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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滿腹赤誠的成全

所屬書籍: 玲瓏四犯

金勝玉不解,「出什麼大事了?」說著就要開門,被江珩拉了回來。

「殿前司和鐵騎軍打起來了!外面殺聲震天,儼然上了戰場一般,可嚇著我了!」見金勝玉還要開門,江珩使勁拽她,「你要幹什麼呀,別人避諱都來不及,你還要湊熱鬧?」

金勝玉嫌他礙事,拂袖掙脫了他,打開門朝外看,喃喃自語著:「殿前司和鐵騎軍打起來了?不能夠吧!」

她是將門虎女,自小就喜歡舞刀弄棒,看見兵戈並不害怕,反倒很有一探究竟的興趣。於是取了件衣服披上,就要往前院去,嘴裡還說著:「這兩軍要是打起來,那可真是要變天了。」

江珩殺雞抹脖子,「是真打,你聽……」

金勝玉側耳聽了半晌,外面除了馬蹄聲隆隆,好像也沒有別的。

她不信邪,舉步往外,「我去看看,八成是起了些小衝突……明日朝堂上,官家又要震怒了。」

江珩攔不住她,懊惱得拍大腿,但又不放心她一個人行動,只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到了大門前,讓門房開門,從那小小的一道縫裡往外看,大批的軍士剛從門前經過,空氣里彷彿還殘留著馬蹄揚起的塵土。

偶而又有一小隊人馬舉著火把跑過,兩個人忙縮了回來,等外面徹底平靜了,方才邁出門檻。

站在街道上前後觀望,大街上刮著西北風,風裡夾雜著刀劍之聲和吶喊,事情好像確實不簡單。

這時候一個打更人匆匆忙忙跑過,江珩一把拽住了他,追問出了什麼事,打更人哆哆嗦嗦道:「侯爺還不知道吶,出大事了!」邊說邊回手一通比劃,「鐵騎軍今夜闖入朱雀門,把守門的閣使都給殺了,然後一忽兒功夫把崇明門和保康門都給佔了,料著東西城門和南邊也差不多。這要是打過了安遠門,可就直逼禁中啦,鐵騎軍怕是要反……」說完發現自己泄露了天機,一頓打自己的嘴,邊打邊啐,「呸呸呸,小的信口胡說,侯爺千萬別當真。」說罷夾著更板,一溜煙跑了。

夜裡誰的消息最靈通?當然是打更人!他們穿街過巷,什麼都看在眼裡,如今連更都不打,只顧逃命回家,可見事態真的失控了。

江珩打了個哆嗦,「楚國公這是按捺不住了呀……」說完如夢初醒似的,驚惶地說,「那巳巳怎麼辦?她和忌浮還在角門子上關著呢,萬一楚國公對他們不利,那不是要了老命嗎!」

這時候一向膽小的父親忽然爆發出了驚人的膽量,他說不行,「我得去救他們。」邊說邊喊門房,「快牽馬來!」

金勝玉終於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侯爺,外面兵荒馬亂……咱們這裡想是還沒打到,你要是出去,不定外面怎麼樣了。」

江珩顧不得那些,他說:「巳巳夫妻倆關在西角門子,楚國公必定不會放過他們的,我要是搶先一步把他們放出來,他們就能活命。」語畢拽過了門房遞來的馬韁,不忘叮囑她,「你快回去,刀劍無眼,別驚著自己。」

這可能是江珩作為父親、作為男人,最光輝的一刻了,他一心想著自己的女兒女婿,竟有一股捨生忘死的氣魄。

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竄了出去,角門子在汴河邊上,需穿過御街,沿保康門夾道往東。因侯府坐落的地方離鬧市有一段路,因此還算太平,但過了浚義橋,就是熱鬧的汴河大街,那裡可是上京不夜天最負盛名處,且今日又是元宵,到處都是出來夜遊、被馬蹄沖得四散逃竄的人。

如果說先前聽打更人描述,還有一絲不真實感,那麼現在則是能夠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種可怖的離亂了。哭喊、驚叫、逃竄,紛至的刀光劍影,還有血……將上京表面的平和徹底撕開,露出了底下潰爛的真相。

大批慌不擇路的人朝他這裡湧來,驚了胯下坐騎,馬高高揚起前蹄,把江珩甩了下來。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邊上燈架,才不至於摔傷了腦袋。爬起身後馬早隨人潮跑了,只得揉著腚,一瘸一拐往角門子方向步行。

