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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流光之城

容家的主宅是一棟非常漂亮的法式洋房,呈凹字形,藍頂白牆,倒斗的屋檐。容氏夫婦帶著最小的兒子住二樓,兩位最年長的小姐單獨住一棟位於花園裡的小樓。容家給馮世真安排的房間就在三樓西翼,窗戶正對著後院,景色十分好。

管事指派了一個娘姨,讓她每日送取馮世真換洗的衣物,打掃房間。

這位陳媽是位標準的大戶人家老媽子,熱情地幫著馮世真收拾了衣櫃,下樓一頭鑽進了廚房,對正在炒菜的廚娘和幾個老媽子道:「確實是落難的小姐,衣箱里都是舊衣服,衣料卻挺好的。人也怪精明的,我在屋子裡呆了那麼久,愣是沒有朝我打探半句東家的事,好沉得住氣。」

廚娘把起鍋的白灼菜心交給幫廚的丫頭,擦了擦手,說:「二姨太太回來見著這女先生,可有熱鬧看了。」

旁邊一個來偷吃的聽差笑道:「聽說孫舅爺看中了開紡紗廠的錢家庶出的小女兒。可錢家聽說孫家姑奶奶給咱們家做妾,於是不肯嫁女兒,說起碼也得是個平妻。二姨太太就在老爺跟前鬧,說要出去住小公館,算兩頭大呢。」

陳媽是容太太心腹,當即呸道:「咱們容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一個連兒子都沒生的姨太太就妄想著扶正,真是做痴夢!」

廚娘和聽差只笑不語。

陳媽提了一罐開水瓶給馮世真送上去,又道:「太太請馮小姐下去吃頓便飯。」

以馮世真的身份,是便不和容家人一起上桌吃飯的。容家這是辦個簡單的拜師宴,介紹馮世真同家中諸人認識罷了。馮世真換了一身衫裙,重新梳過頭,下樓赴宴。

容家那間餐廳安裝著落地窗,通透明亮,日光在水晶的吊燈和盆景的綠葉上跳躍閃爍,寬敞的屋內彷彿充盈著一股帶著旋律的美妙氣息。這裡是如此靜謐祥和,美好得簡直不應該是一個毒梟走私大佬的宅邸。

容太太正摟著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親熱地說著話,身邊站著一個穿著舊式寬袖衫裙的婦人。

容太太見馮世真來了,指著那婦人說:「一早來不及介紹。這是咱們家大姨奶奶王氏,一貫幫我管家。你有什麼事,例如吩咐不動下人,只管去找她就是。」

王氏本是容太太的陪嫁。容太太懷孕時,容定坤在外面邂逅了一個書香閨秀,談起了戀愛。容太太有意把王氏給容定坤做妾,立刻有了身孕,將那追求「唯一真愛」的閨秀給氣跑了。王氏隨後生了二小姐容芳樺,之後多年不得寵。

後來容太太所出的二少爺夭折,王氏再度走馬上任,隔年又生了三少爺。作為大房的心腹,又是姨太太中唯一一個生了兒子的,王氏在容家的地位僅在大太太之後。

王氏笑得十分溫和,對馮世真說:「都說馮先生學問極好。芳樺功課不比她大姐好,還需要先生多多費心了。」

馮世真客客氣氣地回道:「二小姐聰明勤奮,即便沒有我教,也定能做出好學問的。」

王氏說:「家裡還有個二姨太太孫氏,有孕在身,回娘家安胎去了。過些日子接她回來,你就能見著。二姨太太原本讀過兩年女中的,平素就愛看書寫詩,一定能和馮先生聊得起來。」

馮世真假裝什麼都聽不懂,依舊溫和地笑。

容家小少爺剛滿六歲,在西童小學讀預科,不是個省油的燈。他繼承了先烈前輩們的愛國主義精神,前兩天在學校里為著一支自來水筆勇揍了英國參贊的兒子,被學校趕回來停課思過。

馮世真看他餓了要先吃桌子上的點心,保姆怕他待會不吃飯,不給他拿,他就沖著保姆拳打腳踢。

「我就要吃!打死你!太太,快讓她滾!」

「我的小祖宗,有客在呢,你這鬧什麼笑話?」容太太急忙把孩子抱住,取了塊蛋糕來喂他。

容芳林冷眼看著小弟胡鬧,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扭頭道:「大哥怎麼還不來?雲馳哥哥走了嗎?沒走請過來一起吃飯。」

