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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你果真什麼都不剩了

所屬書籍: 玲瓏四犯

向序說:「我知道。諫議大夫入禁中呈稟官家時,我正好在場。可惜我費盡口舌,也沒能讓官家收回成命……你先別哭,咱們再從長計議。」

雲畔搖著頭說:「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他身子不好,哪裡經得住他們那樣磋磨!我這就去找陳國公,看看能不能托他向官家求個情。」

可是自己也知道,陳國公昨日才剛受過官家申斥,這個時候求人家幫忙,其實有些強人所難。但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不論怎麼樣,哪怕先探聽到一點消息也是好的。

打定了主意,她急急返回公府,這時太夫人她們也追了出來,王妃四下望望,不見兒子,哭著問:「忌浮呢?他們把忌浮給帶走了嗎?」

太夫人則臉色鐵青,顫著聲說:「我要入禁中,去問一問那張氏,她自己絕了後,難道還要害我的孫子不成!」

但這也是一時意氣,胳膊哪裡擰得過大腿,雲畔忙勸住了道:「祖母不要著急,這個時候入禁中,反倒火上澆油。」一面拉了王妃,「母親稍安勿躁,我這就往陳國公府去一趟,請大哥幫著打點打點。」

王妃這才定下神來,忙不疊點頭,「對,去找大哥兒,他人面廣,總會有法子的。」

她們慌忙要同往,這樣一大家子衝到人家府上終歸不妥,雲畔只得和聲安撫,「公爺同我說了,讓守好家宅,不會出什麼大事的。祖母,母親,你們不能亂了方寸,家裡若是沒人鎮守,萬一那些緹騎又來怎麼辦?還是我去一趟吧,等我向大哥討了主意,再回來稟報長輩們。」

一旁的向序道:「請太夫人與王妃放心,我陪妹妹一同前往。剛才的事,我已經打發人回去通稟家父了,父親也會活動起來,看看有什麼法子先把人撈出來。」

胡太夫人仔細辨認了他兩眼,才道:「這是向公爺家的公子不是?沒想到因這樣的變故,還勞動了你和貴府上。」

早前梅芬和魏國公府結了親,這位大舅哥也曾露過兩回面,因他一心只讀聖賢書,來往得少了些,但見了人還是能認得出來的。

向序向她們作揖,「諫院彈劾公爺時,我恰好在場,可惜人微言輕,沒能阻止這場變故,心裡深感愧疚。」

王妃忙擺手,「公子不必自責,都已經告到官家跟前去了,說明人家是有備而來,只憑三言兩語,哪裡阻止得了。」一面裹著淚嘆息,「這個時候,伸援手的果然只有自己人了,只是這寒冬臘月里,還要勞煩你奔波,實在對不住得很。」

向序說哪裡,「都是自家人,王妃千萬不要客氣。」

這時府里馬車趕來了,向序翻身騎上了自己的馬,雲畔回身望了望惠存,惠存立時明白過來,「我陪阿嫂一起去。」

一個女孩子同娘家表哥深夜外出,終究不方便,有小姑子陪著,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王妃頷首,「你們倆一塊兒去,好有個照應,我也放心些。」一面招來女使送她們上了車,看車馬走遠,婆媳兩個相顧無言,只有低頭拭淚。

兩府之間其實相隔不算太遠,但因為心太急,走出了千山萬水的滋味。

雲畔儘力讓自己平靜,可是哪裡能靜得下心來,壓在膝上的兩手微微顫抖著,渾身發冷,顴骨卻滾燙。

她不時打簾朝外看,惠存也揪心得很,哀聲說:「阿嫂,哥哥吉人自有天相,爹爹在天上一定會保佑他的。」

然而這種安慰並不能令她寬懷,她有時候真的埋怨上天,善性的人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磨難。雖然自己嫁入國公府前,就知道前途不可能一帆風順,但為什麼就沒有好的例外呢,為什麼偏是這樣的數九寒冬,挑在他身子最弱的時候!

