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把馮世真送到老城廂里弄前。容家提前付過車資了,馮世真還是丟給了車夫一角錢。
里弄里都是半舊的石庫門房子,擠得好似螞蟻窩似的。過道上拉著繩子,晾著床單和孩子的尿布,滴滴答答落著水珠,空氣里漂浮著一股排泄物和垃圾發酵的酸臭。
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邊臭水窪里踢球皮,弄得一身泥水。當媽的舉著鍋鏟奔出來一陣大罵,擰著耳朵把孩子拽了回去。
馮世真還沒進院門,就見裡面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張寡婦特有的沙啞的大嗓門格外清晰。
「青天白日地欺負我這一個老寡婦,你還要不要臉?連這這點醬都不給我留,是要逼死我嗎?醫生人家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燒了個白底,過來和我們擠亭子間。給你家老頭子積點德,欺負寡婦要遭雷劈的。」
「不是的……分明是你自己弄倒的……」
馮世真敏銳地捕捉到了母親委委屈屈的哭聲,頓時熱血衝上腦門,大步奔了進去。
院子里圍著一群婆媽,指指點點。馮世真一手分開人群,就見張寡婦正扯著馮太太的手不放。馮太太白凈的臉漲得通紅,不住抹淚。
「放開!」馮世真一聲怒吼,像只老鷹一樣衝過去,一把就將張寡婦推了個趔趄,把母親護在身後。
圍觀的人群嘩然,顯然是見戰況愈加激烈,更覺得有趣了。
「媽,怎麼回事?」馮世真掏出帕子給母親擦臉,嗓音猛地提高,「你臉上是她打的?」
馮太太是個文弱清瘦的婦人,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此刻又羞又怒,聲音更是輕得打顫。
「我見太陽好,在院子里曬被子。她……她說咱家被子遮著太陽,擋住她正在曬的醬了,就把被子掀了。被子又恰好碰翻了她的醬……」
地上有一片被人踩得粘糊糊的辣醬,被子卻是被馮太太搶來抱在了懷裡,雪白的被單上沾了老大一團醬汁。
張寡婦此時重整威風殺回了戰圈,一個虎撲,要來抓馮世真。
馮世真反手把馮太太推開,敏捷地閃躲,順手一巴掌甩在了張寡婦臉上。
「這巴掌是還你的!」
張寡婦冷不丁被扇了耳光,一腳踩在自家的醬上,連馮世真一根頭髮都沒碰到,就又砰地甩了個四腳朝天。
看熱鬧的鄰居們哄然大笑,紛紛鼓掌。張寡婦橫行鄰里有好一段時日了,今日見她吃癟,都覺得極痛快。
張寡婦這下摔得重,一時爬不起來,乾脆躺在地上蹬著腿大哭大叫,「打死人了!殺人了!快去叫巡捕房!」
馮世真抄手冷笑,「殺人了也得有個屍首擺著。你最好即刻死了,免得巡捕房的人白跑一趟!」
張寡婦沒料到斯文的馮小姐不僅打人給力,張口罵人也這麼毒。她愣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歇斯底里地大叫:「踢寡婦門啦!踢寡婦門啦!一個小娘皮都敢摔我耳光,還要咒我死,大伙兒都來評評理,這個世道還怎麼讓人活喲!」
馮世真自打住進來,人前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老師模樣。鄰里這還是頭一次見她發火放狠話,都嚇了一跳,看著她的目光全變了。
一個愛管事的老媽子出面責備馮世真道:「你是晚輩,打長輩就是不對,更何況人家是寡婦……」
馮世真一臉慍怒地頂撞了回去,「惡人從來先告狀。自己手欠打翻了醬,關我們家什麼事?老寡婦就了不起,大伙兒都該讓著你。你男人又不是咱們剋死的!」
罵寡婦克夫乃是正中紅心,張寡婦拖鞋甩襪地大哭,「讀過書就會欺負人了。小娘姨家家的,怎麼這麼歹毒喲?」
馮太太氣得要去理論,馮世真拉住了她,高聲罵了回去:「為老不尊的婆娘,仗著我們家又窮又傷好欺負呢。以前偷我家曬的魚乾鹹菜,抓著你了還不認賬,反來我們家門口潑潲水!以前看你是個老寡婦,容忍你三分,你得寸進尺,居然敢打我媽!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裡,我們馮家如今一無所有,老弱病殘,反倒不怕。逼得狠了,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你再碰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就剁了你一條胳膊;你再往我家門口丟一片垃圾,我就燒了你的屋子!我馮世真仗著年輕比你多幾口氣,有功夫和你死磕到底!」
馮世真眼中的恨意和絕決如烈火燃燒,張寡婦被震懾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馮世真冷眼掃了圍觀的眾人一眼,人群紛紛後退。她拉著馮太太,撥開人群走進了樓里。
