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領命,抱著畫筒快步往外去了,繪螢焦急不已,可眼下一時半刻脫不得身,這楚國公粘纏得很,但凡不談公務的時候,很有興緻與她鞏固感情。
屋裡熱騰騰地生著炭盆,紅泥小火爐上架著一個銅吊,整日溫著他的「玉醑」。這酒原是城東戚里①流傳出來的,據說是文獻公主郭駙馬所釀。涼酒飲用沒什麼意思,就得到了冬日,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煨著,時間越長香氣越盛。
「你才從外面回來,可要喝杯酒驅驅寒?!」楚國公和聲說,「這樣冷的天,要什麼只管讓下人出去採買,何必自己親自跑一趟。」
繪螢笑了笑,「過兩日不是郎主的生辰嗎,我想著上張宅園子訂一桌席面,讓他們送到府里來。在外慶生豪奢,親友相聚,一桌不夠使的,還是在家,咱們關起門來自己吃喝,才有家常的溫情。」
她眼波脈脈,聲線輕柔,他起先還輕佻地笑著,忽然那神情就淡了,輕輕嘆息著,把她擁進了懷裡。
「你不喜歡豪奢么?」他喃喃問,「八方賓朋都向你說吉祥話,個個望著你滿臉的艷羨……你不愛這種人上人的氣派么?」
繪螢心裡記掛著外面的事,卻又被他糾纏著不能離開,只得耐著性子敷衍,在他背上輕撫著,說:「我和郎主在一起,不用他們奉承,原就已經是人上人了。郎主,你才回上京不久,禁中一定也在瞧著你,若是營造個節儉的名聲,對郎主有百利而無一害。昨日陳國公不是剛被官家訓斥么,斥責他結交黨羽,禁中若是有心針對,就算尋常的人情往來也有一番說辭。我想著,這樣時局下,郎主更要避忌才是,千萬不可呼朋引伴,招來官家的猜忌。」
她的話識大體,有見識,這原是一位當家主母應該具備的美德。可惜,他府上那位主母好像並不在乎那些,鄧氏更願意研究怎樣的打扮能凸顯自己的身份,起多大的筵,才能引得眾人交口稱讚。
若是兩個人的身份能換一換,那就好了。他擡起粗糙的食指,小心翼翼輕觸一下她的臉龐,「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先前我聽見她的聲音,她又在罵你了?」
繪螢唔了聲,「尋常小事,郎主不必掛心。至於委屈……我不委屈,我有吃有喝,有郎主疼愛,委屈什麼?」
他卻像下了決心似的,溫聲誘哄著,「你不必說,我都知道。你暫且忍耐,等大局定下來之後,我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楚國公是個很奇怪的人,對兄弟手足並不講什麼道義,但對心愛的女人,卻是深情款款百般呵護。這樣的人,喜歡其實也未必長久,到了最後終究還是自己最要緊。現在的你儂我儂,是因為沒有損害到他切身的利益,待到紙包不住火的那天,恐怕喊打喊殺的也是他。
繪螢聽著他的情話,勉強笑了笑,「郎主不必給我什麼交代,只要讓我守在你身邊,就是繪螢最大的體面了。」
他聽得很欣慰,一再眷戀地打量她,「現在回想起那日汴河上的相遇,大約是老天爺垂憐我,才把你送到我身邊吧!」
繪螢擡起頭來,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難道不是老天瞧我孤苦無依,才安排了這場相遇么?我爹娘都不在了,那些求娶我的人不是為財就是為色,只有郎主,這樣日月比齊的出身,貪我什麼呢。」
他溫情地笑著,「其實我也貪,貪你的真心,貪你永遠在我身邊。」
繪螢頓時一陣惡寒,只是不好做在臉上。濃情蜜意也有陣子了,該辦正事了,於是輕輕推了他一下,「郎主不是說要讓我喝酒驅寒的么,我才從外面回來,還沒換衣裳,你且等我一會兒,我換了衣裳再來。」
他覺得再走進冷風裡大可不必,便道:「讓她們把衣裳取來就是了。」
