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好,嘴上應著,心底卻微嘆,自己只把浮於表面的一層寒霜掃開,卻沒有讓她知道,冰凍三尺的地表下,有些地方已經開始龜裂。
官家近來身子不好,入冬之後連著發了幾回燒,有一次甚至譫語連連,嚇得太后下令緊守宮門,把一向不怎麼動用的緹騎都調遣了過來。
縱是到了那樣緊急的關頭,皇位傳繼給誰,禁中也沒有發布詔令。這樣看來,官家活著的年月里,這件事是沒有決斷了,詔書最後也只能作為遺詔的形式出現,如此一來,有的人等得及,有的人便等不及。
山雨欲來之前,狂風橫掃整個上京,四方拉鋸,作為看似最弱的一方,通常有可能最先被淘汰。既然如此,何必在這場亂戰中損耗自己,也許退後一步,反倒是保全實力的良方。
只是越到關鍵時刻,越不能掉以輕心,他心裡的想法暫且不能告訴她,只有先委屈她一陣子。但他的小妻子很惶恐,惴惴不安地伴在他身邊,連半夜裡都會下意識伸手觸摸他,確定他在身邊,才又重新睡著。
他卻一夜沒有合眼,局勢瞬息萬變,一絲一縷在他心頭湯湯流過。他必須想清楚很多事,那些事關乎自己的生死,也關乎整個公爵府的存亡。
早晨第一遍雞叫的時候,女使掌燈進來,把前廳點亮了。薄薄的一層橘黃色,照見內寢的傢具和帳幔,他隨即閉上了眼睛。
雲畔撐身坐起來,低頭見他還在熟睡,便輕輕喚了他一聲,「公爺,該起床了。」
他重新睜開眼,像平時一樣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坐在暖爐前,喝上清晨的第一碗熱湯。
雲畔就坐在他身旁,不時側目看他,心裡的焦躁說不出來,只好一遍遍地打量他。
他倒笑了,轉頭對她說:「放心,我自會小心的。」
她茫然點了點頭,待一切收拾停當後,送他往前院去。
雪已經不再下了,這種時候愈發冷,她把裝著梅花香炭的手爐交到他手裡,又替他緊了緊斗篷的系帶,一直將他送到車前。
扭頭吩咐辟寒:「輿內的小柜子里放著新炭,你瞧好時候,兩個時辰替郎主換一塊,別讓手爐冷了。」
辟寒道是,「夫人放心吧,小的會伺候好郎主的。」
雲畔點了點頭,扶他登了車,才放下垂簾,退到台階上去。
辟邪拔轉韁繩,揚鞭敲了敲車轅,頂馬慢吞吞跑動起來。路上每日都有人鏟雪,但後半夜積下的,尚且來不及清理,車輪就在雪地里緩慢前行。
走了一程,他推窗回望,大門上的燈籠搖擺著,她還站在那裡目送他。他忽然想起舒國公府她頭一回送別他,也是這樣不言不語,卻讓人窩心。她是一潭無波的春水,靜謐的表象下,有看不見的深穩力量。
他嘆了口氣,庇佑家宅的護院,已經悄悄換成了以前舊部的精銳,但在巨輪碾壓下,恐怕這些部署也只是給了自己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好在今早朝堂上,官家並沒有對昨日的事追根究底,但字裡行間仍有敲打的意思。
他舉著笏板,看見余光中的陳國公把腰呵得更低了些,眉目間卻攀升起了他從未見過的狠戾之色。
有些恨,是一點一滴慢慢累積起來的,上次陳國公長子暴斃,禁中非但沒有遣人慰問,官家反倒在朝堂上處處打壓他,讓他心頭堆積起了不滿。他曾經向李臣簡抱怨,「若是官家看好三郎,要立他做太子,那大可直接下昭,何必這樣鈍刀子割人!四郎,如今咱們是架在火上,沒有退路了。不管是官家的猜忌也好,三郎的咄咄逼人也罷,鬧得不好都有性命之虞。咱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父親雖都不在了,但家下還有祖母、有母親、有妻兒,怎麼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是啊,不能任人宰割,但眼下形勢不定,立場太過鮮明就是拿命在賭。他賭不起,他還有漫長的人生,還有長輩要孝敬,還有妻子要攜手一生。