她轉過頭,慘然對惠存道:「他的咳疾才好一些。」

惠存明白她心裡的擔憂,探過手去,緊緊握了握她的手。

又過一柱香,總算抵達了陳國公府,馬車停下後,雲畔忙下了車,見府門洞開著,心裡一時惶惶地,擔心陳國公府是不是也出了什麼變故。

向序下了馬,先去門房上遞話,裡頭人立刻迎了出來,叉手作揖道:「夫人和郡主快些進來,咱們郎主才出門,小人這就去通稟夫人。」

一行人被引到了前面花廳,不一會兒敬夫人便行色匆匆趕來,進門牽住雲畔的手說:「官家一柱香前剛打發人來,把你大哥傳入禁中了,想必就是為了這樁事。你別急,他們兄弟見了面,兩下里還可照應照應,咱們在外頭也使不上勁,且再等等,等裡頭傳消息出來吧。」

雲畔心神不寧地點頭,喃喃說是,「只有再等等了……再等等……」

好在陳國公入了禁中,是是非非總還有人替他說上兩句話。但時光真是難熬極了,她坐也坐不住,走到門前張望著夜色,恨視線不能穿破宮牆,看見宮城裡的現狀。

那廂官家在秘閣升了座,馬行方將寫有「敕」字的宣紙呈了上去,官家垂眼看了半晌,臉上神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這是對皇權的挑戰,在他還沒有確立太子人選,沒有決定將手上大權交與他人的時候,竟出了這樣急不可待的荒唐事,怎麼不令龍顏大怒。

「這是什麼!」官家將那捲宣紙砸到了李臣簡臉上,「好啊……好啊……我還活著呢,你就這樣等不及么,你寫這個做什麼?是在向朕宣戰,在告訴朕,朕已經到了退位讓賢的時候,該把這龍椅交給你了?」

在場的陳國公與楚國公面上,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

陳國公憂心忡忡,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會從他府中搜出這樣的罪證來。想來裡頭一定有內情,便硬著頭皮向上拱手,「官家,忌浮的為人,官家是知道的,他一向小心謹慎,從不孟浪。這次緹騎奉旨搜查術士,術士沒搜到,卻搜出這些字帖和開壇的器具來,物證都是死物,不能開口說話,若是有人事先將這些東西埋伏在那裡,有意嫁禍他,又當如何呢?前朝這樣的例子不少,所謂的謀逆大抵是從一件龍袍,一方印璽開始,被構陷者百口莫辯,幕後黑手洋洋得意……官家聖明燭照,還請官家還忌浮一個清白。」

一旁的楚國公聽罷,微蹙了下眉道:「大哥這話卻是耐人尋味了,我知道大哥與四郎兄弟情深,四郎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我也痛心得很,但事關社稷,豈能兒戲!如今天下大定,四海昇平,公府又是他的私宅,誰能事先埋伏進這些東西?總不見得是緹騎帶進去的吧!」

陳國公大感不悅,回身對楚國公冷笑一聲:「孰是孰非,老天爺知道!明明是盤查私自設壇一事,結果竟牽扯出這些莫名的物證來,三弟不覺得事有蹊蹺么?」

楚國公涼涼牽了牽唇角,「那就要問四弟了。恕我直言,若果真有那份心,就算搜出什麼來,也在情理之中。」

這就是要將罪名坐實了,陳國公心裡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主使除了李禹簡沒有旁人。他是賊喊捉賊,但凡阻礙他登頂的人,除掉一個是一個,現在是四郎,再過不了多久,就要輪到自己了。

如果這件事不再爭辯,官家心裡也有了處置的打算,那四郎的性命就堪憂了。陳國公只有再勉力一試,拱手對官家道:「字跡粗看是忌浮的,但執筆之人究竟是誰,還值得推敲……」

可這時李臣簡卻打斷了他的話,「大哥不必再為我辯白了,這字就是我寫的。」

此言一出,震驚四座,連官家都有些摸不著首尾了,本以為他會抵死狡賴的,不想他竟爽快地承認了。越是這樣反倒越讓人疑惑,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後果么?不怕觸怒了天子,惹來殺身之禍么?