可偏偏前路又斷了,前面相國寺橋上有兩撥人正在拼殺,他不好上前,只得躲在一旁觀望。

勝負好像很明顯,從兩方人馬的打扮上就能看出端倪。殿前司一向是富貴兵,穿的甲胄也是明光鎧,那些鐵騎軍則不一樣,他們不需要好看,只求實用,甲胄是玄鐵製造的,一片片如鱗甲一樣覆蓋軀幹與四肢,行動起來像一架戰鬥的機器。

兩軍的來歷也有一說,早年殿前司是負責帝王出行警蹕所用,其實最大的作用就是排場,大大的排場;而鐵騎軍呢,是個實戰的隊伍,由御林軍演變而來,一向在城廂之外負責戍守,抵禦外敵入侵。

這樣的兩撥人,論起實戰的能力來,實在是高下立現。縱然鐵騎軍不得傳召私自進入內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謀逆了,但殿前司阻攔不住,一旦得勝,那麼究竟是不是謀逆,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呼」地一聲,班直的刀被擊脫了手,朝著江珩的面門飛來,他忙縮了腦袋,那刀便貼著他的頭皮擦過去,驚出他一身冷汗。

沒有了傍身武器的殿前班直,被人砍瓜切菜一樣撂倒了,殺得一個不剩。然後那些鐵騎軍拔轉馬頭,又奔赴了下一個戰場。

江珩到這時才從橋墩下爬上來,他雖督著幽州軍府事,但從性質上來說,還是個文官,哪裡見過那麼多的死人。從殘骸滿地中跨過時,上牙打下牙,叩得卡卡作響,最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穿過了相國寺橋。

離得不遠了,他向前張望,自己曾經來過這裡,順著甜水巷一直往北是定力院,再走上半里地,就到汴河角門子了。

自打自己封爵以來,出入都有車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奔走過,這回光靠步行,而且得快,簡直把滿肚子的腸子都給跑斷了。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但願鐵騎軍還沒顧得上這裡。江珩跌跌撞撞跑過去,果然只看見巷口幾個解差茫然四顧著,大概也在糾結,該不該奪路而逃吧!

「放人!放人!」江珩靈機一動,邊跑邊喊,「官家有令,釋放魏國公。外面局勢大亂,別再守著了,各自保命去吧!」

這算是江珩這輩子干過最大膽的事了——假傳聖旨。反正到了這個份上,還那麼奉公守法做什麼!這個辦法最簡單,不需要多費口舌,就能讓他們把門打開。將來事情過去,官家要追究他的責任,他也認了,總是先保住女兒女婿的命要緊。

看守的解差原本正彷徨著,見來人穿著四品的官服,滿以為真是禁中打發人出來傳話,想也沒想,便將鑰匙交到了江珩手上,「勞煩官爺……」幾個人搬開了巷子前的戟架,轉眼全不知所蹤了。

江珩慶幸不已,忙跑進長巷打開了院門,見巳巳和李臣簡就在院子里站著。巳巳顯然沒想到他會出現,訝然叫了聲爹爹,「您怎麼來了?」邊問邊向他身後看,奇怪,竟是除了他,沒有別人。

江珩心道你爹我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平時不聲張罷了,於是揮手道:「外面打起來了,恐怕很快鐵騎軍就會闖到這裡,我來救你們……快走!」

李臣簡卻並不慌張,他眉目森然,平靜地望向夾道。

果然,一隊人馬舉著火把轉眼而至,那來勢洶洶的模樣,是鐵騎軍無疑。

李臣簡冷笑了聲,看來李禹簡終究還是不打算放過他,他一把將雲畔護在身後,抽出了劍。

江珩嚇得舌尖一麻,心道壞事了,還是來得太晚,不及將人救出去了。事到如今沒有辦法,幸好自己路上撿了一把刀,還能稍作抵抗。

此情此景,難免其言也善,便回頭對女兒說:「巳巳,爹爹往日有很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望你不要怨怪爹爹。」

雲畔倒並不畏死,但聽見父親這樣說,眼裡反而湧出淚來。

那些鐵騎軍沒有議長短的興緻,他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取魏國公夫婦性命,所以進了院落不由分說,舉刀便砍。

