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畔微訝,「我們公爺已然被圈禁了,倘或你把以前的事按下不提,或者能繼續在楚國公府過豐衣足食的日子。若是陪我入禁中指證楚國公,那麼往後你就再也回不了楚國公府了,難道你不曾考慮過么?」
繪螢笑了笑,「我原是個家裡遭難,又險些淪為賤籍的人,在夫人看來,多年的磨礪,早就應當變成那等趨炎附勢的小人了,可是夫人不知道,我雖身為下賤,卻還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我今日能體體面面站在這裡,全是有賴魏公爺,如今公爺遭人陷害,我怎麼能貪圖自己受用,不去管公爺的死活。」
雲畔聽她這樣說,確實甚為感動,紅塵男女見利忘義的多了,就連那些高人一等的權貴,大抵也都是見風使舵的,反倒是這些為生計苦苦掙扎在夾縫中的人,還記著往日的恩情。
自己起先因她是楚國公愛妾,對她還有幾分鄙薄,但聽她陳情到現在,漸漸也對她另眼相看起來。
只是高看歸高看,這件事卻不能隨意定奪。她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道:「梁娘子在這樣時候肯為我們公爺作證,我很感激娘子的俠義,但茲事體大,還需好好斟酌。我知道我們公爺素來縝密,楚國公要陷害他一事,想必他早就有所察覺了,請問娘子,在昨日之前,公爺可曾向娘子交代過什麼?」
繪螢低頭想了想道:「公爺吩咐我,往後所有關於楚國公的線報,都匿名報與陳國公知曉。」
雲畔微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公爺的意思是,不論他這頭出了什麼岔子,對楚國公的監視不能斷。娘子還需繼續留意楚國公的一舉一動,以免他日後另有部署,讓陳國公落了下乘。」
繪螢臉上浮現出一絲落寞來,她怎麼能不知道魏國公的意思,但如今得知他被圈禁了,自己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自然頭一樁是不惜一切代價,把人救出來。
「夫人難道不想為公爺洗清冤屈嗎?」她急切道,「只要將楚國公拉下馬,那麼公爺就能繼續名正言順角逐太子之位。像現在這樣被圈禁在角門子里,什麼都做不了,夫人難道不著急嗎?」
雲畔望了她一眼,這位梁娘子的焦急已經超出了界限,都是女人,自己哪裡能不明白她的心。
王妃也看著這兒媳,不解為什麼這樣大好的機會,她反倒推脫起來。
有些話現在不便說,雲畔只是對繪螢道:「公爺是我丈夫,我沒有不著急的道理。可是梁娘子有沒有想過,萬一官家不相信你的指證,該怎麼辦?屆時質問你,為什麼身為楚國公的妾室,卻不向著夫主,要為外人說話,難道梁娘子打算告訴官家,自己是公爺安插在楚國公府的細作么?那豈不是令官家更忌憚公爺,愈發認為他處心積慮?」言罷徐徐長出了一口氣,「說到底,還是咱們揣摩不透上意,不知道官家心中到底更偏向誰。萬一偏向楚國公,那麼咱們這麼做,無異於雪上加霜,不知梁娘子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繪螢到這刻才算真正佩服起這位夫人來,先前她的婉拒,只給她一種膽小怕事的感覺,卻沒想到她有她的擔憂,反倒是自己過於激憤,想得沒有那麼周全。
這麼一來真是臊得慌,作為一個細作原該事事謹慎才對,怎麼到了魏國公身上便亂了手腳,也不知人家瞧出什麼來沒有。
繪螢一時紅了臉,訥訥道:「夫人說得很是,是我欠思量了。」
雲畔牽動了下唇角,復又對她道:「公爺之前的託付,還請娘子繼續照辦。我聽公爺說,楚國公生性多疑,娘子須步步小心,千萬不要讓他窺出端倪來才好。」