那俏生生的臉紅起來,鼓著腮幫子說:「難道讓我在郎主書房裡換衣裳?那可成什麼體統!」
他最喜歡她嬌憨的樣子,但女孩子有女孩子的自尊,像更衣這樣私密的事,就算委身了他,也不能在他面前無所顧忌。
她終於辭了出來,從溫暖的書房一頭扎進了嚴寒里。書房離她的院子有段路,她邊走邊吩咐貼身的女使:「趕緊把消息傳給魏國公知曉,楚國公仿照他的筆跡寫了『敕』字,欲圖聯合耿煜栽贓他,請他千萬小心。」
女使道是,送她進了內院,方裝作若無其事地到二門上傳話。
只是耽擱了太久,這樣須臾萬變的時節下,不知一切是否還來得及。
那廂諫議大夫已經直入禁中面見官家,彼時向序在內的幾位侍制近臣正為官家講解詩書文史,諫議大夫進門便將消息呈稟了官家,「魏國公居心叵測,糾結江湖術士在府中開壇做法,如此行止,對江山社稷大大不利。」
官家大覺意外,「在府中開壇做法?他要幹什麼?」
諫議大夫道:「臨近年關,借著祈福的名頭行巫蠱之術,恐怕也大有可能。官家還記得上次的白雲觀符紙一事么?當日開壇的高功莫名下落不明,到如今人也沒找到。那日審刑院糾察,竟從魏國公身上搜出一張求子符來,這事官家難道不覺有異么?官家,如今朝野上下人心浮動,見風使舵者不在少數,長此以往金甌難免受損,還請官家痛下決心整治,還這江山社稷一片太平。」
眾人面面相覷,這樣直達痛肋的彈劾,顯然比昨日的參奏嚴重得多。
官家也有些兩難,畢竟這件事若開始查證,就是宣告太子選拔正式提上日程,各方勢力也該粉墨登場了。自己到了這年紀,身體也每況愈下,實在不知能不能經受這樣的起落。
他看了諫議大夫一眼,「這件事,諫院可曾複議過?」
諫議大夫道:「茲事體大,半個時辰前剛有線報送達,臣不敢耽擱,立時便攜消息來向官家回稟。」
「那依你的意思,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諫院素來有知無不言、言無非罪的特權,因此不需顧忌任何人的看法,諫議大夫拱起手道:「歷朝歷代對於巫蠱三令五申,嚴令禁止,漢朝著名的巫蠱之禍,牽連人數眾多,為漢武帝深惡痛絕。如今魏國公廣邀術士,在府內開壇,不拘他祈求的是風調雨順,還是有大逆不道之心,都當嚴懲以儆效尤。依臣之見,速速派遣緹騎趕赴魏國公府,捉拿相關人等嚴刑拷問,如此不良之風才可矯正,朝中事有違失,方可糾偏。」
「官家……」一旁的向序聽到這裡,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官家明鑒,魏國公向來辦事謹慎,這等奸惡線報究竟從何而來,反倒是諫院應當三思的。核查不難,但核查之後若是謠傳,屆時又當怎樣處置?魏國公府上還尊養著皇貴太妃,驚動了懿駕,難道不會受天下人指摘嗎?諫院雖有彈劾之權,但也不必為了諫諍而諫諍,還須仔細衡量事態,再請官家定奪。」
結果他的這番言論,很快便引來諫議大夫的激烈反駁,「向侍制這話就有失偏頗了,國公出於宗室,身份尊貴是不假,但若有不臣之心,難道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府上奉養皇貴太妃,卻不是捧得了尚方寶劍,盤查之時大可繞開太妃所居的內院……」說著一哼,「退一步講,倘或太妃知情,恐怕也當與魏國公同罪,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那麼請問孫諫議,在未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如何做到不傷筋動骨盤查國公府?魏國公十六歲入軍中,這些年駐守息州多次平叛,難道就因子虛烏有的一句線報,就要派人去搜查府邸么?」
