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四下里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殿中並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過窗紗照進來,如水銀般瀉了一地。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涼而薄的錦被覆在身上,如同繭一般,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心狂跳如急鼓,她無聲的喘著氣,過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藥瓶。她急切的將藥瓶倒過來,發抖的手指幾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傾出一顆藥丸來,噙到口中去。呼吸漸漸平復,沉鬱的葯香在口中濡化開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經濡濕了衣裳,她虛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裡一點微冷的酸涼,無力的垂下手去,藥瓶已經空了。
身後是皇帝平而穩的呼吸,如果不是夜這樣安靜,淺得幾乎聽不見。這種她最厭憎的聲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就令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深處的煩惡,連帶著對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時胃中泛起酸水來,只是覺得噁心作嘔,每次吃完葯後,總有這樣虛弱的一刻,彷彿四肢百骸都不再屬於自己,連身體都虛幻得輕軟。她靜靜的躺了片刻,終於有力氣無聲無息的離開床榻,借著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見自己平金繡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線綉蓮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樣的細膩青色,那蓮花里就盛開一朵青白來。她垂下眼去,這世上再也無皎皎的潔白無瑕,哪怕是月色,透過數重簾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像一支將熄未熄的燭,朦朧的連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淺淺幾筆。她落足極輕,幾乎無聲的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還在外殿的燭台下打著盹,她立在那裡,隨手拿起案台上的燭剪剪去燭花。這樣悶熱的夜裡,連小小的燭光亦覺得灼人難忍。燭芯間一團明亮的光蕊,彷彿一朵玲瓏的花兒,不過一剎那,便紅到極處化為灰燼。
燭光明亮起來,宮女一驚也醒了,並沒有言語,輕輕擊掌喚進人來。來接她的是清涼殿的宮女惠兒,取過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擋住。夜雖深了,仍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都沒有。出得殿來,一名內官持燈相侯,見她們出來,躬身在前面引路。迴廊極長,雖然每日夜裡總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燈光朦朧在前,替她照見腳下澄青磚地,光亮烏潔如鏡。如霜突然覺得可笑起來,這樣靜的夜,這樣一盞燈,在廊間迤邐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飄泊來去,凄淡無聲。
清涼殿中還點著燈,內官與宮女皆侯在那裡,她說:「都去睡吧。」扶著惠兒進閣中去,惠兒替她揭起珠羅帳子,她睏倦已極,只說了一句:「葯沒了,告訴他們再送一瓶來。」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竟然睡得極好,醒來時紅日滿窗,她剎那間有一絲恍惚,彷彿還是小女兒時分,綉樓閨房中,歇了晌午覺醒來,奶娘在後房裡揀佛米,四下里寂然無聲。唯見窗隙日影靜移,照著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潔白挺直如玉,香遠宜清。她拈起一枝花來,柔軟的花瓣拂過臉側,令人神思迷離。窗上凸凹的花紋透過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細而密的纏枝圖案,枝枝葉葉蔓宛生姿。翠蔭濃華深處隱約傳來蟬聲,彷彿還有笑語聲,或許是小環與旁的小丫頭,依舊在廊下淘氣,拿了粘竿捕蟬玩耍。過得片刻,小環自會喜孜孜拿進只通草編的小籠來,裡頭關了一隻蟬,替她擱在妝台上。