背後一片議論聲。張寡婦中氣不足地嘮叨了一句:「看著多斯文的,居然也這麼兇悍,書都不知讀到哪裡去了。」
馮世真折返回去,站在樓梯口厲聲喝道:「讀了書就活該被欺負也不能頂個嘴?讀書人欠著你什麼了?若是這樣,我寧願被人當潑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今天放了話,以後誰敢再欺負我家人,我一定百倍找還回來!」
她拉著馮太太回了屋,砰地摔上門。
石庫門的小院里一片寂靜,眾人灰溜溜地散去。
進了屋,馮世真跌坐在藤椅里,這才開始喘氣。
馮太太給她倒了一杯涼茶,坐在一旁拆被子。馮世真把一整杯茶灌下了肚,終於痛快地出了一口氣,撐著額頭低聲笑了起來。
她正經大學畢業生,是受尊敬的教書女先生,就算一日過得不如一日,人前也依舊保持著端莊嫻淑的模樣。如果不是今日發泄了一回,她還不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裝得多累。
馮世真忽然遺憾家裡沒有酒,不然真可以小酌上一杯。
馮家原本在虹口區開著一家中西藥店,鋪面不小,顧著四五個僱員,兩個坐堂先生,一個帳房,馮先生自己也能看些小病。馮家收入不錯,不僅能供女兒去南京念大學,還把兒子供出國留學。
可惜里弄半夜一場大火,燒毀了大半條街,馮家連著樓上的住房一起燒成了白地。為了搶幾本珍版醫術,馮先生被橫樑砸斷了腿,燒成重傷。為了給父親治病,家裡的積蓄花了個乾淨。如今他們住著石庫門二樓一間三開間的屋子,把朝外的一間房隔了出來租給一個做短工帶著兒子的老媽子。
馮太太嘆氣,「鄰居多半還是好人的。就怕你這麼一鬧,大伙兒都覺得你太潑辣。」
「媽媽,」馮世真說,「這世道,老好人做不得。若不鬧一下,讓人家知道我們不好欺負,不然不是張寡婦,就是李寡婦,總有人上頭作威作福的。誰耐煩你偷我一把菜,我就摘你一根蔥地日日廝磨拉扯?當然還是一次性了結了省事。人要入鄉隨俗。等咱們將來情況好轉了就搬出去,住到好些的里弄。那時候你女兒再裝淑女也不遲。」
馮太太是個心慈手軟無主見的老好人,家裡出事後,外面的事都是女兒在撐著,她也只有聽女兒主事。
朝北屋子裡傳出了父親沙啞的咳嗽聲。馮世真這才留意到空氣里殘留著的鴉片膏燃燒後的氣味。她又是一陣怒火衝上心頭,對馮太太說:「媽媽怎麼又給爹爹買大煙了?他本來傷就沒好,再吸下去對他沒好處!」
馮太太無措地搓著手,「你爹說他疼得狠,我有什麼法子?至少抽了煙,他能睡個好覺呀。」
「之前不是從西醫那裡拿了鎮痛的葯了嗎?」馮世真說,「那個李大夫也說了,爹的傷如今已經好多了,不應該還那麼疼,怕是爹自己依賴了藥物。媽媽,咱們該幫著爹戒了才是呀。」
馮太太低頭不吭聲。
馮世真無奈,把從容家拿到的十塊錢交了過去,肅聲道:「這是一半的工資。媽媽留著做家用。」
馮太太把錢推了回去,「早上你爸爸的兩個舊友過來探望,送了些葯來,還硬塞了我五十元。這錢你自己留著,在東家住,難免需要錢打點下人。」
「我本是窮家庭教師,就算不打點,又能如何?」馮世真把錢塞了回去,「別再給爹爹買煙了。你心疼我知道,可你這是害了他!」
馮太太只得把錢收下,又說:「早上收到了你哥哥發來的電報,說是已經上了船了,要一個半月才到。」
馮世真發愁,「他到底辦理了休學。這一回來,將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機會重新回去。」
馮太太卻是想兒子得緊,開心地說:「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就什麼都不怕了。有你哥哥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個家裡,沒有一個頂樑柱的男人就是不行。要是你哥哥在,咱們也不會落到和那潑婦做鄰居的份上。」
馮世真數月來奔波操持,給父親治病,尋房搬家,兼職賺錢,一手撐住了整個家。可是在母親口裡,依舊比不過遠在天邊什麼都還沒做的兄長。她心中酸澀委屈,好一陣沒說話。
馮太太說起兒子就停不下來,一邊洗床單,一邊叨著:「你哥哥可是醫大的高材生,就算沒畢業,在醫院診所里尋個工作也是不難的。到時候咱們就能從這裡搬走了。哦,你這新東家和善嗎?」
「還行。」馮世真意興闌珊,「媽,還有什麼吃的?」
馮太太一聽女兒還沒吃午飯,急忙擦了手去給她下面。
馮世真走到裡面的房間,給父親換紗布。馮先生模模糊糊地醒過來,下意識地喚著:「世勛……」
馮世真湊到他耳邊,「哥哥在回來的路上了。」
馮先生看清是女兒,難掩失望,「你怎麼還不走?」
走去哪裡?丟下傷病的父母一走了之嗎?
馮世真苦笑。
「爹爹把我撿回來的,還記得嗎?」馮世真把臉貼在父親唯一完好的手背上,目光悠遠,「我當年沒有被淹死在那條河裡,如今怎麼會被這點困難打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