當然,最震驚的當屬楚國公,他甚至掩不住臉上的驚訝,愕然望向他。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忙換了個痛心疾首的語氣道:「四郎,你怎麼這麼糊塗!」

李臣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慎重地向官家長揖下去,「請官家恕罪,這件事確實是臣所為,但臣並無犯上作亂之心,寫這字,原就是為了嫁禍三哥。不過可惜,還未實行便招來諫院彈劾搜查,反倒成了我僭越的罪證。」

這話說完,殿上眾人的心思便百轉千回,各有了盤算。

陳國公先前的憤慨,到這刻轉化成了悲憫,他望了李臣簡一眼,心下動容,知道這位兄弟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成全自己。

楚國公的勝券在握忽然變成了措手不及,他沒想到李臣簡會順勢而為,因為再多的狡辯在證據面前都顯得無力,就此認罪,反倒能將罪責減輕到最低。畢竟陷害兄弟,總比謀逆罪輕。

李臣簡長出了一口氣,緩聲道:「大約官家想不明白,為何我要這麼做,因為我記恨三哥。三年前我在軍中受人冷箭,險些喪命,我的人拿住了那個生兵,深挖下去,才知道他出自豐州天德軍帳下。恰好那生兵入了息州軍、恰好那日全軍練兵、恰好箭矢射偏、恰好射中了我,太多的巧合,以至於這頑疾纏綿了多年,至今沒有痊癒。」他說著,轉頭望向楚國公,臉上浮起了一絲冷笑,「猶記得開蒙時起,我們四兄弟就在一處習學,連夫子都說,我與三哥的字跡有六七分相似。既然如此相似,為什麼不善加利用?只是多年沒有再見三哥寫『敕』字了,不知臨摹得像不像,若是三哥願意,便現寫一個給我看看吧,也好讓我解了這個心結。」

楚國公心頭大震,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厲害,三言兩語給了自己轉圜的餘地,若是臨摹得不像,那麼構陷失敗,罪又輕三分。若是臨摹得像……反推回去,這字究竟是誰寫的,就有待考量了——

李臣簡既然能臨摹李禹簡,李禹簡就不能臨摹李臣簡么?

所以他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愴然道:「四郎,我實在沒想到,你竟會因遇襲那事遷怒我到今日。我們雖不是同父所出,但也是至親手足,我怎麼會對你下那樣的狠手!兩軍人馬調動本來就是常事,難道因那個生兵在豐州參過軍,就能斷定一切是受我指使么?」

李臣簡漠然調開了視線,「三哥,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無需推搪。我走到今日是我技不如人,於你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只是自覺對不起官家,也對不起故去的父親。」邊說邊撩袍跪了下來,向官家泥首下去,悲聲道,「忌浮有罪,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甘願受罰,請官家聖裁。」

官家難掩失望,既恨且怒地指著他,恨聲道:「孽障,枉費了朕對你的信任與栽培!如今竟做出這等蠢事來……」

正要發落,陳國公忙在一旁跪地頓首下去,切切道:「官家……求官家看在他年輕不知事的份上,網開一面吧!當年的案子沒能有個結果,那生兵押解在獄中時莫名自盡了,以至到今日都未有人還他一個公道,他心裡鬱結難解,這才做出糊塗事來。官家,法度之外還有人情啊官家……我們兄弟四個如今只剩三人,請官家瞧在死去的六叔份上,法外開恩吧!」

可官家的怒火卻愈發高漲起來,踹了陳國公一腳道:「虧你還知道四兄弟只剩三人,只剩三人你們還手足相殘!」

楚國公眼下卻有些騎虎難下,要是也替他說上兩句開脫的話,恐怕定不得重罪,但若是不說,似乎又不符合兄友弟恭的規範,左思右想,最後拱手道:「官家息怒,這件事是因四郎誤會臣而起,雖說他這樣行徑已經觸犯國法,但臣不能看著兄弟萬劫不復……還請官家容情,留四郎一條性命。」

只求留一條性命,果然是兄弟情深得很呢。

李臣簡輕捺了下唇角,心知已經盡了人事,最後就只剩聽天命了。若是官家還不願意這場爭儲風波愈演愈烈,那麼活下來是無虞的,只要活著,順理成章地退出爭鬥,這上京的風雲大可讓陳國公和楚國公去攪動——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門學問,只要運用得好,便可無驚無險笑到最後。