「當」地一聲,刀劍相擊,發出一聲驟響。

雲畔下意識閉上了眼,滿以為那刀鋒應當會朝自己劈過來了,不料卻聽見了陳國公的聲音,一面拼殺一面大喊著「四郎」。

李臣簡怔了怔,沒想到如此緊要關頭,這位大哥竟會放棄與楚國公在內城對決,出現在這裡。

火光照亮陳國公的眉眼,他臉上沾著血,看上去形如鬼魅,慘痛地說:「鐵騎軍人馬眾多,三郎調遣了天德軍的舊部,我縱然早有準備,兵力上仍舊不敵。」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打定了主意要帶他們殺出一條血路,便咬著槽牙道,「長巷外有馬,你帶著弟妹先走,我來斷後。」

李臣簡望著他,心知自己堅持了那麼久試圖看清的人心,今日終於見到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他沒有想著保全自己的家小,卻先來營救他們,這份情義,夠了。

所以他沒有如陳國公說的那樣,帶上雲畔先行逃命,反而揚起手,堅定地揮了揮。

很快,夾道外有人翻牆而過,是方敢率領的精銳,轉眼將那些鐵騎軍全數殲滅,然後回身抱拳回稟:「團練,盧龍軍受命攻佔十六門,算算時候,現在應當已經進入安遠門了。」

安遠門是內城北門,離大內僅三里之距,就算鐵騎軍攻入禁中,也可以很快反擊。

陳國公很意外,愕然望向李臣簡,他笑了笑,拱手道:「我已經為大哥安排下一切,殿前司失利也無需擔憂,自有盧龍軍馳援。」

他的深謀遠慮出乎陳國公的預料,沒想到他竟與盧龍軍接上了頭。陳國公想起敬夫人的話,你以真心待人,別人自當也以真心待你。他到如今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其實論兵力,自己才是最弱的,因為至始至終一直統領殿前司,不像另兩位兄弟遠赴外埠領過兵,到了緊要關頭,後盾遠勝於自己。經過這次的事,他也看明白了,忌浮對他的擁戴從來不是表面文章,是真正滿腹赤誠的成全。

「四弟……」他有些說不出話來,橫刀的手微微打顫。

李臣簡那雙敏銳的眼睛望過來,依舊心無塵垢,虔誠地說:「我願助大哥掃清前路,成就萬世基業。」

其實到了這樣局勢下,他明明可以拋開他,奔赴自己的前程,但這幾日的仔細權衡,還是讓他做了這樣的決定。

自己身弱,就算佔據了那個位置,也不知能撐到幾時,屆時引得烽煙四起,對這國家不是好事。再者……他回身望了望雲畔,她專註地看著他,眼裡倒映出他的身影。那樣摯愛他,信賴他的女人,陪他吃了好些苦,如今又懷了身孕,他不願意讓她將來面對後宮如雲,不願意讓她後悔今日甘苦與共的決定,就讓她一直保持這樣的熱愛,愛他一輩子吧!

他輕舒了口氣,下令方敢:「你親自護送夫人回府,命人將府邸堅守起來,不得我號令,不許撤兵。」

雲畔惶然叫了聲忌浮,想問他為什麼不隨她回去,可是這個問題太傻了,這樣時節下,一個戰將,哪裡能離開戰馬。

她明白他的決定,只是叮囑:「一切小心,千萬千萬!」

他點了點頭,復又向江珩拱起手,「岳父大人,巳巳就拜託您了。」

江珩因目睹了這一番變故,還沒回過神來,做慣了太平臣子,他哪裡見過權力的瞬息萬變!被李臣簡一喚,頓時打了個激靈,「你忙你的,我一定把巳巳安全送回府上。」

他放心了,擡手觸了下她的臉頰,輕聲道:「等我回來。」然後便披掛上陣,提著長劍邁進了夾道。

雲畔茫然看著他走遠,心裡亂成了一團麻,畢竟已經到了撕破臉的地步,誰對誰都不會手下留情。

楚國公已經攻入禁中了吧,禁中的官家等人又會如何自處呢。這場君權的更疊,怕是不可能半路改變了,最後必定要有個決斷,是陳國公問鼎,還是楚國公捷足先登,就不得而知了。

***

那廂福寧殿里,頻繁有人入內通稟,官家半躺在榻上,聽著外面的奏報,臉上顯出一種麻木的平靜。

太后坐在一旁,長長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其實早就有預感,官家擬定二月徹底削減陳楚兩位國公的兵權,還是太晚。禁中的人在籌謀,外面的人早就等不及了。

