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問問雲畔的心,其實也是這麼想,打從聽見少卿夫人抖露出了那點內情,不管是不是實情,她就已經覺得這門婚事不該再談下去了。
剛要聯姻,兩家感情正需維繫的時候,就為了一個小小的通房鬧了一回又一回,竟是個什麼上好的門戶,用得著惠存一再委屈忍讓?再說那耿方直,也不是多出眾的品貌,不過嘴甜些,會哄女孩子,那也是從別人身上操練了千萬遍再使到惠存身上來的,有什麼可割捨不下。
然而她們再義憤填膺,也是她們的看法,如今親迎近在眼前,惠存要是不發話,這場憤懣最後也不過是白白生了一場閑氣,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雲畔勸王妃息怒,「一切等派出去的小廝回來了再說吧,就是要和耿家退親,咱們也得有理有據才好。」
王妃長嘆了一口氣,灰心地搖頭道:「我的兒女們,婚事怎麼這樣艱難。早前忌浮和舒國公家是這樣,如今惠存又是這樣。好在忌浮迎娶了你,總算合了我的心意,結果現在又輪著惠存了……」越說越氣惱,偏過身子嘀咕起來,「還是咱們家太夫人,瞧人並不准,光顧著掂量門第,卻沒好好權衡家風人品。」
雲畔訕訕笑了笑,畢竟牽扯到長輩,自己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和聲同王妃提了一嘴,「這兩日耿方直要是來見惠存,就推了吧!」
「那還用說。」王妃氣道,「這樣的人,登了我門頭,我都嫌他踩髒了我家地皮,還容他見惠存?我是想好了,不管那通房是不是有孕,惠存都不能嫁了。結下這門親,折辱了惠存不說,咱們全家都得跟著擡不起頭來。」
雲畔說是,「母親別著急,等明日吧,明日應當就有消息了。」
王妃心裡焦急,站起身到門前張望,喃喃說:「雪快停吧,要是大雪封路,那可就耽誤了我的惠存了。」
好在老天有眼,雪下到傍晚時分變小了,入夜便停下來,只是大風颳得緊,一夜呼呼地從枝頭檐角划過,聲浪驚人。
今日李臣簡不必上朝,兩個人便悶頭睡得好晚,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辰正三刻了。
雲畔支起身看看更漏,摸了摸額頭,一時惆悵著,不知該不該現在起身,去給太夫人補上這個請安。
正要披衣坐起來,他拉了她一把,「天寒地凍,多睡一會兒也無妨。」
他昨夜在衙門中商討事務,弄得將近子時才回來,雲畔那時候問他在不在下雪,他說雪已經停了,就是冷風中行走,受了點寒氣,夜裡咳嗽比平時更多了幾回。仔細看他的臉,好像也比之前清減了,她心裡不免有些彷徨,也不知是氣候不好,還是身上重任壓得他疲累了。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輕聲道:「公爺再睡一會兒,等預備好了午飯,我再來叫你。」
然後自己便從內寢退出來,梳妝妥當之後挪到小花廳去。一路從廊廡上走過,探身朝天上看,穹頂厚重的鉛灰色已經淡了,露出一片湛藍來。陽光涼涼地,有些發白,照在身上沒有暖意,但可以給人提供安慰。
反正閨中悠閑,沒什麼可忙,雲畔和檎丹、鳴珂圍著溫爐坐定,繼續粘貼她的螺鈿杯。一重重的霞光鋪陳,這種手工和傢具的螺鈿工藝不一樣,用的螺殼更薄,也更精細。
就是要耗費大量的時間,頭低得久了,脖子也有些酸痛。好不容易把最後兩片貼上,舉起完工的杯子來看,真真流光瀲灧,叫人移不開眼睛。