蟬聲漸漸的低疏下去,長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朱紅底子鏤空龍鳳合璽施金粉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大紅金色,看久了顏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極輕的「啪」一響,終於還是驚動了人,惠兒進來:「娘娘醒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著洗盥諸物,她有些漫不經心的任由著人擺布。最後梳頭的時候,只余了惠兒在跟前,方問:「葯呢?」
小小一隻青綠色瓷瓶擱在了銅鏡前,入手極輕,如霜立時拔開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膩白如玉,托著那幾粒藥丸,襯著如數粒明珠,秀眉微蹙,只問:「怎麼只有五顆?」
惠兒聲音極低:「這葯如今不易配,外頭帶話進來,請娘娘先用,等配齊了葯,再給娘娘送來。」
如霜慢慢的將葯一粒粒擱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聲:「嗒……嗒……」粒粒都彷彿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頭微顰,所以用螺子黛描畫極長,更襯得橫波入鬢,流轉生輝。這種畫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連宮外的官眷都紛紛效法,被稱為「顰眉」。據說經此一來,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經每顆漲至十金之數,猶是供不應求。御史專為此事遞了洋洋洒洒一份諫折,力請勸禁,皇帝置之一哂,從此命宮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舊賜用,僅此一項,銀作局每月便要單獨為如霜支用買黛銀千餘兩。華妃為此語帶譏誚,道是:「再怎麼畫,也畫不出第三條眉毛來。」此時如霜眉頭微蹙,那眉峰隱約,如同遠山橫黛,頭上赤金鳳釵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直垂到眉間,沙沙作響。偶然流蘇搖動,閃出眉心所貼花鈿,殷紅如顆飽滿的血珠,瑩瑩欲墜。她隨手撂下藥瓶,以手托腮,彷彿小兒女困思倦倦,過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縷笑意:「他想怎麼樣?」
惠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耳語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時辦這件事,不嫌太早了么?」
惠兒依舊是一幅恭敬的樣子:「王爺說,娘娘既然已經有了『護身符』,那件事早辦晚辦,總是要辦的,宜早不宜遲。」
如霜依舊望著鏡中的自己,過了許久,方才淡淡的答:「好吧,但願他不後悔。」
惠兒微微一笑:「娘娘聖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聞,形容慵懶的說道:「派人去問問,皇上那裡傳膳了沒有。」
並沒有傳午膳,因為皇帝剛剛起床,內官便稟報豫親王要覲見,皇帝漫不經心的道:「那就說朕還沒起來,叫他午後再來吧。」話猶未落,已聽見豫親王的聲音,雖隔著窗子,但清朗中透著一貫的堅執:「既如此,臣定灤在此恭侯即是。」皇帝不覺一笑:「叫你堵個正著——進來吧。」豫親王穿著朝服,朱紅綴金蟒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越發顯得英氣翩然,跪下去行親王見駕的大禮。他是早有過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此來必有所為,不由覺得頭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話就說,不必這樣鬧意氣。」
豫親王卻不肯起身:「臣弟愚鈍,自覺身不能荷此重任,諸事有待皇上聖裁。」皇帝笑道:「那幫老頭子一定啰嗦得你頭痛,我都知道,這幾日我也緩過勁來了——朕明日上早朝去應付他們就是了,你再這樣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豫親王道:「謝皇兄。」皇帝笑道:「起來吧,再不起來,倒真像和我賭氣一樣。」豫親王不由一笑,站起來道:「兵部接獲諜報,屺爾戊人殺了伯礎的大首領蘭完,看來其志不小。」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豫親王道:「年來朝廷對南岷、悟術勒相繼用兵,一直騰不出手來。加之定蘭關天險易守難攻,所以才放任屺爾戊這麼些年,只怕今日已然養虎為患。」
皇帝道:「既然已經養成了只猛虎,咱們只能等有了十成把握,方才能去敲碎它滿口的利齒。」豫親王欲語又止,終究只是揀要緊的公事回奏。積下的奏案甚多,一直到了未初時分仍未講完,皇帝傳膳,又命賜豫親王御膳一桌,內官程遠此時方趨前向低聲陳奏:「皇上,娘娘那邊也沒傳膳呢。」皇帝雖有四妃,但內官口中所稱「娘娘」,則是專指淑妃慕氏。華妃雖然暫攝六宮,卻因刺客之事失幸於皇帝,皇帝自得如霜,不僅賜她居於毓清宮最近的清涼殿,起居每攜身側,連傳膳亦是同飲同食——這是皇后的特權。後宮自然對此逾制之舉嘩然沸議,司禮監不得不諫阻,皇帝道:「朕貴為天子,難道每日和哪個女人一同吃飯,此等小事亦不能自抉?」既然發了這樣一頓脾氣,此事便從此因循,此刻程遠方此語,意在提醒皇帝淑妃還在等他。
