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窗記是別緻的去處,裡頭的茶自然也比別處靈巧,又是新開封,第一造兒品嘗的人,那面子可說是給足了,怎麼能叫貴婦們不歡喜。
幾個人斂裙在雅室內坐下,臨河的那一扇直欞窗打開了半邊,雅室內供著暖爐,一點不覺得寒冷,即便是開窗之後有涼風進來,兩下里調和著,反倒有種清新的感覺。
專事侍奉茶湯的女使,捧進了茶具十二先生,齊整地擺放在長几上。大家在一頭坐著,女使在另一頭碾茶篩茶。其實品茶最重要的不單是最後的吃口,更是欣賞點茶的過程。訓練有素的女使每一次雙手的起落,腕子轉動間都帶著一股澹寧美好,人心難免有浮躁,但看著這樣的演示,心境莫名就平和下來,平時忙忙碌碌的當家主母們,又重新體會了一遍閨中的歲月無驚,看著看著,竟生出許多感慨來。
女使七湯點茶,雲畔便在一旁含笑看著,等茶分到每一隻小盞里,由她親手向她們呈遞過去,和顏悅色道:「這是存了三年的茶,當時封存的時候拿紗巾裹好,一層茶葉一層紫蘇存放,放到今年取出來款待貴客,正是最好的時候。夫人們嘗嘗,味道如何。」
眾人都端起杯盞來品味,這綠雪芽和一般的茶葉不一樣,打出來的茶湯是杏黃色的,茸毫融入了水中,乳霧重重中有粼光微閃。
信安郡夫人大加讚賞,很領情地說:「這綠雪芽難得,都說一年為茶,三年為葯,今日真是吃著了好茶,也是託了初雪的福,見著公爵夫人一面。尋常只說夫人身份尊貴,最是端莊,不想人還這樣隨和,不嫌咱們粗鄙,願意在這裡作陪。」
雲畔說:「夫人哪裡的話,我開這鋪子,原就是為了結交夫人娘子們。今日踏雪出來看景,正好諸位是頭一撥貴客,當然要好好招待。」
正說著,女使又送了杏酪、大小軟脂和梅花脯進來,幾碟精巧的點心放置在面前,縱是看著,也覺得賞心悅目。
大家牽起袖子品茶,含笑閑談了兩句,雲畔道:「先前郡夫人說少卿夫人和耿節使家沾著親,夫人們都知道的,我只這一位小姑子,全家又都寵愛著,唯恐她到了人家府上不能稱長輩們的意,長輩們又瞧著娘家人不好說什麼,時候長了只怕生嫌隙。我是想著,倘或少卿夫人知道耿府上情況,稍稍點撥我們幾句,我回去叮囑了郡主,將來過門也好少惹長輩們生氣。」
這是自謙的說法,少卿夫人道:「公爵夫人真是太周到了,郡主與耿家三郎結親,原是下嫁,府里長輩們歡喜還來不及,哪裡會挑郡主的不是。」
御史夫人聽了一笑,「你這麼想,人家府上長輩未必這麼想。我聽說耿家太夫人最是嚴苛,上回不還說么,就是親戚哪裡失了一點禮,她都能拉下臉來教訓。郡主下嫁,剛開始必是讓三分面子的,時候一長怎麼樣,誰又知道呢。」
少卿夫人被好友這樣一說,大感兩難,「兩府不是結親了么,這會兒說這個,沒的我將來里外不是人……」
雲畔聽她這樣說,料想必定是有些內情在裡面,不說旁的,就算先替惠存摸清了家裡什麼人什麼性情,也是好的。因道:「夫人不必擔心,今日在這裡說的話,出了門便不算數了。我也是疼愛我那小姑子,她嬌養在深閨里,並不知道怎麼和外人打交道。我聽說……耿家人口很多,三個兄弟,又有四五個姊妹,不像我們家人口簡單,闔家又都愛惜著她。」
「其實大家子就是這樣,倒也不必擔心,橫豎各院關起門來過日子。」少卿夫人放下手裡杯盞道,「郡主許的是三郎,因他是最小一個,太夫人疼愛得厲害。早前就說,不是金枝玉葉,配不上她家三郎,如今算是得償所願了,果真聘了位金枝玉葉的郡主。」
御史夫人不由嗤笑,「可了不得,這老太太好大的口氣,她家三郎竟是個活龍。」
少卿夫人微微撇了下嘴,從這個表情就能看出來,她對耿家想必也有不滿。
說句實在話,要是長輩公正知禮,嫁了大家子沒什麼不好,人多門第才興旺。可要是長輩是個不通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到底上樑不正,下樑也難免歪斜。