大家嘖嘖感嘆圍觀的時候,雲畔已經調好了內漆。羊毫蘸滿柿紅色的塗料塗抹內側杯壁,趁著漆面未乾,再將金粉彈撥了上去。
檎丹看著那細碎的金粉覆蓋住漆面,有些悵惘地說:「倘或不用金,外壁綺麗內壁古樸,我倒覺得更好看。」
雲畔笑了笑,「灑金是種好寓意,日暉即金,月照即銀,你知道為什麼佛像要日暉加身?因為佛有光明身相,可令魑魅生懼,魍魎無犯。」
夫人是有學問的,這樣一番解說,大家就聽明白了。
螺鈿杯做成了,可以預見送到鋪子里高高展示出來,又會引出怎樣一片風潮。只是這杯子還得擱在通風的地方陰乾,須等裡面的漆都凝結住了,金粉也吃透沉澱了,才能再拿出來。
耗費了半天時間,轉眼就到了中晌,這裡飯食都準備停當,李臣簡也換了衣裳過來了。
兩個人坐在花廳里用飯,海鮮頭羹、松花腰子,還有開爐餅和大魚鮓,中晌吃得十分豐盛。
李臣簡道:「過會兒我還要出去,臨近年關了,公務愈發繁重起來。」
雲畔往他碟子裡布菜,一面道:「再忙也不能沒日沒夜,像昨夜弄得那麼晚,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他聞言微微笑了笑,「我省得,自會小心的。」
雲畔嗯了聲,又垂眼道:「昨日我去鋪子,聽見一個消息,因你昨夜晚歸,我也沒能得著機會告訴你。」
遂把耿方直那個通房有孕,被送到二十里外莊子上養胎的內情告訴他。他聽了,終於沉下了臉,冷冷一哂道:「耿家是覺得公府好糊弄,把主意打到咱們頭上來了。當初提親時百般逢迎,怎麼,到了手便打算作賤了?」
雲畔怕他生氣,只道:「已經打發人出去查訪了,結不結親是小事,公爺犯不著再為這事和耿方直交涉了。」
他擱下了碗筷說是,「上回同他商討,我如今想來覺得大可不必,那時候退了親,一了百了多好。」
可是退親也不是那麼簡單,拿不住人家把柄,退婚就沒有由頭,倒時候讓耿家佔了理,反咬一口倒不好。
雲畔道:「反正內宅的事,公爺就別管了,一切自有母親定奪,惠存也不是個糊塗的人。」
他點了點頭,「就請夫人費心些吧。」
他那頭也確實顧不過來,年下的宿衛與戍守、雲騎十一指揮的遷補和賞罰都要他過問,他這陣子已經忙得分身乏術,實在管不了妹妹的婚事了。
雲畔自然知道他的辛苦,飯罷送他出門,唯恐車裡冷,加放了兩隻小溫爐,叮囑辟邪:「公爺下職之前點起來,熏暖和了車廂,他坐進去就不覺得冷了。」
辟邪道是,「夫人就放心吧。」
她頷首退後,看著馬車去遠,方返回上房。
才坐下,外面就傳話進來,說派到平谷莊子上的小廝回來了。已經查明那個通房的確有了四個月的身孕,這會兒已經顯懷了,天晴的時候捧著肚子在莊子里溜達,一天吃六頓,還能做到一點不發胖。
「四個月……」雲畔低頭盤算,「惠存和耿方直定親是在二月里,這就是說親事定下半年後,兩個人還廝混在一處呢。這耿方直男人大丈夫,滿嘴竟沒有一句真話,惠存要是真嫁了他,那往後可糟了。」
既然已經查探清楚,就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雲畔直去了惠存的「撥雪」,進了院子,見她正和跟前的女使小卷蹲在台階前喂貓,擡頭看見雲畔,咦了聲道:「阿嫂來了?」邊說邊迎她進門,吩咐小卷,「快去上新煎的熟水和果子來。」
雲畔說不忙,「我不是來吃喝的,是有要緊事告訴妹妹。」
惠存見她一臉肅容,不由有些遲疑,牽著她的袖子問:「阿嫂這是怎麼了?什麼要緊事,可嚇著我了。」
雲畔這才發覺自己如臨大敵,把這種情緒帶到她面前來了,忙又浮起一點笑,拉她在榻上坐下,溫聲道:「我說的話,可能會叫你覺得難受,但你要細細地聽明白,好好想一想,再決定何去何從。」