皇帝「哦」了一聲,說:「那就去告訴淑妃一聲,今日朕與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遠剛退出數步,皇帝忽又叫住他:「淑妃這幾日胃口不好,只怕是貪涼傷胃所致,叮囑她別由著性子貪用瓜果涼蔬,那些東西傷脾胃。」程遠應了個「是」,皇帝又道:「還有,傳御醫請脈瞧瞧,別耽擱成大毛病了。」程遠頓時面有難色,皇帝知道如霜素來性情偏執,最是諱疾忌醫,聽說要傳御醫,便如小孩子聽到要吃藥一般,只怕會大鬧脾氣。皇帝道:「就說是朕的旨意,人不舒服,怎能不讓大夫瞧。」
程遠領命而去,豫親王見皇帝叮囑諄諄,極是細心,心中默默思忖。那一頓御膳雖是山珍海味,但禮制相關,豫親王又不是貪口腹之慾的人,再加上皇帝畏熱,素來在暑天里吃得少,兩個人都覺得索然無味。待撤下膳去,宮女方捧上茶來,程遠回來複命,果然道:「萬歲爺,娘娘說她沒病,不讓御醫瞧。」這倒是在皇帝意料之中,不想程遠笑嘻嘻,吞吞吐吐的道:「還有句話——奴婢不知當將不當講。」皇帝悖然大怒:「什麼當講不當講,這是跟主子回話的規矩么?平日朕寵你們太過,個個就只差造反了。再敢啰嗦,朕打斷你的一雙狗腿。」程遠素來十分得皇帝寵信,不想今日突然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嚇得連連磕頭,只道:「奴婢該死。」
皇帝吁了一口氣,接過宮女捧上的茶,呷了一口。豫親王見程遠怏怏退下,忽道:「臣弟倒有一事,要向皇上求個情,論理此事不該臣弟過問,但定灤不說,亦不會有人對四哥說了。涵妃並無大錯,皇兄瞧著皇長子的份上,饒過她這遭吧。」
皇帝問:「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來。」豫親王道:「臣弟是聽說前日皇長子中了暑,涵妃乃其生母,由她來照料皇長子飲食起居,總比旁人更恰當些。」
皇長子永怡年方三歲,本來隨生母涵妃居住,自從涵妃被貶斥,便由四名乳母並六名內官,陪著皇長子依華妃而居。這幾日因天氣炎熱,永怡中了暑,每日哭鬧不休,皇帝正為此事煩惱,聽豫親王如是說,點了點頭:「也好。」便命人傳程遠進來,但見程遠垂頭喪氣行禮見駕,皇帝又氣又好笑,斥道:「瞧瞧這點出息。」程遠苦著臉道:「奴婢胡作非為,還請皇上責罰。」皇帝道:「朕也不罰你了,有樁差事就交你辦,你即刻回一趟西長京,去傳朕的旨意,命涵妃往東華京來。」
這樣熱的天氣,馳騁百里,亦算得上一件苦差,程遠卻瞬間笑逐顏開,連忙行禮:「奴婢遵旨。」
午膳後皇帝照例要歇午覺,豫親王告退出來,見小太監六福正在廊下替雀籠添水,見了他連忙行禮:「見過王爺。」豫親王知他亦是趙有智的弟子,機智可用。便問道:「你去看看程遠動身了沒有,若是還沒出宮,告訴他我在宮門口等他,有兩句話叮囑他。」六福忙答應一聲去了。豫親王出得宮來,命涼轎在乾坤門外暫侯,過得片刻,果見程遠由兩名內侍伴了出宮來。見到豫親王的涼轎,程遠便命那兩名內侍留在原處,只有自己走了過來,遠遠就行禮:「奴婢見過王爺。」豫親王道:「免禮。」程遠道:「是,聽說王爺傳喚,不知王爺有什麼吩咐。」豫親王問:「此次回京,是走陸路還是水路?」
從東華京至西長京,一條陸路,一條水路。水路遠,舟行亦緩,程遠道:「奴婢打算走陸路,騎馬快些。」豫親王微微頷首,道:「涵妃奉旨往行宮來,你路上要謹慎當差,天氣太熱,車轎勞頓的,莫讓娘娘中了暑。」程遠揣磨他話中之意,不由道:「王爺,宮眷向例都是走水路的。」豫親王道:「我知道,但涵妃娘娘數月未見皇長子了,愛子心切,必然會走陸路。」程遠頓悟,不由汗出如漿,向豫親王行了一個禮:「奴婢明白了。」
蟬聲陣陣入耳,天氣炎熱,宮門外絕無遮蔽,午後烈日如灼,程遠本汗濕了衣裳,此時又被烈日漸漸蒸干,結成一層霜花,刺在背上又痛又癢。但聽豫親王道:「你此去辛苦,快去快回,不可誤事。」程遠恭聲道:「請王爺放心,奴婢必當儘力而為。」豫親王點一點頭,內府已經送來良駿三匹,程遠便向豫親王行禮辭行,攜那兩名內侍一同,牽馬走出百步之遠,一直走出禁道之外,方才上馬而去。
豫親王目送三騎飛奔而去,漸行漸遠,方才吁了一口氣。
程遠辦事果然妥當,到了第二日酉末時分,就侍候涵妃的車轎趕回行宮。這樣熱的天氣,風塵僕僕的兩日之內趕了一個來回,辛苦自不必說。涵妃素來未嘗在這樣的熱天行過遠道,她聽從了程遠的婉轉相勸,凌晨即動身,棄舟乘車,這一路極為辛苦。入行宮後草草沐浴更衣,便去向皇帝謝恩。
因為天氣熱,黃昏時分暑氣未消,皇帝在清涼殿後水閣中與如霜乘涼。如霜近來胃口不開,晚膳亦不過敷衍,此時御膳房呈進冰碗,原是用鮮藕、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製成的甜食,如霜素來貪涼,皇帝怕她傷胃,總不讓她多吃此類涼寒之物,只命內官取了半碗與她。如霜吃完了半碗,因見皇帝案前碗中還有大半,玉色薄瓷碗隱隱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淌,更襯得那瓜桃甜香冷幽,涼郁沁人。她拿了銀匙,隨手挑了塊蜜桃吃了。皇帝笑道:「噯,噯,哪有搶人家東西吃的。」如霜含著匙尖,回眸一笑,露出皓齒如玉:「這怎麼能叫搶。」說著又挑了一塊甜瓜放入口中,皇帝將碗拿開,隨手交給小太監,說:「可不能再吃了,回頭又嚷胃酸,昨天也不知吃錯了什麼,今天早上全都嘔出來,眼下又忘了教訓了。」如霜正待要說話,忽然內官進來稟奏,說道涵妃已至,特來向皇帝請安。如霜面上笑容頓斂,過了半晌方冷笑一聲,將手中銀匙往案上一擲,回身便走。
皇帝只得吩咐內官:「叫她不必來請安了,皇長子眼下在華妃宮中,讓她先去看看皇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