雲畔略沉吟了下道:「我還聽說了一樁事,說這位太夫人過於偏愛孫子,早早就給他屋子裡安排了通房。」
少卿夫人笑得有點尷尬,「老太太說了,男人大丈夫早些學本事,沒什麼不好。」
信安郡夫人詫然,「倒是不怕先有了庶子?這模樣怎麼還要高攀人家郡主?」
「老太太法子多了,要是真有,恐怕又是另一套說辭,他們耿家人丁興旺,全是她孫子的本事。」少卿夫人打開了話匣子,把心裡話倒了出來,搖頭說,「我真沒見過這等老太太,老封君也是位誥命的夫人,原該把持著家業,把子孫調理得妥妥帖帖才是,可誰知道,竟是怎麼不通怎麼來。那通房到院子里的時候,三郎才多大的孩子,得了玩意兒,還不日夜沉溺,因此把這通房寵得不成話,簡直如個少夫人一般。家裡爹娘要管,還未開口就叫太夫人一通數落,誰還敢插嘴?我們背後常說,三郎要想成器,怕是要等太夫人升天之後了。」
另兩位夫人聽得咋舌,「這老太太,溺愛孫子給什麼不好,怎麼給通房!」
這種事雖說很尋常,但放在女人眼裡,終究不算體面。雲畔道:「前陣子郡主也察覺了這事,本想退婚的,但耿三郎說已經將人送走了……」她邊說邊仔細留意少卿夫人的臉色,試探著問,「依著夫人看,他往後能一心一意對咱們郡主么?」
可是少卿夫人卻不說話了,茫然端起杯子吃茶,神色也有些猶疑,溫吞道:「他既然下了保,沒準兒能做到也不一定。」
雲畔起先還含著笑,到這裡便預感大事不妙了。
心裡著急,接過女使手裡的茶湯,又替她斟了一杯,正色道:「夫人要是知道實情,不妨明說。婚姻關係著姑娘一輩子,等閑不能兒戲,夫人今日若是坦誠相告,往後就是咱們家的恩人,不論郡主嫁不嫁耿三郎,我都記著夫人的情,一輩子感激夫人。」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相較那個不怎麼熱絡的表親,還不如拉近和魏國公府的交情。
少卿夫人猶豫了一會兒,打算顯出點為難的樣子,但信安郡夫人和御史夫人等不及催促她:「又不是多貼心的親戚,他家狗眼看人低的時候你倒忘了?公爵夫人都這麼說了,你還支吾什麼?你要是知道內情不據實說,坑害了一個女孩兒一輩子,你能安心?」
少卿夫人到這裡便下定了決心,擺開架勢說:「偷過腥的貓兒,能改了這毛病才怪。那個通房我也見過,一副妖妖俏俏的模樣,拿的是園子里妾室的月例,等將來有了正室,必定要升作姨娘的。不是我說,郡主這樣的身份,將來過了門,難道還和那起子下三濫的東西爭寵不成?」
御史夫人好奇地追問:「不是說送走了么?」
「送走?」少卿夫人一哂,「上回我聽二郎房裡的說,這通房是個有手段的,得知三郎定了親,愈發纏著他。早前還吃避子的湯藥呢,這回索性連葯都停了,上月聽說肚子有了動靜,耿家能不保全子孫?所謂的送走,不過是送到莊子上養胎,等郡主過了門,生米煮成了熟飯,到時候大的小的一塊兒接回來,郡主還能不認他們?」
雲畔聽完,心都涼了半截,「果真只是暫時送到莊子上?果真懷了孩子?」
少卿夫人說可不,「不過這事到底只有家裡人知道,我雖告訴了公爵夫人,也請夫人不要對外提起我。畢竟我們和耿家還沾著親,要是鬧起來,我在那頭也不好交代。」
雲畔頷首,「自然,夫人這回仗義執言,真是救了我們家,我哪能這麼不知好歹。」頓了頓又問,「那麼他們把人送到哪個莊子去了,夫人可知道?」
少卿夫人說:「必定不會太遠,懷著身子的人不能舟車勞頓,左不過附近幾處。公爵夫人要是有心去印證,打發人一處處去問,只要能見著正主,事情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反正這事聽得御史夫人和信安郡夫人面面相覷,訝然說:「這耿家不是擺明了坑人么,郡主好好的姑娘,真要蒙在鼓裡嫁過去,那往後還不得慪死!公爵夫人就是再愛護她,又怎麼能護她一輩子,日子還是要自己過,將來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子和和睦睦,自己倒成了外人。萬一那耿三郎是個糊塗蟲,再來一出寵妾滅妻,細想想,這份委屈誰受得了!」