官家思量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定奪,咬牙道:「若不瞧著你父親的面子,你今日便活不成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魏國公府原系梁王府,府上還奉養著胡貴太妃與梁王妃,府邸暫且保留。褫奪魏國公爵位食邑,貶為庶人,著令圈禁西角門子,若無赦免,永世不得踏出禁地一步。」

官家說完便拂袖而去,剩下幾家歡喜幾家愁,再也沒有什麼可掩飾的了。

楚國公對這結果還算滿意,一個庶人,已經完全喪失了競爭皇位的資格,就算活著也等同廢人了,遂輕蔑地瞥了李臣簡一眼,嘲諷道:「四郎,如今除了這父輩賦予的名字,你果真什麼都不剩了。」

閣內侍立的馬行方揚手一揮,幾個殿前緹騎入內來欲押解李臣簡,被陳國公攔住了。

「還請馬指揮容我與四弟說幾句話。」

陳國公畢竟沒有牽扯進這件事里來,馬行方不得不讓他幾分面子,便道:「還請公爺長話短說,末將奉命行事,不敢違抗聖命。」

陳國公並不理會他,攙起李臣簡道:「你放心,家裡自有大哥照應,不會出任何閃失的。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邊說邊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雙眼灼灼望住他,千言萬語只在這一握里,意思是讓他暫且忍耐,將來必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李臣簡微微笑了笑,「大哥替我帶話給我夫人,讓她不必掛心,好生侍奉家中長輩。」

陳國公道好,眼睜睜看著緹騎將他押出了秘閣,一行人執著火把,身影漸漸淹沒進漆黑的夜色里。

這冬日,西角門子會是怎樣的寒冷,誰知道呢。一向養尊處優的貴胄,即便在苦寒的軍中也少不得人伺候,如今獨自被關進那個去處,恐怕無異於一場酷刑吧!

陳國公返回府邸,料想雲畔應當在府里候著,果然進門便聽門房回稟,說魏國公夫人來了。

他點了點頭,腳步沉重地走進園子,剛邁上木廊,就見雲畔和惠存迎了上來,急切地問:「大哥,我家公爺怎麼樣了?」

陳國公嘆了口氣,「被褫奪了封號,幽禁在角門子里了。」

雲畔哦了聲,人木木地,半晌才自言自語:「只要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敬夫人瞧著心裡也不好受,忙和惠存一起攙她坐迴圈椅里。

向序上前拱了拱手,「公爺,這件事能壓下來,想必很廢了一番周折吧!」

陳國公垂著眼,慢慢頷首,將事情經過都說了一遍,末了道:「難為忌浮,他一向為我籌謀,可我卻從來不能為他做什麼。」

雲畔仔細聽了,其實心裡還是有些存疑的,但眼下不便說什麼,料著他既然會認下,必定有他的深意。

原本這小小的「敕」字,已經夠得上一個謀逆的罪名了,哪裡只是圈禁這麼簡單。她擡眼望了望陳國公,他臉上的痛惜倒是真真切切的,她便開始思量,也許李臣簡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如今人被關進了那個歷代圈禁皇族的地方,西角門子……她從來不曾設想過,有朝一日光風霽月的魏國公,會與那個逼狹的地方產生聯繫。

她心酸難言,低頭掖了掖淚道:「那地方恐怕艱難得很,不知有沒有炭盆,有沒有棉被。」

陳國公道:「弟妹放心,我明日一早就託人與解差通個氣,往裡頭送些日常用度。」

雲畔順勢道:「多謝大哥了。我們公爺對大哥的心,天地可鑒,如今出了這樣的差池,還請大哥顧念。我是婦道人家,實在不知應該怎麼辦,我想著他身子不好,在家時就常犯咳嗽,現在一個人在裡頭……」

陳國公垂首嘆了口氣,「我知道弟妹著急,但目下也只有暫且按捺。官家才下的令,短時間內怕是不會更改的,且再容我些時間,過陣子想法兒,哪怕是換個看押的地方也好。」

雲畔只得應了,又說了幾句話,站起身道:「我們叨擾了半日,阿嫂身子沉,竟還這樣陪著我,叫我怪過意不去的。我們這就回去了,若是還有什麼商議的,明日再來勞煩大哥和嫂子。」說罷領著惠存納個福,從陳國公府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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