惠存呆了呆,「阿嫂,到底怎麼了?」
雲畔抓著她的手道:「那個耿方直,不是個實誠人。他在你面前說的那些好話都是假的,先頭的通房也沒有送走,不過安排在平谷的莊子上,養胎去了。」
惠存愣住了,簡直有如晴天霹靂砸在了腦門上,惶駭地瞪大眼睛望向雲畔:「阿嫂,你說的都是真的?」
雲畔點了點頭,「我打發人去那個莊子上瞧過了,人確實在,且已經顯了懷……妹妹,我想著,你若是和耿方直還沒到那樣深情的地步,就再好好想想吧!他既撒了一個謊,往後為了圓謊,自然不停地騙你,你願意被他牽著鼻子走么?到時候大的小的都回來了,跪在你跟前求你開恩,你是讓步好呢,還是不讓步好?」
惠存氣得哭出來,「這個王八養的,竟敢這樣騙我!」
惠存是大家閨秀,一輩子沒罵過人,這回也是給逼急了,才脫口罵了王八。
雲畔並不覺得稀奇,只是一經安慰她:「想是父親在天上保佑著你呢,叫你在婚前知道了實情,總算咱們還有退路,他人品既不行,咱們不嫁也就是了。」說著頓下來,仔細觀察她神色,遲疑著問,「那個耿方直,沒有對你做什麼吧?」
惠存頓時紅了臉,忸怩道:「阿嫂說什麼呢,我也是詩禮人家的姑娘,怎麼能那麼糊塗!不過……」她愈發低下頭,扯著手絹道,「這人包藏禍心倒是真的,昨日邀我去郊野看雪,說賃了畫舫,就我們兩個……」
邊上的小卷插了話,一嗓子喊起來:「還特意叮囑,讓娘子不要帶上我呢!」
所以這就看出來了,這人是真的處心積慮。
「公爺曾說過,對其他女人動過心的男人不能要。他若是移情你,說明他薄倖,他若是鍾情別人,你就成了他的通天捷徑,將來拿你頂了頭,他們照舊雙宿雙棲,你可怎麼辦?」
「想算計我?做他的大頭夢!」惠存站起身,決然道,「阿嫂,你陪我往那莊子上跑一趟吧,我要親眼見證了,回頭也好有話回敬耿家。」
雲畔想了想,說也好,轉身吩咐檎丹:「把車預備起來,放溫爐暖著。點幾個得力的婆子跟車,另讓一隊護院遠遠護送,倘或不生變故,他們不必露面。」
檎丹道是,領命出去承辦了,雲畔再回身的時候,見惠存已經收拾停當,手裡甚至捏著她的妝刀,情緒激昂地說:「阿嫂,咱們出發吧。」
待要出門,忽然又想起,把耿方直送她的東西都翻找出來,歸放在一處,然後吩咐院里的婆子去回稟王妃,「把耿家的聘禮和婚書都預備好,等我們回來,立時就要用的。」
平時看著溫吞的郡主殿下,到了這種時候竟是行動力驚人,連雲畔都覺得大為詫異。
惠存回頭看了她一眼,正色道:「阿嫂,捉姦是世上最痛快的事,你和哥哥這輩子想是沒機會經歷了,就在我身上嘗嘗滋味兒吧!」
這叫什麼話!雲畔哭笑不得。再看惠存,她威風凜凜簡直像個女將軍,臉上浮著激動的潮紅,兩隻眼睛明亮,見雲畔腳下慢了半步,索性上來牽她,一路快步走著,登上了門外的馬車。
雪雖不下了,但也沒有消融的跡象,道路清掃過後鏟起堆積在道旁,被風吹出了細碎的孔洞,如今的雪,已經堅硬得像冰一樣。
本來以為城外的路沒人清理,一定寸步難行,可是並不,反倒因為進出的人多了,已經完全被踩平,只是積雪變成了泥漿,車輪碾過,泥濘異常。
雲畔抱著手爐看惠存,看她沉著小臉一本正經,便道:「見了人,你也不要過於生氣,印證過了,能打亂耿方直的算盤就行。」
惠存點頭,「阿嫂放心,我不來正室打外室那一套。我可是郡主,他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二十里路,因不能快馬加鞭,走起來也費了兩個時辰,趕到平谷莊子上的時候,已經將近黃昏了。
那莊子,在郊縣一片廣袤的平原上,前後稀稀拉拉種了幾棵樹,剩下全是農田。
