
她的中衣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終於全濕透了,底下一切半遮半掩,美得攝魂。他含蓄地審視了一眼,「後來向序和你說起為什麼退婚了么?」
雲畔不察,據實說:「他公務繁忙,沒顧得上念姿,念姿覺得自己受了冷落,便提出退婚了。」
他聽後不過一哂,「一個男人只要有心,就算百忙之中也能抽出時間來。如果女人覺得自己不受重視,那就不要懷疑,也不必想方設法為男人開脫,他是真的不關心你。」
所以果然還是男人最了解男人啊,向序對這門婚事的態度太模糊,那麼念姿沒有嫁給他,也許是件好事。
不過這樣醉人的情景下,再去談論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好像有些不合時宜。他溫和地提醒:「夫人的衣裳都濕了,還是脫了吧。我是你最親近的人,在我跟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想想也是,時間耽擱太久,只怕水要涼了,夫妻都做了幾個月,衣服有什麼脫不得的。
只是還有些放不開,拿手遮擋了一下,卧雪的玉露團,引得他心猿意馬。
可正人君子,不能在夫人面前失了體統,他忽然很懷念小時候,喃喃說:「以前雍王府上有個很大的荷池,一到夏日,我和三位哥哥就在蓮池裡消夏。那時年少,沒有勾心鬥角,也沒人預知官家會無後,我們兄弟吵鬧在一處,每日心無芥蒂,那時候很是快活。」說罷單純地問雲畔,「夫人有沒有摸過藕?」
雲畔說沒有,「我是女孩子,怎麼能下河呢。不過府中還鄉的婆子,每年會送剛出水的蓮藕來府里,還有馬蹄呀,菱角……」
可她還沒說完,便被他拉過來,借著浮力坐到了他腿上。
溫熱的水下,他纖長的指尖在她臂膀上游移,找見她的手牽引過來,然後玄妙高深地望住她,「現在呢?」
雲畔赧然偎在他肩頭,輕聲抱怨著,「我還以為公爺是正人君子……」
夫妻間的一點小情趣,和是不是正人君子沒有關係。
玉雪竅玲瓏,紛披綠映紅。生生無限意,只在掌心中。
暈染著水汽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汗還是水了,就在這桶內糾纏著,載浮載沉,別有一種平時不能體會的奇異感覺。
水面泛起巨大的漣漪,狂狼滔天時將地上的蓮花磚都打濕了,順著磚縫一路向前延展,延展到門前去。
雲畔暈眩如墜雲霧,有時候睜開眼望一望他,他的眉眼間有饜足的神情,彼此視線相撞,他輕喘著說:「你瞧,果然方便。」
她羞澀地閉上眼,不去想那許多了,就這樣吧,跟著他的引領,去探一探未知的法門,似乎也別樣有趣。
***
上京的雪,下得很早,往常立冬之前便已經有雪沫子飄飛了,今年延挨到立冬之後,才正式下了頭一場。
早晨起來,斗骨嚴寒,推開窗戶往外看,竟是不用燈籠映照,也泛出滿地的白光來。
外間響起使女婆子走動的聲響,熱水擡進來了,熏爐也早早燃上了。爐子上扣著一隻細篾編成的大罩子,以紗布鑲嵌內襯,炭火上架了荀令十里香,將家主要穿的衣裳蓋在竹篾的罩子上,等到人起身,衣裳暖和了,衣袍也沾染了香。
若不是清早時光匆忙,單是布置這一大套繁瑣的小細節,也足以驅散陰冷冬日的壓抑,讓日子填充進暗香盈袖的愜意。
雲畔披了衣裳,隨意綰起頭髮,替他穿上公服,便拉他在暖爐前坐定。女使們服侍他吃酪,自己就不管他了,擱下碗盞後徑直走到廊廡外。雪還在下,滿世界的凜冽,從四肢百骸穿透進來。手腕在廣袖下感覺刺冷,暖鞋也一點點涼下來,但並不足以讓她卻步,她提起裙子,在那層薄薄的雪上走了兩遍。
腳下積雪咯吱作響,她邊走邊笑,兒時的樂趣一直深藏在心裡,無論長到多大,都能觸發她最簡單的快樂。
他捧著熱茶到門外來看,含笑叮囑她:「走兩步就上來,別著涼。」
她不聽,從廊沿這頭走到那頭,平整的雪面上被她踩出了成串的腳印,依舊樂此不疲。
他就在廊下步步跟隨,啰嗦地督促著:「寒氣從腳底入侵,對身子不好,你天天念叨的話,自己倒忘了?」
雲畔被他念得沒辦法,只好戀戀不捨地回來。後來披上斗篷送他出門上朝,清早大門外的街道還沒有人走過,辟邪趕著馬車往御街方向去,車轍蜿蜒,很快朦朦的燈火就淹沒進了風雪裡。
她目送馬車走遠,這才返回續晝。冬日的黎明,坐在爐前喝茶吃餅,看漫天飛雪,人生最快意的事,莫過於此了吧!