散朝出來的時候,兩個人並肩從殿前寬廣的天街上走過,李臣簡一直垂著眼,看腳下的墁磚看得出神。
陳國公以為昨日的種種讓他生懼了,便好言寬慰他:「大理寺和審刑院那頭,我都已經打點過了,你不必擔心。」
李臣簡終於轉過頭望了望他,「這風口浪尖上,大哥不怕官家請君入甕么?」
陳國公笑了笑,「我們都入了瓮,官家就不用猶豫了,只管把大寶傳給三郎就是了。我想過,這件事終要有個決斷的,官家健在,少不得一再試探,萬一江山落進了三郎手裡,咱們兄弟都沒有活路。」
李臣簡沉默不語,天寒地凍中,紫色大科綾羅的朝服,襯得臉龐白里泛出青來。
陳國公轉過頭,向著寬廣的天街呼出了茫茫的白霧,「我已經查清了,玄都的死和禁中有關。不論是子嗣也好,兵權也好,我太過出頭冒尖,讓官家不悅了。」說著慘然擰起了眉,「你阿嫂,前幾日又診出有孕了,我很擔心……怕這樣的事再發生,她會受不了的。」
李臣簡愣了下,雖然玄都不明不白斃命,他確實懷疑過禁中,但這樣言之鑿鑿的話擺到檯面上來說,還是讓他感到心驚。
「大哥有什麼打算?」他腳下慢慢蹉著,不確定地望著陳國公。
陳國公的嘴角微微一捺,「烈火燎原,總有盡時。」
再多的話,就不用細說了。李臣簡如今不方便在官邸或是衙門與他私下見面,只有趁著散朝時候同行,簡短地說上幾句話。他的心意已經知會了他,好讓他有準備,眼下只是在等一個時機,破冰也許就在一瞬。
這龐大的帝國,僵硬的四肢開始緩慢屈張,能聽見肌肉伸展發出咯吱的聲響。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陳國公含笑在他肩頭拍了下,轉頭看向遠處的天幕,「雪停了,明日也許是個大好晴天。」說完負著手,大步向宣德門走去。
他知道,就在眼前了,京畿內外有新的力量在蓄勢待發。他抱著笏板往前走,走了一程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賢婿。他頓住步子回望,看見江珩匆匆趕上來,欲言又止著問他:「你和控絨司的錦衣使,可有往來啊?」
李臣簡併不知道侯府發生的那些事,但聽他提及控絨司,就知道和後宅女眷有關。原本這樣風聲鶴唳的時節,前途尚且未知,哪裡有閑心管他那些家務事,但看在雲畔的面子上,他仍舊耐心地聽這位岳丈訴說了自己如何兩難,兒女面前如何不能交代,最後眼巴巴看著他道:「我不敢同巳巳說,說了只怕她又來責怪我,只好今日找你,看看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李臣簡作為女婿,不便疾言厲色,但也不願意過問那些閑事,只道:「我與控絨司沒有什麼交集,那是女子內獄,實在八竿子打不著。不過父親,既是內宅事務,還是聽憑金姨母處置吧,父親就不要過問了,免得折損了自己的顏面。」
江珩抹了一把麵皮,灰心喪氣道:「我如今哪裡還有顏面,家裡出了這樣的事……」
李臣簡說不,「我卻不是這麼認為,婢妾心懷不軌,家主秉公處治,父親反倒可以藉此機會,掙個家風嚴謹的好名聲。」
他目光真摯,江珩看著那張臉,立刻便被說動了,「誒」了一聲說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所以比起那些老奸巨猾的政客,這位岳丈實在是太好糊弄了,李臣簡復又和善地笑了笑,「父親回去之後,也別再同金姨母說起這個了,將來弟妹們的前程,自有嫡母主張。父親要是惹惱了金姨母,反而適得其反,畢竟男人插手內宅事務有限,父親總不好親自過問妹妹們的婚嫁,您說是么?」
江珩被他這一通解析,終於偃旗息鼓了,到這時才想起昨日官家震怒,訓斥陳國公,又遷怒這位女婿的事來,忙問:「今日官家並未提及昨天的事,這場風波就算過去了吧?」
李臣簡略頓了下,緩緩點頭,「可能吧!」