繪螢點了點頭,其實昨夜楚國公從禁中回來,就怒氣沖沖闖進她房裡,質問她是否將府里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只因當時書房裡只有她在,他的一切計劃也只有她知道,秘閣之中魏國公那些反將一軍的話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就開始懷疑,她是否與魏國公暗中有勾結。
那雙舞刀弄劍的手扼住她的頸項,幾乎要將她勒斃,所幸最後關頭他又鬆開了鉗制,她才活了下來。
接下來便是梨花帶雨的委屈辯白,最後使了殺手鐧,跳下床收拾自己的衣裳細軟,哭道:「我和你算不得正經夫妻,不過是你從偏門上擡進院子的女人罷了。過去沒遇見你的年月,我也是一個人過來的,不如這就放我去了,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只當從來不認得,我還要留著這條命,逢年過節好替爹娘祭掃。」
他慌了,忙上來認錯,抱著她道:「是我一時糊塗……我聽他說什麼字跡有六七分相像,這話恰是我對你說過的……」
她奮力推開了他,譏誚道:「天底下只你一個聰明人,你想得到的,別人個個都想不到,公爺未免自視過高了些。公爺若是不信我,現在就殺了我,若是不殺我,我今日走定了!我跟了你,得到些什麼?我好好的女孩兒,稀圖給你做妾,日日被你那悍婦正室罵得孫子一樣,竟是我前世里欠了你們家的!如今我走了,你們夫婦各自滿意,公爺是要圖大業的人,沒的留著我這個姦細,壞了你的好事!」
橫豎就是拳打腳踢了一通,鬧得楚國公最後給她跪下了,她才罷休。
其實說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李禹簡那樣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竟能給她下跪,她著實是沒有想到。既然已經鬧到這樣地步,自己自然要就坡下驢,當夜吵過之後,恩愛纏綿自是不能少的,今早甚至依依將他送到東華門上,待他進去上朝,自己才乘坐油碧車返回。
經過瓦市將車停在潘樓前,作勢進去飲茶,從後門上又換乘了一輛馬車,再三確認無人盯梢,方登了魏國公府的門。她心裡記掛的是另一個人,因此楚國公再多的掏心挖肺也不能令她動容,她確實是想過的,只要能替魏國公洗刷冤屈,哪怕自己就此死了,也無怨無悔。
可惜這條路好像行不通,非但不能救他,也許更會害了他。自己不能為他做什麼,僅剩的價值也只有回到楚國公府,繼續替他盯著李禹簡的一舉一動。
於是站起身來,向堂上的三位又行了個禮,「夫人放心,我自會小心的。既然不必我替公爺作證,那我就回去了,倘或接下來有什麼差遣,夫人只管打發人來知會我,我會盡我所能,助公爺脫困的。」
雲畔說好,親自送她上了廊廡,看她隨僕婦出了月洞門,方轉身返回花廳內。
王妃還有些悵惘,「若是能讓她在官家面前作證,萬一官家信了,那該多好。」
雲畔知道作為母親的心思,就算有任何一線希望,也想抓住不放。可是若真把人帶到官家面前,且不說有沒有這個機會,就算有這個機會,風險也太大了。
遂扶王妃坐下,溫聲道:「母親且想一想,她的來歷咱們暫且沒法求證,都是空口無憑,萬一她背後的正主是楚國公,那該怎麼辦?退一步說,就算她當真是公爺的人,到了官家面前,誰能保得住她說出什麼話來。人是咱們帶進去的,萬一有犯上的舉動,那咱們家豈不是要遭受滅頂之災?」她緩緩搖頭,「我不能冒這樣的險,公爺叮囑我守好門戶的,要是因一時莽撞害了全家,那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惠存也贊同她的話,「眼下哥哥不在,咱們也沒法向哥哥求證,暫且不能確定這位梁娘子的來歷和用意,小心駛得萬年船,我覺得阿嫂做得對。」
王妃聽完,撫了撫額說:「我也知道不能病急亂投醫,可你哥哥被關在那種地方,我心裡急得不知怎麼才好……」
雲畔思忖了再三方道:「母親,咱們入禁中,找太后與皇后吧!雖然未必能救出公爺來,但可以讓她們知道實情。官家沒有下令追查這件事,公爺連申冤的機會也沒有,咱們去見了她們,把話說到,不拘她們信不信,咱們把能辦的事都辦了,往後……就聽天由命吧。」