諫議大夫轉過身,揚起下巴道:「侍制此言差矣,這朝廷上下,哪一位不是股肱之臣?仗著往日功績,還在功勞簿上躺一輩子不成!要證據,就得嚴查,嚴查之後不就有證據了么。」說著拿眼梢一瞥向序,寒聲道,「我倒想起來了,魏國公與向侍制府上還沾著親,難怪出了這樣大的事,向侍制還一心為魏國公說話。」
他們唇槍舌劍,弄得官家頭痛不已。
譬如這種事,向來是寧可信其有的,官家雖想當個有別於一般帝王的明君,但果真遇見了這種觸動底線的事,也還是選擇了徹查。
因對諫議大夫道:「將傳遞線報的人押解起來,聽候發落。若是核查之後確有其事,對這線人論功行賞;但若是核查之後並無此事,那便押赴瓦市斬首示眾,給魏國公一個交代。」
所以這輪最後還是諫議大夫獲勝了,他領命卻行退出台閣,臨行掃了向序一眼。
向序心下著急,又不能向外傳遞消息,只好打起精神繼續給官家進講。好不容易熬到結束,匆匆從書閣出來,連車都顧不上坐,翻身上馬直奔了魏國公府。
那廂的府邸里早就亂作一團,燃燒的火把包圍了整座府邸,一圈人牆釘子般佇立在門前,越是阻擋,看熱鬧的百姓就聚集得越多。
向序想進去,哪裡那麼容易,只聽裡面隱隱約約有驚叫聲傳來,乍聽竟有些像雲畔的嗓子。他的心高高地提起來,試圖往前擠,向那守門的緹騎出示了名牌,「我是敷文閣侍制向序,有至親在府里,請容我進去……」
然而緹騎才不管你是什麼來歷,擡手擋住了道:「侍制見諒,裡面正盤查,閑雜人等一概迴避。」
他想再試一試,結果那人噌地將腰刀抽出了三寸,刀身在火把下閃出凜冽的寒光來,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救不得他們了。
魏國公夫婦在院子里站著,四周緹騎環繞,也未能讓他們生怯。
李臣簡一直將雲畔的手握在手心裡,雲畔沒有見過這樣如狼似虎的兵勇,起先不知所措,但看見他平靜的眼波,狂跳的心便漸次平穩下來。
有些事該來還是會來的,在這些緹騎闖入府門的時候,她就聽見他低低對她說:「緹騎都指揮馬行方,是耿煜的妹婿。」
雲畔立刻就明白過來,所謂的冤家路窄,無外乎如此。這樣也好,知道對方的來歷,大抵對這件事有了準備,不會去奢望那個領頭的人對他們網開一面,也不必展露出半點怯懦來。
雲畔回握住他的手,看著那些人在面前呼嘯來去,翻箱倒櫃。多奇怪,他們進門就闡明了這次的來意,據說是肅清巫蠱、捉拿術士,但現在這樣的行徑,卻好像有些矯枉過正了。
好在,他們將茂園隔了出來,並未進去叨擾太夫人。因王妃和惠存身上都有誥封,且是梁忠獻王遺屬,因此這次翻查前院,並沒有累及她們。
然而被關在裡面的人哪裡能放心,雲畔聽見月洞門上咚咚的敲擊聲,還有太夫人的高呼:「你們這群沒王法的,無憑無據闖進府里來……我要擊登聞鼓,我要向官家陳情鳴冤……」
無奈門早就被封住了,王妃和惠存的喊聲也被隔絕在另一頭,就算叫破喉嚨,也無法到前院來。
李臣簡蹙了蹙眉,低頭望著雲畔道:「對不住,因為我,弄得家業動蕩,連累你們跟著我一起經受磨難。」
天寒地凍下站在院子里,他的指尖冰涼。雲畔只有盡心暖著他,一面道:「不要說對不住,你沒有對不住任何人。他們不是要拿術士嗎,我們府里乾乾淨淨,哪裡來的術士!只要他們找不著人,就不能把你怎麼樣。」
他聽了她的話,輕輕一笑,「捉拿術士,只是借口罷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便有緹騎捧著一卷宣紙過來,到了馬行方跟前向上敬獻,「稟指揮,在書房發現了這個。」
馬行方展開看,邊看邊瞥了李臣簡一眼,笑道:「魏公爺果真有雄心壯志,這就迫不及待練起字來了?」