這個故事聽著真耳熟,定心思量,豈不就是阿娘那些年的經歷嗎。
雲畔心裡愈發苦澀,說什麼都不能讓惠存落進這個圈套里。要是被耿家得逞,那就如昨晚她說的名畫故事,好端端的珍品,最後盡毀在卑賤小人手裡了。
從雅室辭出來,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發了會兒呆,心裡思忖著,該不該回去把這件事告訴惠存,可又擔心陷在愛情里的女孩子沒有那麼容易說動,回頭記恨她,反倒不好了。
姚嬤嬤也跟著計較了再三,最後道:「夫人可以不和郡主明說,但必要和王妃通個氣。這陣子耿三郎總來約見郡主,千萬不能再叫郡主孤身跟他出去了。這種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人,要哄騙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兒還不容易嗎,萬一郡主被他佔了便宜,那這門婚,怕是不成也得成了。」
雲畔說對,「我也是這麼想,先不和郡主說為好,等查明白了,嫁不嫁再由她自己定奪。只是要快,再有十來日便到正日子了……那個通房名叫徐香凝,耿家有哪些莊戶房產能容人,也不是不好查。」略沉吟了下道,「想個法子搭上他家的下人,許些好處,查起來更快。」
姚嬤嬤道是,領命出去,剛到門上正好撞見進來的梅芬,頓時笑起來,「哎呀我的娘子,您可是來了,我們夫人念了您半天了。」說著往裡頭引,笑道,「娘子快請,夫人在雅室呢。您二位先說話,我辦完了事再來伺候。」
梅芬邁進「金刀素手」,回頭看姚嬤嬤風風火火去了,便問雲畔:「嬤嬤領了什麼差事,這大冷的天兒,還忙起來了。」
雲畔起身引她坐下,含糊兩句帶過了,只說:「我原還以為阿姐忘了呢,沒想到你果真來了。」
梅芬打趣,「我又不是上了年紀,怎麼能連這麼要緊的事都忘了,平常得閑都要來瞧瞧,逢著初雪的日子倒不來了?」邊說邊示意八寶將帶來的食盒放下,又傳炙爐來,自己拿襻膊縛住了袖子,打開食盒,往矮几上搬食盤。
銀盤之上,只見一片片厚薄均勻的紅肉卧在冰雪上,那肉的紋理間有細密的白色脂肪鑲嵌,看上去就令人垂涎。
雲畔問:「這是什麼肉?鹿肉?」
梅芬道:「獐子肉。昨日爹爹和趙重言去郊野狩獵了,什麼零碎小物都沒打著,只打著個獐子。原說今日要給你送去的,結果開門就見好大的雪,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裡,索性帶過來,咱們一同烤著吃。」
上京的女眷們,在對待生活上是極其用心的,但凡吃穿不愁的,個個都有將日常變成一首詩的雅興。
窗外飛雪,窗內架起了火爐烤肉吃,另取出一瓶潘樓的瓊液,一口獐肉一口美酒,人生簡直沒有比這更愜意的時刻了。
姐妹兩個悠閑地吃喝著,席間梅芬也問起姨丈,說:「金姨母過門有兩個月了吧,侯府上一應都好么?」
雲畔說都好,「這陣子把三個弟弟妹妹從柳氏手裡弄出來了,江覓每日放學都要到她院子里回稟課業,雪畔和雨畔,請了正經的教習嬤嬤教授規矩體統,有她這麼掌持著,柳氏是再也翻不起浪花來了。」
梅芬大覺得暢快,「世上真有這樣爽利的人,姨丈先前被那小娘兒挑唆得不成樣子,如今竟給生生撅回來了。」
雲畔聽了,呷了口酒道:「其實也怪不容易的,不是另選了兩個妾室嗎,近日也開臉了。雖說讓爹爹不再上柳氏那裡去了,可做妻子的,替丈夫張羅小妾,總不是什麼高興的事兒。好在金姨母不在乎爹爹,要不然心裡得多委屈呢!」
梅芬聽了笑起來,「你倒是慶幸她不在乎姨丈。」