王妃忙頷首道好,「既然決定去,那我這就準備起來,先回去取了名牌,咱們上宮門叩請,總是搏一搏,全看老天爺的安排吧。」
雲畔送王妃和惠存上了廊子,自己返回續晝換衣裳。如今誥命的冠服是不能穿戴了,進宮也是庶人的打扮,所幸王妃身上還有誥封,否則連到宮門前的機會都不會有。
因外面還在下著雪,馬車行進起來也是緩緩地,雲畔還記得婚後跟著李臣簡入禁中謝恩,那時正是初夏時分,草木蔥蘢,天清地廣……一眨眼半年過去了,又到拱宸門前,已經是漫天飛雪的時節。
扶著王妃下車,往宮門上遞了牌子,從拱宸門到慶壽殿,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一道一道門禁傳話,也需耗費不短的時間。馬車就在身後,車上有溫爐可以取暖,可是誰也沒想返回車內,就提心弔膽地,打傘在這冰天雪地里靜候著。
王妃望著森嚴的宮門嘆息,「不知太后和聖人願不願意見咱們。」
雲畔呼出的氣,在眼前交織出白茫茫的霧靄,喃喃道:「一切聽憑天意吧。」
這裡話音才落,便見一個小黃門從拱宸門內出來,上前先行了禮,依舊口稱王妃和公爵夫人,呵腰向內比手,「太后有請。」
王妃大喜,忙拽著雲畔的手,跟著小黃門上了夾道。
從迎陽門一路往南,夾道兩旁有中黃門垂首清掃。天上大雪紛揚,雪染白了他們的頭,他們一面朝手上呵著熱氣,一面揮動著竹枝紮成的掃把,雖是無用功,卻還是盡心將磚縫中的積雪都刮掃了出來。
若是換成平常,雲畔大約會生出一番感慨來,可如今自己家裡也遭逢了大難,便覺得宮人和王侯將相,在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人眼裡都是螻蟻,失了勢的貴胄,與這些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小黃門亦步亦趨,將人引進了慶壽殿,皇后也來了,因當初梁王在時,王妃和皇后妯娌間相處得不錯,這回出了這樣的事,王妃見過了禮,便拉著皇后哭訴起來,「聖人,忌浮是您看著長大的孩子啊,他的人品如何,太后和聖人都是知道的。小時候在資善堂讀書,兄弟們不論做了什麼調皮的事,一應都是他來背黑鍋,這樣的孩子,怎麼能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來啊!」
王妃的情緒有些激動了,自己想當然的話,在太后和皇后的眼裡並不能作為佐證。
人是會變的,野心也會隨著見識水漲船高。官家無子,他們堂兄弟三人之中,最後必定有一人會繼承這江山,如此錦繡的天下,大權近在眼前,誰能不生覬覦之心,誰又不會有自己的盤算。
皇后倒還有兩句寬慰的話,太后臉上則是淡淡地,賜了她們座,偏頭看梁王妃哭得厲害,這位年輕的公爵夫人卻很鎮定的模樣,便問雲畔:「忌浮出了這樣的事,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雲畔在杌子上向太后欠身,「妾記得,太后曾經與妾說過,兩位外祖忠於朝廷,忠於官家,妾雖是女流,卻也有外祖一樣的赤膽忠心。今日求見,並不是因私情祈求開恩,實則是有內情,要向太后與聖人呈稟。」
太后與皇后對視了一眼,「內情?什麼內情?」
王妃起先心亂如麻,但見雲畔從容,自己浮躁的心氣便也平穩下來,轉頭向雲畔示意,「今日不為旁的,就聊一聊家中俗務,也好讓太后與聖人知道前因後果。」
