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親王的酒量極好,睿親王府埋在梅花樹底下那壇鈞州陳釀,喝去了十之五六,依舊看不出半分醉意來。酒宴對著一池新荷,涼風徐徐,醺然欲醉。睿親王漫口與豫親王談些風月之事,議論誰家王公調教的歌伎,誰家的絲弦班子,豫親王素來在這上頭是不留心的,聽他漫無邊際的講著,不過偶然搭話。
睿親王打量了豫親王兩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來替你做個媒吧。」豫親王正巧一杯酒入喉,聞言差些被嗆住,連聲大咳,半晌才緩過氣來。睿親王大笑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一聽到這個就立時亂了方寸。」
「六哥說笑了。」豫親王望著一湖嫩葉如卷的新荷,時值黃昏,半天綺霞如潑,映在碧水綠荷之上,便如飛金點翠,動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實在沒有那種心境。」
睿親王點頭道:「你也是忙——不過家裡沒個人,總不成個家的樣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沒了下落。」
一說就說到心裡的隱痛上去,豫親王的臉色不禁有幾分鬱郁,睿親王忽然興緻勃勃起來:「京里王公大臣,合適的女兒家並不少,只要你相中了誰,我保管去替你說和。」
「六哥。」語氣間已經有了蕭冷的意味:「我來是有事想說與六哥知曉。」
睿親王揮一揮手,閣中歌伎諸人瞬時退得乾乾淨淨,豫親王端起杯來,忽然喟嘆:「六哥,咱們兩個人,總有四五年未在一塊喝酒了吧。」睿親王眉頭不覺微向上挑起,一雙深遂的眸中幾乎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飲,還是豫親王征舍鶻歸來,太子作東,邀了幾位皇子替他洗塵,如今世事更迭,那種情形卻是再也不會有了。
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們雖是手足,但同父異母,在宮中自幼更是並不親密,但那些風華正茂的時光,總是同時鐫刻在記憶中,成為一抹朦朧的暈彩,彷彿月下捲起風荷的輕盈,帶著清涼芬芳的水汽,剎那間浸潤無聲。但這溫軟亦如月華易散,隔著數載光陰,那些過往終於在歲月猙獰中漸漸分崩離析,往事的陳渣泛滓,大浪淘盡,只余了尖利無奪的碎屑,終涸成銅牆鐵壁般的堅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塊殘玦,浴在墨藍綢海似的夜空,輝光清冷,隱隱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葉的影彷彿輕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銀光粼粼的湖面上,將湖割裂成無數細小的水銀,瞬息萬變,流淌不定。
睿親王眼中彷彿映入這萬點細碎的銀光,愈加變幻莫測,聲音已如常般慵懶散漫:「你適才說有事說與我聽,卻是何事?」
豫親王手指摩挲著酒杯,上好的和闐白玉,膩如羊脂觸手生溫,杯中酒色如蜜,隱約帶著芬冽的香氣。他的聲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霧靄,猶帶著水意的清潤:「慕氏有一種家傳的釀酒法,稱為『蜜釀』,六哥可還記得?」
那酒據說是以尋咫花蜜入釀,入口極醇,一旦入喉,卻火辣灼人,彷彿有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從喉間一路直剖入腸。慕氏百年富貴,精於饌飲之道,家釀獨家秘制,頗有聲名,歷年常窖百壇,藩王百官平日多得贈饗。睿親王淺啜一口酒,道:「自然記得,慕氏蜜釀之法據說傳子不傳女,如今慕氏絕後,這蜜釀日後估計是喝不到了。」
豫親王淡淡的道:「慕允還活著,已經逃入屺爾戊境內。」天家皇子最講究修為,睿親王自幼得皇父調教,更是氣質沉著,雖然十分意外,但並未顯出驚異之色,只是若有所思的道:「定蘭關雄奇高險,號稱天下第一,城牆皆逾十丈,除是飛鳥,無法逾越。
「那慕允有人接應,殺死解差後逃離。接應他的人,一路護衛,在供州被東營的人發覺行蹤,攔截交手,六死三傷,此三人受傷雖重,但不待逼問口供,立時嚙毒自盡。這些人,全是受過精心訓練的死士。供州的諜報是初六日傳來,初七日又接獲一封,東營在豎河與其交手,這次對方死了五個,其中假扮慕允的死士,身中三箭,猶伏騎二十餘里,引開追兵。初九日、十一日、十二日皆有交手,東營調了伏州的重兵圍剿,竟無一次成功。對方死士共二十五人,能隨慕允行至定蘭關前的,不過三人。此四人一路換騎急馳至定蘭關前,慕允換裝假扮諜差,以金牌令箭賺開城門,越關而去。那三人引開追兵,在密羅山亂石陣間與東營對峙了一天兩夜,最後連箭都射光了,投石以抗。等東營終於殺上山去,原來那三人早就服了毒,毒入血脈,一劍下去,那血稠得就像這杯中的蜜酒一般,順著劍鋒緩緩腐蝕劍身。」豫親王不緊不慢的道:「若非對方謀逆大罪,我倒還真佩服這些死士。」