官家惦記的,是李臣簡還關在汴河角門子上,不知現在怎麼樣了,三郎會不會放過他。原本還盼著陳國公能勤王,沒想到諸班直節節敗退,恐怕用不了多久,鐵騎軍就要攻進大內了。

黃門令又進來通報戰況,顫著聲道:「官家,鐵騎軍在馬行街遭左右金吾衛奮力抗擊,但勢如破竹,左右金吾衛不敵,如今鐵騎軍已經闖進晨暉門了。」

官家閉了閉酸澀的眼睛,擺手讓他退下,自己掙扎著站起身,將匣子里的詔書取出來,慢慢踱到火盆前,丟進了炭火里。

布帛燃燒起來,火焰穿破焦灼的印記一路綿延,最後徹底將詔書吞沒。官家垂眼看著,知道再留著這個,對上面提及的人是最大的殘害。無論是陳國公也罷,楚國公也罷,一旦得知最後擬訂的人選是忌浮,都不會容他活著的。只有繼續讓這個位置懸空,才是對他最大的保護。

轉身望向門外,等待新一輪的戰報,很快消息便傳來了,鐵騎軍已經攻入東華門,正向內廷進發。

大廈將傾,沒想到最後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完成新舊更替,實在讓人惋惜。皇后道:「官家,若是現在把詔書上的名字改一改,或許對官家是一種保全。」

官家卻搖頭,「要我向這亂臣賊子低頭,絕不!我寧願與這福寧殿一起毀了,也不會把他的名字寫上去。

一旦在詔書上寫下李禹簡的名字,就說明他是順應天命,算不得謀逆,將來史書上便少了他謀朝篡位的一筆,何其讓人憤恨。官家是文人,這是文人最後的傲骨,即便粉身碎骨,也不向賊人搖尾乞憐。

太后和皇后聽他這樣說,都默認了,反正享了一輩子的福,到這兒也足夠了。官家的身子日益虛弱,誰知道還能在這位置上坐多久。反正沒有親骨血來承繼宗祧,到最後江山落進誰手裡,其實又有什麼可計較。

皇后攙扶著官家,重新坐回了榻上,外面的廝殺聲順著風,飄到了福寧殿里。

官家關心的還是那些宮人,痛心疾首道:「禁中都是手無寸鐵的人,難道那些叛臣要將他們趕盡殺絕嗎!」

腳步聲隆隆,似乎到了台階前,殿里的燭火劇烈地搖動起來,整個殿宇都在打顫。

甲胄的啷啷聲,伴隨皂靴沉重踏地的聲響,終於邁進前殿,每個人心裡都升起了絕望的預感,來了……終於一切還是來了……

厚重的半邊垂簾被打了起來,一行人闖進了內寢,復又退後半步,單膝跪拜下去,「臣等救駕來遲,還請官家恕罪。」

昏昏噩噩的官家支起身子,才看清面前跪著的不是李禹簡,而是李堯簡與李臣簡,頓時心下一松,「起來……都起來……」

真是菩薩保佑!皇后和太后喜不自勝,太后掖了淚問:「那個大逆不道的三郎呢?如今人在哪裡?」

陳國公拱手道:「回太后,御龍直在紫宸殿將其擒獲,如今人已經押解起來,聽候官家發落。」

李臣簡順勢認罪,「臣不經官家赦免,私自離開禁地,請官家降罪。」

官家看著他,他還像以前一樣,跟隨在陳國公身後,便知道他們兄弟應當已經達成共識了。

罷了、罷了……官家搖了搖頭,「你是為了平叛才出來的,非但沒罪,反而有功。我的身子,已經難以支撐臨朝了,後日朝會,就由大郎替我主持吧!」說罷,粗喘了兩口氣道,「至於李禹簡,如何發落,全由大郎做主,不必問我。」

陳國公心裡高懸的石頭終於落地了,他聽懂了官家的深意,俯首領命,道了聲是。

官家擡起眼,望向幽深的殿頂,自己心裡明白,自此江山確實該易手了。縱然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並不按照你事先設定的計劃實行。

激流勇退,保全了自己的體面,至少能得一個善終。若是再作無謂的反抗,或許今晚,自己就該因受驚過甚,「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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