姚嬤嬤上前敲門,緊閉的門扉打開了,探出一個婦人的腦袋,問:「找誰?」
姚嬤嬤笑著說:「我們是家主派來,探望香凝姑娘的。」
庄婆上下打量了一通,「上京來的?我們這裡並沒有什麼香凝姑娘。」
姚嬤嬤見狀,摸出了耿家的牌子,遞到那庄婆手上,「我們是耿家人,難道還誆你不成!姑娘懷著身子,家裡夫人哪一日不懸心,早前在上京也是主子一樣受人侍奉,到了這荒郊野外,只怕姑娘不受用,所以打發我們來瞧瞧。」
庄婆低頭看看牌子,這才哦了聲,「對不住,我也是受了家主囑託,說不相干的人一定不給相見,就算有人問起也說沒這個人。如今你們既有牌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邊說邊打開門道,「快請進來吧。」
可姚嬤嬤卻搖頭,「車裡都是金貴主子,沒有下車看通房姑娘的道理,還是勞你把姑娘請出來見一面。」
所以啊,通房就是通房,正經主子還是瞧不起她的。庄婆也是個體人意兒的,忖了忖道:「那好,請稍待片刻,我把人領出來。」
姚嬤嬤道好,搓著手跺了跺腳,「還請快些,我們過會兒還要趕回上京。」
庄婆應了,轉身進裡面通傳,惠存挑起門上垂掛的厚氈,心裡跳得咚咚地,兩眼只管盯著外頭。
「阿嫂,咱們把人帶回上京吧。」她忽然說。
雲畔怔了怔,「不是說瞧過就回去嗎?」
「口說無憑,」她目光炯炯望過來,「咱們手上有證據,回頭耿家要是啰嗦,也好拿活人堵他們的嘴。」
這倒也是,眼看要親迎了,這時候說不嫁,必定要給人一個道理。如今現成的「道理」就在面前擺著,要是不善加利用,到時候憑著耿家死的說成活的,反倒壞了惠存的名聲。
雲畔正要答應,見裡面有人出來了,打眼看,這通房穿著桃紅的鑲狐裘長身褙子,披著佛頭青的灰鼠斗篷,斗篷一看就是個男款,想來耿方直很是體貼,特意留下自己的東西,好給這通房一個念想吧!
「不知是府上哪位來瞧我?」懷了身孕的人,中氣有些不足,但那調門兒愈發顯得嬌柔,果然得寵也得有得寵的本錢啊。
惠存和雲畔推門下車,通身氣派的打扮照花了庄婆和徐香凝的眼,徐香凝遲疑地笑了笑,「不知二位是……」
惠存也很有周旋的耐心,笑著說:「我們是耿家親戚,受三郎囑託,來接姑娘回上京。」
徐香凝更疑惑了,「三郎不是要迎娶開陽郡主嗎,日子還沒到呢,這會兒接我回上京做什麼?」
惠存道:「婚事已經不成了,還取什麼親呀。你懷著身孕被送到這苦寒的莊子上,家中老小都不放心,尤其太夫人,惦念得不行,唯恐重孫子出了差池。所以姑娘快隨我們回去吧,把你交到太夫人手上,我們也不枉受人託付一場啊。」
雲畔微微一笑,「東西不必收拾,車上一切都齊備。時候不早了,這就上路吧。」
可徐香凝和庄婆也不是傻子,先前不是說瞧瞧人就完事的嗎,怎麼現在又說要接走?當即道:「不是三公子親自來接,人是不能帶走的……」
國公府的幾個婆子圍了上來,隔開了庄婆,嘴裡笑著敷衍:「你們也太仔細了些,不是說明了是耿家親戚么,難道咱們這樣的陣勢,又有牌子,還是拐子不成!三公子年下公務巨萬,哪裡有空親自來接……再說只是個通房女使,又不是正經夫人娘子,虧你們戰戰兢兢,不知道的還以為肚子里懷的是當朝太子呢。」
女人的預感總是格外靈驗,徐香凝心知不妙,剛想嚷起來,就覺一個硬物頂腰。低頭看了眼,見一個明晃晃的刀尖抵在了斗篷底下,她駭然望向身旁的年輕女孩,那女孩兒笑著,半點不露馬腳,只是溫言軟語道:「懷了孩子,千萬不能激動,別一不留神動了胎氣,後悔的可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