睿親王像是被那血淋淋的場面所影響,微皺起眉,抿下一口酒去。
豫親王無聲的透了口氣:「以二十五條性命換得那慕允逃脫,只不知這主使的人居心如何,慕氏多年統兵,兵法精要盡在一門,屺爾戊為患天朝邊界多年,慕允逃入其境內,若與其勾結,終有一日會成我朝社稷心腹大患。
睿親王輕描淡寫的道:「既然連七弟一手調教出的東營精銳都攔不住此人,此人大約是命不該絕。」
豫親王淡然一笑,反問:「難道六哥居然是信天命之人?」
睿親王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經心伸手執壺,揚聲喚人:「來呀,酒冷了,重新溫過,換大杯來,今日我要與七弟痛飲一回。」
豫親王起身道:「謝六哥的好酒,愚弟不勝酒力,已經醉了。唯有改日再領六哥所賜,今日向六哥告罪,愚弟還有些雜事,要先向六哥請退。」
睿親王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
睿親王迴轉水閣中後,摒退眾人,自己提了壺,將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飲盡,過了良久,方才似自言自語:「老七這招敲山震虎,所為何意?」
孟行之悄沒聲息,落足無聲的從那架紅檀描金繪山水人物的紫紗屏後踱出來,說道:「王爺這『敲山震虎』四字說得極妙,依在下淺見,這豫親王所來就是為了敲山震虎,他明明疑心是王爺派人救脫了慕允,所以源源本本將事情講與王爺聽,意思是,他已經知曉了王爺的舉止,警告王爺不得輕舉妄動。」
睿親王沉吟不語,孟行之卻道:「在下要恭喜王爺。」睿親王目光閃動,孟行之道:「豫親王意在震懾王爺,好令王爺有所收斂。他既忽然有此舉,便說明王爺那招殺著,可算走對了。」睿親王道:「此人對老四忠心耿耿,他必是有所顧忌,所以才來警告我,看來他應該也知道那招殺著,是出於我的布置。」
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殺著之所以為之殺著,便是明知是柄鋒利無比的利刃,對方卻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以身相迎。」他聲音極輕,卻字字入耳:「王爺,終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露重,月色越發分明,清華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睿親王飲多了,覺得酒意突沉。玉欄杆外是一圍芍藥,人間四月芳菲盡,欄外的花已經開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風吹拂,正好落在他衣袖間,他伸手拈了起來。她總是愛簪芍藥,有一種芍藥花叫「金線銀雪」,潔白花瓣上撒著金絲,簪在堆烏砌雲般的發間,極是嬌艷。
「六哥。」她自幼便是如此稱呼他,臉上幾乎沒了半絲血色,只道:「我去。」極輕的兩個字,從她唇中吐出,卻似有千鈞重,剎那間壓得他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本能的側過臉去,只見她蟬翼鬢側一朵芍藥,怒放似她曾經的笑顏。
那一句那樣殘忍,卻不得不問:「你去?你知道將來是什麼?」
她臉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為了六哥,我願意。我知道毅親王身邊,六哥一直沒有得力的人,如今他來求親,正是難逢的機會。」
還是十五歲的時候,她不過十二歲,自己帶了她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藥花會。她青衣束髮,扮作是自己小廝的模樣,混出中門來,那一顆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馬,她忽然伏鞍放聲大笑,自己又惱又怒,叫了她的乳名,問:「臨月,你笑什麼?」她策馬兜轉過來,離得那樣近,痒痒的就在耳下,呵氣如蘭,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亮悅耳:「六哥,原來你比我還害怕。」