可能?那就是說還不一定?江珩的官職並不高,也沒有機會站在漩渦的中心,但他知道官場傾軋,動輒要出人命的。為了巳巳的幸福,他也要叮囑上兩句,因拽著他的手說:「賢婿,往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諸如官家訓斥陳國公時,你千萬要往後站站,切忌強出頭啊。」邊說邊四下打量,擡手掩住半邊嘴,彷彿怕那一半走漏了風聲似的,同李臣簡咬耳朵,「想想巳巳,她還在家裡等著你,可別為一時的義氣,害了我巳巳一輩子。」
這大約是江珩作為岳丈,對這位貴婿說過的最正經的話了。
李臣簡自然受教,低頭道是,「父親的教誨,我記在心裡了。」
江珩點了點頭,摸著鬍子挺起胸膛,邁著方步往宮門上去了。
三出闕前,公府的馬車已經停在那裡,長松和辟寒看見他出來,忙上前接應,披斗篷的披斗篷,呈手爐的呈手爐。長松還惦記著自己的差事,既然郎主安然散朝了,便雀躍著說:「小的這就回去,稟報夫人一聲。」
剩下辟邪和辟寒,仍舊護送他前往侍衛司衙門。
侍衛司衙門設立在朱雀門,與宮城相隔一個平橋瓦市,馬車慢慢穿過街市,在走到張宅園子的點心鋪子前,照例停下來買兩個胡餅。
馬車剛停穩,便又有另一架油碧車並排停在了一旁。
李臣簡坐在輿內,聽見隔壁的車廂傳來篤篤敲動的聲響,他擡手推開了半邊車窗,見隔壁掛著燈籠錦的窗幔後露出半張俏麗的臉來,嫣紅的嘴唇輕輕開闔著,「繪螢與公子請安。回稟公子,正月十五日,鐵騎軍全城調動,屆時有人為馬前卒,挑起與殿前司的爭端,楚國公會趁機借著平叛之名,在上京各要隘布軍,請公子多加小心。」
輿內的人沉默了下,說知道了,「以後有事,可以差人傳口信,你不必親自出來。」
油碧車內的人道是,「這消息太要緊,我不敢借他人之口傳遞……聽說昨日陳國公與公子都遭人彈劾了,我一直懸心,必要見一見公子才能放心。」
輿內的人仍舊是淡淡的聲氣,只說:「我很好,不要因這等小事赴險。」略忖了下道,「三日之後,將這個消息傳進陳國公府,接下來再有任何變動,也都想辦法向陳國公呈稟。但有一樁,千萬不能暴露自己,待得時機成熟,我會安排你離開上京。」
油碧車內的人聽了,有些遲疑,「呈稟陳國公?那公子呢?」
輿內的人說:「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過問,你身在險境,自己要多加小心。」說罷闔上了窗戶,馬車又跑動起來,往長街那頭去了。
燈籠錦的窗幔到這時才徹底挑起來,露出簾後精巧的眉眼。先前不敢直看輿內的人,只有等他的馬車去遠了,才敢讓視線跟隨他一程。
看了半晌,直到那車輦拐彎不見了,她才嘆息著說:「回去吧。」
每一個風雲際會的年代,都少不了淪為棋子的女人,沒有那麼輝煌的出身來作配,只有靠著燃燒自己,照亮那個人腳下的路。
繪螢就是這樣的女人。
她曾經也是官眷,父親在長平倉茶鹽司任判官,兼管著農田水利差役事。但因得罪了上司,轉運使把往年貪墨虧空的賬都栽在了她父親的頭上,弄得滿門獲罪,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女眷在那個年頭,只能充當營妓,任軍中的官員們取樂。她那時剛進營房,本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沒曾想遇見了當時的息州軍團練使,堪堪救了她一命。
他不要她三跪九叩,也不要她以身相許,只要合適的時機,讓她為他所用。於是給她重新安排了一個體面的身份,讓禁中出來的女官教她琴棋書畫,調理得八面玲瓏,如此才有了初雪那日,汴河之上楚國公的驚鴻一面。
橫豎侍奉一個人,比人盡可夫強一些,所以她留在楚國公身邊,開始為他探聽那些外人窺察不到的秘辛。
