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先是到了南京路上新開的新新公司樓上吃粵菜。楊秀成已提前定了包間,跑堂的將客人引進了包間里。
包廂里已經坐著一位妝容明艷的女郎,見他們來了,放下雜誌站了起來。
她穿著一身入時的修身旗袍,燙著俏麗的短髮,一把細腰纖纖如柳,襯得腰臀豐潤飽滿,好似一顆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的年紀同馮世真差不多,已沒了女學生的清純,滿是都市摩登女郎的風情。一屋子這麼多漂亮女孩,往她面前一站,都成還掛在樹梢的青果子。
伍雲馳率先熱情地走過去,牽起那女郎的手,吻她手背。
「才個多月沒見,杜小姐越發明艷動人了。先前還當是哪位電影明星進錯了包廂呢。」
「雲馳你才念了半年軍校,嘴皮子磨得比槍還亮了呢。」杜蘭馨咯咯嬌笑,耳垂上掛著的火油鑽耳環跟著顫動閃耀,嫵媚的目光好似春日的湖水波光,從楊秀成的臉上掠過。
容芳林臉色僵了一下。余知惠反而沒反應,只盯著杜蘭馨手腕上的一個翡翠鑽石鐲子移不開眼。
杜蘭馨最後才把目光落在了容嘉上身上,只簡單地打了一個招呼,「嘉上,令堂大人可好?」
「家父還在外地未歸,一切都好。」容嘉上客氣地回應。
「這是杜小姐,富民銀行家的二小姐。」容芳樺小聲對馮世真解釋。
馮世真自然是知道這位杜小姐的。容定坤十分看重子女的婚姻,給大兒子挑中的妻子,就是這位銀行家的小姐。
杜蘭馨大容嘉上三歲,是上海灘里風頭極盛的名媛,結交甚廣,隔三差五都要上小報。兩家若是聯姻,彼此都有極多的好處,於是容家不介意杜小姐的風流,杜家不嫌棄容公子的頑劣,只要求容嘉上無論如何都要念大學,說出去好聽一些。
容嘉上必然很不想結婚,不然他讀書不會是那麼個弔兒郎當的樣子。
飯菜還未上來之前,小姐們聚在一起聊著時裝首飾,男人們便站在窗邊抽煙。
「如何?」伍雲馳遞了一支煙給容嘉上,「聽芳樺的口氣,那女人還真有幾分學識,是正經來教書的。那天在新都會又是怎麼回事?」
「她說以後不會再去了。」容嘉上沒煙癮,把煙在手裡玩。
馮世真正同楊秀成站在另一扇窗下,繼續聊著彼此熟悉的師門裡的兄弟姐妹,又說到了師母做的可口飯菜,皆露出懷念之色。
容嘉上俊美的臉上浮現一絲鄙夷的冷笑:「說是家庭教師,卻是很會曲意逢迎,又愛多管閑事。才來家裡兩天,就將黃氏和兩個妹子籠絡了去,現在又同楊秀成套近乎。黃氏這次招惹了個什麼人來?」
「她就算想勾引楊秀成,同你也沒關係。」伍雲馳吐了一口煙,「她一個家庭教師,討好東家也是為了混口飯吃,挺正常的。橫豎她不規矩,也是你後娘的責任。你只管上你的課,熬過這半年,明年去了黃埔軍校就好了。你爹什麼時候回來?」
馮世真和楊秀成不知聊到什麼,齊聲輕笑了出來。馮世真的笑聲清脆悅耳,就像咬了一口脆桃,聽得容嘉上覺得牙癢。
容嘉上板著臉,把煙擰碎,丟在了花盆了,「快了吧。北伐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正是老頭子生意紅火的時候,他不回來坐鎮指揮怎麼行?只是他一回來,家裡婆娘們還有得一陣鬧的。」
伍雲馳嗤笑,「你家幾個小姐都沒出閣,你爹也不敢鬧得太大的。他不是最要面子的么?不過他回來後,你和杜蘭馨的事兒,估計就沒法再拖下去了。你是怎麼打算的?你在重慶的那個女朋友,真的放棄了?」
馮世真又低低笑了一聲,讓容嘉上越發有些煩躁,沒顧得上回應。
平心而論,這女人的笑聲很動聽,就像古琴振動的弦,溫潤清幽,沒有絲毫諂媚之氣。可他就是聽著覺得一股子不舒服,卻又描述不出來。那一股躁意憋在心裡,找不到地兒發泄,只讓他更加焦躁。
楊秀成精明油滑,又有幾分與世不群的孤傲,不可能去曲意應酬一個小家庭教師,那就是真的同她談得來了?
這女人到底有什麼打算?是看中了楊秀成本人,還是想謀取什麼別的好處?