雲畔說是,端端將手壓在膝上,緩聲道:「妾在南橋瓦市上開設了一間鋪面,原是為了讓上京女眷們有個消閑的地方,後來來往的人多了,難免會有內宅消息流通。我家郡主許了豐州節度使耿煜的兒子,若是不出意外,年下便要完婚的,但婚期臨近,卻聽說耿三郎養著個極為寵愛的通房,外子與耿三郎商討過,耿家許諾將人送走,卻不想那通房懷了身孕,耿家便悄悄將人藏在莊子上養胎,打算等郡主過門之後,再將他們母子接回來。郡主得知後自然不答應,一氣之下退了婚,那通房回到耿家後以死相逼,要求耿家給她名分,結果弄巧成拙,孩子丟了不說,還弄斷了耿三郎的胳膊,自此耿家便記恨上了我們。」她將這長串的前因說明白了,頓了頓復又道,「昨日諫議大夫得了線報,向官家參奏外子,後來官家下令緹騎搜查公爵府,搜出幾樣所謂的法器,與一卷寫著『敕』字的宣紙……太后,那位率領緹騎的指揮使不是別人,正是耿節使的妹婿,兩家已經有了過結,事先將準備好的物證夾帶進來,誰又道得清其中原委!妾說了這麼多,並非想替外子開脫,只是想求太后與聖人明鑒,一個果真有犯上之心的人,哪裡會在家裡放著這樣明晃晃的『罪證』,等著別人來拿。妾別無所求,只求官家能嚴審那日入府搜查的指揮和緹騎,還外子一個清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條理清晰,大有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深穩。譬如這樣的人,縱是沒有理,也叫人覺得自帶三分理。皇后看了太后一眼,遲疑道:「但昨日官家審問的時候,忌浮已經承認了。」
王妃聞言又哭起來,「聖人,忌浮的心性還和小時候一樣,過於重手足之情。他未必不知道是誰構陷了他,可他是個老實頭兒,心裡有怨氣,卻又不能與那人撕扯,便泄憤似的應下了,大約還指著那個人良心不安,有幡然悔悟的一日呢。」
雲畔也低頭拭淚,略整頓了一下情緒方道:「外子沒有向官家說明那個臨摹他筆跡的人是誰,妾心裡雖知道,卻也不會無憑無據在人背後放冷箭。所以懇請官家能徹查那日登門的緹騎,只要從此處著手,那麼背後主使之人自然也會敗露行跡,屆時孰是孰非,官家自會聖裁。」
太后與皇后聽了,當場並沒有表決,皇后道:「官家因這件事氣得坐卧不寧,眼下連我也不敢同他提起。不過你們放心,待官家的心緒略平穩些,我自會想辦法呈稟的。」
口頭上應了,但要等所謂的心緒平穩,卻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雲畔來前就有準備,其實今日入禁中,本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著盡一盡人事罷了。現在話說到了,最終怎樣決斷,還要看官家的取捨。要是怕陳國公勢大,有意想折斷他的膀臂,那麼李臣簡在角門子上的陰暗歲月,便少不得要延長一陣子了。
從禁中辭出來,雲畔垂首坐在馬車裡,半晌沒有說話。王妃擔心她傷情,和聲安撫著:「將事情經過報與太后和皇后知道,我們已經盡了力了。他們若是情願栽培那個狼子野心的李禹簡,願意將江山交到他手上,那也是天命,該咱們的磨難,咱們受著就是了,再沒什麼可說的。」
雲畔點了點頭,心裡卻知道,楚國公想順利登上那個位置並不容易。如果官家果真青睞他,那麼上京少不得會有場腥風血雨,畢竟李臣簡雖遭圈禁,還要問一問李堯簡答不答應。都是手握兵權的人,誰又會買誰的賬!
反正現在自己顧不得什麼前程地位了,一心只惦記著西角門子里的人。回到公府之後便讓門上套車,將先前預備好的東西都裝起來,又讓檎丹取了銀票,對王妃道:「母親奔波了半日,想必也累了,且在家休息休息。角門子那頭也不知能不能打點,我先過去探一探,倘或能見到人,等安排好了,再接祖母和母親過去瞧他。」
王妃如今對她是沒有任何不放心的,知道她辦事穩妥,忌浮不在,她已經是家中大半個頂樑柱了。便頷首道好,「那種地方都是些粗人,你自己還需小心。傳令給長史官,讓他隨行支應,你多帶兩個小廝婆子,倘或實在沒法子買通,就回來再從長計議,千萬別在那裡多耽擱。」
雲畔道是,正要出門,惠存堅持一同前往。雲畔原本想讓她在家聽消息的,可惠存說不,愧怍道:「哥哥被耿家陷害,都是因為我。我現在後悔極了,早知如此,閉著眼睛嫁了,哥哥就不會受這樣的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