至於是什麼字,自然要向他展示展示,李臣簡看了並不顯得意外,反倒是雲畔大驚失色,厲聲道:「這是你們從別處弄來的贓證!我日日收拾公爺書房,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字!」
馬行方微微眯起了眼,語調顯得有些傲慢,「公爵夫人不必強辯,我等奉命稽查,這些物證是從公爺書房搜出來的,便是鐵證如山。公爵夫人既說以往沒有見過這些字,那麼焉知不是魏公爺今日寫的?再說夫人與公爺夫妻一場,總不會認不出他的字跡吧!」邊說邊展開了那捲宣紙,一手高高提起來,漠然道,「夫人何不好好辨認辨認,認明了,對夫人自己也是個交代。」
雲畔定睛看,那點畫結構確實是李臣簡的手法,有一瞬自己也有些迷惑了,甚至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寫這些大逆不道的禁字。可是轉念再一想,他這樣審慎的人,怎麼會有意落下這樣的把柄讓人拿住,思來想去似乎除了有人栽贓嫁禍之外,再沒有他想了。
既然有人嫁禍,那就說明在劫難逃,馬行方的引導並不能讓她動搖,她說:「沒有人的字跡萬年不變,也沒有人的運筆不可臨摹,馬指揮給我看,我仍是那句話,我夫君品行端正,對官家從未不敬,對江山社稷也從無異心。這區區的幾張紙、幾個字,又能表明什麼?至多表明有人趁勢誣指,想置我家公爺於死地罷了。」
馬行方的本意是先唬住這位公爵夫人,要是她理屈詞窮,甚至只要說錯一句話,他就可以抓住小辮子大書特書一番。結果這是個果敢的女人,年紀雖小,卻有大將之風,即便證據就在眼前,她不服就是不服,說到天上去也是有人構陷了她的丈夫,她絕不會代夫認過。
好得很,馬行方冷笑著點頭,「既然如此,也只有請官家定奪了。末將自會將物證面呈官家,但魏公爺怕是暫且睡不得高床軟枕了,還請隨末將走一趟。」
李臣簡仍是不激不隨的樣子,接過綠檀送來的斗篷披上,低頭對雲畔道:「我先前與夫人說過的話,還記得么?守好門戶,請姨丈保你周全。我這一去,前途未卜,你若等得及我,是忌浮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你若等不及我……」
雲畔沒有待他說出那些喪氣話來,斷然道:「我若等不及你,就和你一起去。」言罷轉頭喚了聲馬指揮,「我家公爺身子不好,可否容我近身照顧?」
馬行方嗤地一笑,「公爵夫人,魏公爺有犯上作亂的嫌疑,入禁中可不是與太后官家閑話家常去的。這樣大的事,內眷不便同往,還請夫人見諒。」
緹騎都是些冷血的人,早前交集就不多,到了這個時候更是拉下臉來不認人。他們將李臣簡押解出去,因他腳下纏綿,甚至還推了他一把。
雲畔見狀心都要碎了,亦步亦趨送到門前,大聲地說:「官家未定公爺的罪,他還是皇親國戚,請指揮及眾位效用善待我家公爺。」
馬行方自然也不想節外生枝,畢竟這一家子的誥命,要是真和他對壘起來,自己未必能佔便宜。便向押解的緹騎使了個眼色,「送魏公爺登車。」
雲畔看著他坐進那輛簡陋的馬車裡,欲上前,可惜被那些緹騎隔開了。她急得心頭抽痛,惶惶喊著:「公爺……」
車前的火把照亮他的眉眼,他望著她,慢慢搖頭,「記著我的話……回去吧。」
然而怎麼能回去,人被帶走了,她的主心骨也被抽走了。那幾個緹騎阻攔了她的去路,她只好眼睜睜看著身著甲胄的隊伍簇擁著馬車離開。
最後的緹騎策馬跟了上去,轉眼公府門前空空,只有旁觀的人群在交頭接耳。
雲畔腿里沒了力氣,所幸有檎丹和姚嬤嬤攙著她,方沒有栽倒下來。
這個時候,好像也顧不得公爵夫人的體面了,她腳下蹣跚著,失魂落魄跟出去好遠,但哪裡追得上。直到向序上來勸解,她才從昏昏噩噩中清醒過來,那雙眼睛裡頓時湧出淚來,顫聲說:「大哥哥,他們把忌浮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