他哼了一聲,轉開臉去,其實他並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嚴,自己雖對慕大鈞執弟子禮,畢竟是皇子,一旦出了紕漏,慕大鈞並不會過份責罰自己,可是只怕她會受父親嚴飭。半大的少年,這種話不願對人明言,只是板著一張臉,做出一種老成的樣子,說:「反正我不是害怕。」
慕臨月扮個鬼臉,她眉目間猶有稚氣未脫,已經隱約可以看出少女甜美的風華,回眸一笑,那眼波盈盈,如能醉人。他脫口說:「你可不能再笑了。」她一雙長睫似蝶翼般忽閃忽閃,問:「為什麼呀?」他說:「你一笑,人家就會看出你是個女孩子。」她說:「那我不笑了。」一語未了,又禁不住盈盈一笑,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無限嬌俏。他無可奈何,只得板著面孔說:「人家若是看出你是個女孩子,會連累我的,我可不帶你去了。」說著作勢欲舉手策馬揚鞭,她急急抓住他衣袖,連聲道:「六哥,六哥,我不笑了便是。」
大明寺香客如涌,人山人海,趕會的、燒香的、賣香表的、賣吃食的、雇轎的、趕驢的……鬧轟轟就如同炸鍋一樣,她一雙眸子明若點漆,新奇的顧盼不己。他怕與她被人潮擠散,再三叮囑她拉著自己的衣袖,他們擠進寺去,擠出了一身大汗。殿中人更多,金身寶像尊嚴,無數的人匍匐下去,虔誠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積如山,烈焰焚焚,騰起無數香煙,熏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隔著香火繚繞,她好奇的問:「六哥,他們都在求什麼?」
他其實也不知道,隨口答她:「求財求福,總是求他們沒有的東西吧。」
她的眼睛那樣亮,彷彿有星光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麼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還有哥哥們,還有你。」
聽她將自己與她的親人們並提,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觸,口中卻說:「若是我不帶你來,你准不會說得這樣好聽。」對她道:「咱們去看芍藥。」
大明寺的芍藥久負盛名,歷年的芍藥花會,更是西長京一盛。通城的人不過借看花之名,到寺中遊玩,其實是趕廟會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藥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讀過幾卷書、一心附庸風雅的富沽之流。他們徑往寺後去,一路行去,遊人果然漸稀,誰知到了芍藥圃外,卻被寺中的和尚給攔住了。言道是城中首富陸家的女眷今日前來賞花,故而摒盡一切閑雜人等。
定湛九歲即封親王,自幼皇父寵愛無比,十餘年來,從來未嘗被人稱為「閑雜人等」,吃過這等閉門羹,見那幾個和尚嘴臉勢利,神色無比倨傲,心中頓時大惱。但轉念一想,這些和尚蠢頭蠢腦,如果動起手來,自己雖不一定吃虧,可是也難護得臨月周全。何況自己與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如果一旦真鬧起來,被人識破身份,總不是好事。
慕臨月亦怕他生氣,輕輕扯扯他的衣袖,道:「六哥,咱們還是別硬闖了。」
隔著花牆上的檳榔眼,可見圃中花盛似海,如錦如綉。就此回去,可真讓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轉,當下便有了計較,順從的答應了一聲,同她轉身就走。走出了許遠,環顧左右,見無人注意,便道:「跟我來!」兩個人順著那牆七拐八彎,一直走到山房之後僻靜處。這裡已經是花圃盡頭,甚少人來,牆外有一株極大的老榆樹,足有和抱粗,枝椏橫斜,綠葉如茵。他轉頭問慕臨月:「你會不會爬樹?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慕臨月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躍躍欲試:「可別小瞧了人,慕大將軍的女兒,別說爬樹,一樣可以上戰場殺敵。」說著便捲起衣袖來,露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籠著一隻白玉釧,膚色與玉色皆白瑩無比,幾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釧。她改了男裝,可忘了取這隻釧子下來,此時捋起袖子才發覺。「哎呀」了一聲,說:「這還是外祖母給的,可別碰碎了它。」將釧子捋下來,掖入了腰帶中。她體態輕盈靈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樹,坐在橫枝上,招手叫定湛:「六哥!」