「今日初雪,回頭上鋪子里瞧瞧去。」她笑著說,「我和梅表姐約過的,初雪那日去鋪子里看河景,不知她還記不記得。」
姚嬤嬤道:「梅娘子出生那會兒,正是大雪紛飛的時節,所以向公爺給她取名叫梅芬嚜。她自小也愛雪,必定會來赴夫人的約的。」
反正不管她來不來,自己是一定要去的,早晨過茂園請了安,原本還想約上惠存呢,可惜一早上都沒看見她的身影。
遂問王妃:「母親,妹妹今日怎麼沒來?」
王妃說:「下雪了,凍得起不來。全是祖母溺愛她,倘或到了人家,也能免了晨昏定省嗎!」
太夫人對這孫女是無條件地寵著,只道:「那就是長輩不體恤小輩。原就是,下雪不在床上捂著,請什麼安。我不也同你們說過嗎,天氣不好就免了,你們偏來,明日別來了。」
雲畔和王妃相視而笑,長輩寬宏是長輩的事,小輩守不守禮,就是小輩的事了。
等陪太夫人用過了早飯,雲畔攙著王妃從上房出來,園子里的積雪愈發厚了,這樣的天氣不需清掃,可是一串足印清晰地從木廊上下去,轉了一圈又折返回來。
王妃看著那足印笑起來,「早年間我也愛下雪,那時候和忌浮的爹爹在院子里堆雪人,一早上大大小小能堆好幾個。可惜……後來他不在了,我也愈發怕冷,到如今不過看看,賞賞雪景就罷了,再也不願意到雪地里去了。」
所以摯愛的人不在了,人生多空寂,雲畔也不知怎麼安慰她,想了想道:「晚間我和忌浮去尋春,陪您吃羊肉小鍋子吧。」
王妃一聽便說好,「且問問太夫人來不來,要是不來,咱們自己吃。」
雲畔又陪著說了會兒話,這才回去換身衣裳,出門登車。
下雪的天氣,本以為瓦市人不多,沒想到竟比平時還熱鬧些。深冬冷月沒有社火可看,公子王孫便騎著馬,戴著鑲紅綢邊的氈笠出來賞雪。酒樓大大小小的雅間都被包圓了,到處都是茶水翻滾的咕咚聲和喁喁的低語。這上京就是這樣奇怪,越是寒冷,越是勾勒出一個煙火人間。
馬車到了晴窗記前,安排在店內掌事的潘嬤嬤便上來打簾,笑著說:「今日下雪,夫人怎麼過來了?」
雲畔搓著手,痛快地呵了口氣,「就是下雪才出來呢。」
朝店內望,裡面已經陸續有人來了,這樣大冷的天,只能做一些小手工,閣子里燒得暖暖地,邊上擱著紅泥小火爐,操持起工具來,也不覺得凍手。
當然,更多人是來吃香飲,看河景的。
晴窗記就在汴河邊上,推窗即見秀麗的景緻。夏季開窗是為通風,到了冬日,滿窗銀鐫玉碾。商船停航,畫舫驟多,艙面上兩三層的小樓聳立,其間人影往來,伴著風聲,還能聽見悠揚的絲竹,和行首角妓們靡靡的歌聲。
福建轉運使的夫人來了,因丈夫查繳過一幫私鹽販子立了功,因此夫人誥封了信安郡夫人。早前幾次宴會上,雲畔與她稍稍有過交集,這回進門見她在,郡夫人便笑著上前寒暄:「平常不見公爵夫人露面,今日想是初雪催人,把公爵夫人也催到店裡來了。」
雲畔開門做生意,笑迎八方客,彼此見了禮,便親自將人引進前堂。
信安郡夫人說:「我今日和幾位閨閣朋友相約出來賞雪,沒去別處,就是沖著晴窗記來的。」
如今這鋪子慢慢發展,確實有了小型金翟筵的意思,雲畔想用它來收集消息,貴婦貴女們也想通過它結交更多的新朋友。
雲畔自然要領這份情,攜著她的手說:「正是有夫人娘子們的擡愛,我這小鋪子才經營得下去。今日初雪,茶水點心算我相送的,夫人們只管暢玩吧。」
女人家,稍稍的一點饋贈就喜出望外,信安郡夫人和她閑談的時候,外面又來了兩位華服的貴婦,雲畔早前沒有見過她們,還是郡夫人介紹,說:「這位是大理寺少卿夫人,這位是御史夫人。」言罷又想起來,「對了,少卿夫人不日就和貴府上沾親了呢。」
雲畔哦了聲,「少卿夫人是耿節使家貴戚?」
少卿夫人笑了笑,「我家郎主和耿節使是表兄弟,平常倒還有些來往。」
雲畔聽了,心下便計較起來,早前出了耿方直養通房的事,後來既把人打發了,他們也不好說什麼,只得尊重惠存的選擇。如今眼看要大婚,再確定一下也不為過,於是殷勤地把人送進雅室,笑著說:「既是親戚,那更要仔細款待了。我們這裡的綠雪芽是拿秘方炮製的,趁著初雪,今日便開封,請夫人們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