男人有的時候是真容易哄騙,楚國公沉迷於她那種若即若離的挑逗,甚至不惜與鄧夫人反目。在寵愛的人面前,還要顯擺他的英雄氣概與權傾朝野的手段,許諾將來他若登頂,那她不是皇后也是貴妃。
可是誰稀罕他的承諾,她一直記得自己欠著團練一條命,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報答這份恩情。
油碧車回到楚國公府門前,她下車穿過前院,走了不遠就聽見鄧夫人的咒罵,什麼賤人、爛娼、賣肉的賊婦,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她也不氣惱,轉頭遙遙向鄧氏行了一禮,「寒冬臘月的,女君站在西北風裡,沒的凍傷了麵皮。」一面裊裊婷婷往楚國公書房方向走,邊走邊揶揄,「還是快些進去暖和著吧,這紫芯兒蘿蔔的顏色,郎主見了又要不高興。」
鄧氏一口氣堵住了心胸,簡直要氣得厥過去。
因為是良妾,不觸犯家規的情況下,連主母也不能奈她何。她一搖三晃進了楚國公的書房,見他正在案前寫字,便偎在他身邊,笑著說:「郎主今日好興緻,怎麼想起練字來了?」
練的什麼字呢,只見宣紙上大大小小寫滿了「敕」字。繪螢心下生疑,眨著那雙含情水靈的眼睛望向他,「郎主練這個字,可有什麼說頭?」
楚國公放下了筆,笑著凝視那些字,「敕天之命,曉諭天下,這是帝王下詔時常用的字眼。幼時我們讀書,『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何等的大氣磅礴,可是長大了,這個字於我們兄弟卻成了禁字,再也不能隨意書寫了。」
繪螢怎麼會不懂得其中利害,她猶豫地觸了觸那些宣紙,「既是禁字,郎主做什麼還要寫下來?萬一流傳出去,那可是潑天的大禍啊。」
結果楚國公卻笑起來,「我就是要讓它流傳出去,若是能讓官家看見更好。」大概是得意於自己的神機妙算吧,那張臉上遍布笑意,可眼睛裡卻迸發出陰冷的光,一手摟住了她,低頭在她頸間嗅了嗅,帶著戲謔的口吻道,「從小我們四兄弟在一起念書,先生常說我與忌浮的字有六七分相像,若是我刻意模仿他的字跡,輕而易舉便能學出精髓來。你說官家要是從他的官衙中搜出這些字,會如何處置?是革爵查辦呢,還是開刀問斬?」
繪螢心頭涼意陡生,愕然望著他道:「郎主,這種字怎麼會出現在官衙呢,縱是報給官家,官家也不會信吧!」
楚國公經她這麼一說,臉上倒是顯出一絲猶豫來,自言自語著:「是啊,是我糊塗了,從官衙搜出來,反倒有栽贓嫁禍的嫌疑。」
繪螢趁機道是,「再說郎主做什麼要去對付魏國公?他是三位國公之中最淡泊的一位,若是先除掉了他,又去對付陳國公,豈不顯得郎主一家獨大,於名聲也不好聽。依我說,倒不如留著魏國公墊背,縱是郎主將來與陳國公不對付,還有個魏國公在,叫人說起來,郎主對兄弟並未趕盡殺絕,來日若能登頂,那些文人言官們也不好對郎主任意指摘。」
她說得有理有據,在楚國公聽來,覺得這小愛妾很有政治上的見解。但女人么,總是看得不夠長遠,他捏著她的下巴,在那紅唇上吻了一下,「你不知道李臣簡的厲害,會咬人的狗不叫,要論心機,他比李堯簡深沉一萬倍。且他又是李堯簡的膀臂,有他在,李堯簡就算瀕死,也會被他救回來。但若是先除掉他,那便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李堯簡就不足為懼了。我既有心問鼎天下,哪裡會在意那些言官文人的口誅筆伐,有朝一日權柄在手,想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其實並不是難事。」
他說罷,自得地一笑,回身將這些宣紙捲起來裝進畫筒里。喚了門上小廝進來,隨手丟了過去,「往耿節使府上跑一趟,將這謀逆的證據交給他,他自然知道應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