定湛動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樹上輕輕一蹬,右手已經拉住一根樹枝,借力彈起,輕輕巧巧落在橫枝之上。慕臨月不由拍手叫好:「六哥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還要漂亮。」定湛豎起中指在唇邊,噓了一聲。慕臨月方覺自己忘情,幸得並無人聽見。定湛先躍下牆頭,站穩了便向回身向她張開雙臂,慕臨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許摔到我。」便如一隻燕子般,從牆頭上翩然落下,誰知樹枝掛住了她的帽子,她一躍之下,在風中散開長發如瀑。她雖膽大,從那樣高的牆頭上躍下,最後還是有絲害怕,不由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定湛只覺大力衝撞,卻緊緊抱住了不放手,往後連退數步,最後還是「咕咚」一聲抱著她坐倒在芍藥叢中,只覺柔香滿懷,四周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芍藥花,絢麗得像堆錦刺繡,團團簇簇,無數的花與葉轟然湧上,將他們深陷在柔軟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絢爛奪目的顏色里,只能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容顏,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藥,那樣清麗皎美,發流如雲。她的呼吸香而甜,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她眸子那樣晶瑩透亮,就像最飽滿的兩丸黑水銀,極遠極高處是湛藍的天,一朵雲緩緩流過,她的眼中也彷彿有了雲意,泛著難以描述的朦朧,他竟然不知道應該放手,她的頭髮掃在臉上痒痒的,忍不住打了兩個極響的噴嚏。
這兩個噴嚏卻打壞了,立時便有人喝問:「什麼人在那裡?」
兩個人本來就心虛,養尊處優的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形。慕臨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頂你上牆,你先走。」蹲身讓她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頭,將她頂上牆頭。慕臨月在牆頭上遠遠看見三四個僧人往這邊來,心下大急,連嚷:「六哥快走!」定湛萬忙中還俯身折了兩大朵芍藥花,銜在口中,衝上前去,借勢在牆上連蹬兩步,躍上牆頭。兩個人順著那株大樹,一溜而下,定湛牽了她的手,一路疾奔。
兩個人一口氣跑出寺門,但見寺前人山人海,推攘不動的人潮如涌,方才住腳,慕臨月被他拉著一路狂奔,到了此時只是大口大口喘氣,連腰都已經直不起來。定湛又累又氣又好笑,將兩朵芍藥交到她手中,說:「就為這兩朵花,可真不值得。」見她長發散亂,回頭見那幾名追趕出來的僧人仍在不斷四處張望,心中一動,抽出袖中錦帕,道:「你快將頭髮束好。」慕臨月接過錦帕去,將長發重新束好,拈著那兩朵花,嗅了嗅花蕊,悵然嘆了口氣:「這樣好看的花,竟然一點也不香,可見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麼干係?」慕臨月嫣然一笑,笑顏竟比她指間的花更美。定湛不敢再看,說:「走吧。」與她出來尋著了馬,上馬回慕府去。
歸去已是黃昏時分,她悄悄溜進二門,接應她的丫頭近香早急得團團轉,見她進來,忙忙攙住了她,說:「夫人問了幾遍,都要瞞不住了。」臨月正欲隨她走,忽想起一事來,伸手摸了摸腰帶,失聲道:「我的釧子不見了。」定湛本來已經走出好幾步開外了,聽見她這樣說,轉身見她臉色煞白,猜想只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慰她:「不要緊,我替你去尋。」
過了幾日,終於有機會見著她,趁人不備告訴她:「我親自去花圃尋了兩遍都沒找見,說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她低聲答:「沒找到——也就罷了。」可是眼裡有種小女孩罕見的神色,讓人覺得無限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