雲畔自己也發笑,「爹爹這樣的人,就是對他用了心才落下乘。金姨母單單是來掌家,如此也好,畢竟不動心,就不會傷心。」
兩個人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屋裡漫溢著酒肉的馥郁,碰撞上外面凜冽的嚴寒,這初雪的天氣,無暇之餘滲透進了一場人間溫暖。
因著下了一天的雪,外面辦事沒那麼順暢,姚嬤嬤派出去的人,好幾個時辰也不曾給個迴音。
雲畔從晴窗記回來,走在木廊上,廊上來往的人多,腳底沾染的積雪殘留下來,浸得木料都斑駁了。待進了上房,屋子裡倒是暖烘烘的,她換了衣裳,擁著被子坐在爐前,問公爺回來了沒有。
綠檀說:「公爺回來一會兒,又出去了,說是今夜恐怕會晚歸,請夫人不必等他。」
臨近年關,他的公務好像愈發繁忙了,這樣大雪的天氣,原本還盼著他能早些回來,沒想到又被外面的事拖住了。
他不在,自己也閑著,案上燃了香,一室和暖,人就有些昏昏欲睡。
正要墜進夢裡,聽見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勉強支撐著睜開眼,姚嬤嬤到了跟前,壓聲道:「夫人,派出去的小廝傳話進來了,說人在二十里外平谷的莊子上。只是天寒地凍,一時趕不過去印證,先回來通稟夫人一聲。」
雲畔說好,「還是想法子過去探明了,後頭才知道怎麼施為。」說罷又有些憤憤然,「這位耿郎子真是好重情啊,連送得遠些都捨不得,日後還能不把人接回來?」
姚嬤嬤也嘆息,「遇上這樣不通的人家,將來糟心事必定不斷。好在今日打聽出了內情,郡主這麼個純良的性情,豈斗得過他們的心眼子!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他們自是有恃無恐,郡主倘或優柔些,正得了他們的意,不日庶子也要當嫡子養了。」
雲畔氣惱得很,這回覺是睡不著了,起身披上氅衣,去了王妃的尋春。
王妃閑來無事,正在和女使抹紙牌,見她進來便一笑,「我的兒,這會兒就來了?羊肉小鍋子還沒架起來呢。」
雲畔道:「公爺今夜恐怕要晚歸,回頭我陪母親吃。」一面挨著王妃坐下,看她手裡牌面,一面問,「惠存還沒起來么?」
王妃說:「傷風了,上午我去瞧她,坐在被窩裡打了五六個噴嚏,這會兒吃了發汗的葯,還捂著呢。」
雲畔哦了聲,便不再說話了。
倒是王妃看出了她的彷徨,扭頭問:「怎麼了?可是有話要同我說?」嘴裡問著,手裡的紙牌便撂下了,擺手讓女使把小桌收下去。
婆媳兩個在錦墊上坐定,王妃端詳她神色,她還是猶猶豫豫難以啟齒,讓王妃很是著急,「到底怎麼了,有什麼話,我跟前都不好說么?」
雲畔這才道:「我要是把話告訴母親,倒像要拆人姻緣似的,可這件事我既然知道了,也不能佯裝不知,回頭坑害妹妹一輩子。」
於是將先前少卿夫人的話,一五一十和王妃說了,末了道:「我不願意妹妹吃那份啞巴虧,先把消息告訴母親知道,等派出去查探的人得了准信兒回來,我再和妹妹商量。」
王妃聽了這話,氣得臉色發白,捶著花梨小桌咬牙:「他們耿家是瞧咱們老王爺不在了,有意地欺負咱們孤兒寡母嗎?做下這麼大的圈套,讓我惠兒往裡頭鑽!」說著哭起來,「殺千刀的混賬行子,倘或王爺在,他們哪裡敢!哪裡敢!」
今日下雪,勾起了王妃太多的回憶,心情本就有些沉重,結果又得了這個消息,就愈發地傷心起來。
雲畔只得儘力安慰她,「母親放心吧,等公爺回來了,咱們再細細商議。」
王妃尋常恬淡,但來了脾氣也擋不住,恨聲道:「還商議什麼,惠存一個御封的郡主,難道還愁沒有好人家來求娶?婚前就一出接一出地鬧,婚後還得了?依著我,把耿家送來的聘禮照原樣還回去,這樁婚事就此作罷,沒什麼可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