「正說想來蹭頓飯,芳林妹子就下了帖子了。」

伍雲馳朗聲笑著,大步走進了餐廳,上前向容太太問好。

容大少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雙手抄在西褲口袋裡,目光漫不經心地從馮世真身上掃過,當她是個立在窗下的花瓶一般。

容太太問他:「你見過馮小姐了?」

馮世真臉上掛著平靜的淺笑,望向容嘉上。

容嘉上客氣而疏離地朝繼母點了點頭,「見過了。馮先生好生眼熟,之前我們在哪裡見過?」

話音一落,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馮世真和容嘉上的身上。

伍雲馳手裡捏著一根煙,似笑非笑地靠著個盆景架子站著,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馮世真聽到自己的心激烈跳動的聲音,一層細細的汗泌了出來。

「你們以前就認識?」大姨太太好似聞到了屎香的狗,搖著尾巴湊了過來,「大少爺才從重慶回上海,都沒怎麼出門,怎麼認識的馮小姐?」

馮世真看到了容大少爺眼中的戲謔,她彷彿明白了什麼,不慌不忙地笑了起來。

「我倒是沒印象呀。大少爺這樣瓊枝玉樹的人物,見過怎麼會不記得?我之前一直在女子補習班教書,平日里連男人都沒見幾個。也許大少爺是去學校找朋友玩,看到我過?」

這下連容大太太都盯著容嘉上打量,「你去過女子學校?對方是哪家的女孩子?你爹可是不准你亂交女朋友的。」

容嘉上凌厲的目光宛如一把光刀,自馮世真臉上掃過。馮世真笑盈盈地和他對視,又憨厚又無辜。

伍雲馳險些笑出聲來,咳了一聲道:「是我去接我小妹,嘉上和我同路,也許見過。馮小姐這樣打扮的女先生、女職員,滿上海也不少。我和嘉上難免覺得眼熟。」

容嘉上不置可否,默認了伍雲馳的說法。

容太太放下心來,慈愛地叮囑繼子道,「馮先生的英文和數學都極好的。今後好生跟著先生念書,當心你爹回來考你。」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一副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富貴少爺的作派。

馮世真一戰小勝,也不再追擊,偏過頭去饒有興緻地看著伍雲馳掏出個銀口哨逗著三少爺。

容芳林煩惱得要死,「別給他!他得了這玩意兒,咱們全家人就別想有片刻安寧了!」

「你姐姐不讓我給你呢。」伍雲馳收了哨子。

三少爺氣鼓鼓地瞪容芳林,被容芳林冷冷地掃了一眼。他顯然不敢同這個嫡出的大姐胡鬧,跑去容太太身邊撒嬌去了。

「都來齊了?那就開飯吧。」容太太慈愛地摸了摸小兒子的頭,招呼眾人坐下,自己坐在了首位。

容定坤說是人在閩南視察茶園。但是馮世真從孟緒安那裡知道,是容家運的一批煙土在半道上出了事,他親自去解決。

容定坤做買辦出身,靠倒賣茶葉和煙草發家,如今開著一家極大的進出口行,和各國通商。他的運貨渠道極廣,於是後來兼顧偷運鴉片、稀土,甚至軍火。只是這些事不符合他人前道貌岸然的形象,掩得極嚴,怕容家幾個小姐都不大清楚。

容家的豪宅大院,太太小姐們的華服珠寶,餐桌上豐盛的菜肴,甚至包括盛著飯菜的精緻的骨瓷碗碟,一半都靠那些煙土軍火換取回來。

馮世真記得去年冬天的清晨她從學校回家,總能看到不少凍死街頭的煙民。父親同她說過,那些都是吸劣等大煙的人,煙土極毒,吸了後渾身發熱,脫了衣服睡街頭,極容易被凍死。

凍死的人會在太陽照找他們屍身上前就被清走,丟棄在郊外的墳場里,無聲地腐爛。上海的街頭依舊繁榮熙攘,人來人往,多數人並不知道,或是絲毫不關心自己走過的路上曾經發生過什麼。

這樣的情況日復一日,直到冬去春來,再凍不死人。

大煙依舊一船一船地順著滾滾江水運進了上海,用木箱子裝著,打著容家或是其他幾家的封條,被送到各個角落。人們在煙榻上吞雲吐霧,醉生夢死,哪管他家國山河的興衰。時至今日,連身為醫生的馮先生自己,都經受不住傷病的折磨和破產的打擊,抱起了煙槍。

馮世真望著男人指間升起的裊裊香煙,彷彿又看見了父親蜷縮著身子靠在床頭,沉醉地吐著薄霧的情景。

伍雲馳將手裡的煙摁滅了,坐在對面的清秀女子笑道:「是我不對,忘了今日都是女士,不該抽煙的。馮小姐千萬別介意。」

馮世真假裝看不懂他曖昧的笑,淡淡道:「沒關係的,伍少。我是想著別的事走了神。」

伍雲馳端著葡萄酒杯,依舊帶笑注視著馮世真,「聽說馮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學數學系的高材生,可是認識陳秉國教授?」

馮世真微微皺眉,「我怎麼記得陳教授是物理系的。當然,大一的基礎物理課都是由他教的。但是他去年退休了,改聘去燕京大學執教了。你也認識他?」

這麼熟悉,不會假到哪裡去。伍雲馳對馮世真的態度便認真了幾分。

馮世真問:「伍少如今在哪裡高就?」

「還在讀書。」伍雲馳雖然神態老成,可容貌和容嘉上一樣,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彷彿初長成的松柏,帶著稚嫩,卻已有了迎風挺拔的姿態。

「雲馳哥哥是黃埔軍校的第一批學生,因為受傷,才暫時休學半年,從南京回來養傷的。」容芳樺的語氣充滿了驕傲,目光含情脈脈地望著伍雲馳。

「保家衛國,男兒職責。」馮世真贊道,「軍人乃是國之棟樑,伍少好生令人敬佩。」

伍雲馳含笑望著她,「身為男兒,自然要肩負與生俱來的責任。馮小姐也不容易,年紀輕輕就出來養家,一定吃了許多苦。」

馮世真不以為然,「自古女子能幹者眾,時下新女性出門做工的也不少,我這算不得什麼。倒是羨慕你們男兒,瀟洒自在,可以走到廣闊的天地中,大展拳腳,一展才華。」

兩人東拉西扯地閑聊著,都絕口不提昨日舞廳的邂逅。伍雲馳有著一種紈絝子弟的慵懶和油滑,其實挺好打交道。倒是容芳樺受了冷落,有幾分生悶氣。

容嘉上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地拆著一隻肥美的大閘蟹,對周遭事物不屑一顧。馮世真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幾眼,確定他肯定感受到了自己的視線。但是這英俊的青年依舊沒有絲毫反應。

這頓飯好不容易吃完,伍雲馳告辭,容嘉上跟著他一道出了門。馮世真從頭到尾都沒和容大少爺說上五句話,卻是知道這個少年不如她想的那樣好對付。

她本來覺得,容嘉上還不滿二十歲,甚至還算不得是個青年男人。一個少年富家子,自幼被家庭拋棄,性情乖僻並不奇怪,可是他顯然並不如傳言中那麼蠢笨,甚至還有幾分難言的精明。

大概天下所有在繼母手下討生活的孩子,都有著幾分環境造就的早熟吧。顯然他那臭名聲,多半都是黃氏的功勞。

午睡起來後,馮世真去書房裡尋了幾本英文的科學雜誌,回了自己的房間,消磨去了整個下午。晚飯她就在自己的房間里用了一碗面,又專註地在草紙上解雜誌上的一道數學題。

陳媽看她這樣,倒是對她多了幾分敬佩,「馮先生做起學問來頭都不抬一下,當心傷了眼睛。明日給你換一盞亮一點的檯燈吧。」

「那可多謝你了。」馮世真笑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時候不早了,陳媽也去休息了吧。」

陳媽本有一肚子的問題想打探,卻架不住馮世真溫和而堅定地送客態度,只得訕笑了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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