伍雲馳等不到回應,困惑地扭過頭來,卻見容嘉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家庭教師,那目光好似要將那個人生吞了似的。
伍雲馳吃了一驚,腦中突然升起一個怪異又大膽的念頭,又覺得實在荒唐,急忙搖頭將之甩開。
吃完了飯,一行人也不去看戲了,直接下樓去逛百貨公司。
新開的百貨公司里,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琳琅滿目地擺滿櫃檯。小姐們好似進了花叢的蝴蝶一樣,東奔西撲地忙碌了起來。楊秀成和伍雲馳跟在後面伺候著,唯獨容嘉上袖手站著,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並沒有去替准未婚妻付賬拎包的打算。
他身長玉立,面容俊美得無可挑剔,只是在扶欄邊隨意地站著,就吸引了路過的太太小姐們頻頻回頭看。
杜蘭馨回頭尋容嘉上,招手道:「嘉上,你過來幫我看看這鞋子。」
容嘉上好似通了電,突然來了精神,高聲道:「馮先生說這裡的衣料太貴了,我帶她去別家看看。」
說罷,一把抓住還沒回過神的馮世真,腳底抹油般地抄了樓梯溜走了。
馮世真一日之內二度被容大少爺拽著跑,略微習慣,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了。
容嘉上拉著馮世真下到了一樓,確定杜蘭馨看不見了,立刻甩開了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啼笑皆非道:「大少爺這樣,怕杜小姐要不高興呢。」
容嘉上漠然道:「女人最是麻煩了,買一樣東西要挑百件,火眼金睛什麼細節都能區分得出來。有這本事,怎麼不去巡捕房幫著破案?」
馮世真忍不住提醒:「大少爺,我也是女子。」
容嘉上朝她露出一個惡意滿滿的譏笑:「她們挑樣式,先生是挑實惠,還不是一樣么?」
馮世真嘴角抽搐著,在心裡默默念忍字訣,才沒有把手袋砸在男人那張囂張的俊臉上。
「走吧。」容嘉上把手抄進褲袋裡,漫不經心,「既然都說了帶你看衣料,對街就有一家老字號的衣料店,裁縫不錯。」
馮世真其實並不想在這麼貴的地段買衣料,可是容嘉上已經開了口,她也只有跟著走。
那家老字號的服裝店就開在廣西路上,隔壁是一家白俄人開的咖啡館。
秋日午後的陽光如金色薄紗,籠罩著大地。咖啡店店門大敞著,沒什麼生意。吧台邊的留聲機放著一張英文唱片,醇厚的女聲唱著一首明快的歌曲,給這懶洋洋的午後增添了一份活力。
這樂曲聲穿透了服裝店的櫥窗玻璃,飄蕩在寬敞的室內。
「容少來取衣服的?」掌柜認得容嘉上,熱情地迎了出來,「真是巧,剛剛做好,還說明日就給您送去呢。」
「那我先試試。」容嘉上又指了指身後的馮世真,說,「我向這位小姐誇過你們的衣料好,讓你們夥計好生招呼。」
掌柜立刻喚來一個女店員招待馮世真,自己則親自陪容嘉上去裡間的更衣室試新衣。
那十塊錢放在這裡並不夠花。馮世真挑了兩塊素色的衣料,而後想了想,又選了一塊白地碎花的布料,打算拿給母親做身新衣。
試衣間的門打開了,容嘉上穿著新衣大步走了出來,站在穿衣鏡前。
掌柜為著容嘉上打轉,連聲稱讚。容嘉上卻沒搭理,扭頭問馮世真:「我怎麼樣?」
其實他一走出來,就已經吸引了馮世真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身裁剪合身的深色暗條紋綢面西裝,面料挺括,做工精美。容嘉上面孔還帶著一絲稚嫩,身軀卻已是成年男子的體魄。他的站姿筆挺端正,散發著精悍之氣,寬肩瘦腰,雙腿修長筆直,又穿著合體的西裝,比畫報里的男裝模特都要俊美奪目。
「都說人要衣裝,我看大少爺身材這麼好,倒是反襯了衣服呢。」馮世真笑道。
容嘉上濃眉一挑:「馮先生說的話確實怪是好聽的。難怪楊秀成平時都拿鼻孔看人,同你認識不過半日,就被你哄得團團轉。」
馮世真不緊不慢道:「實在是大少爺您總語出咄咄,平常話被您一襯托,都要好聽個三分。我得楊先生賞識,實在都是您的功勞。」
唇槍舌戰這麼熱鬧,掌柜的和店員都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容嘉上一聲冷笑,下意識狠狠地扯了一下袖口。
馮世真心疼那新衣服,情不自禁道:「別亂扯,當心把扣子扯鬆了。」
容嘉上不耐煩地把手一伸:「那你來?」
馮世真還真的走了過去,熟練地扯出了袖口,扣上扣子,又從掌柜捧著的盒子里挑了一枚象牙袖扣別上。
她的指尖微涼,不經意地從容嘉上的手背上划過,容嘉上眉尾不禁輕跳了一下。
如法炮製好了另一隻袖子,馮世真後退了半步,拿著鬃毛刷在容嘉上的肩膀上掃了掃,手順著西裝領子一路理下,抹平了皺褶。
容嘉上渾身一僵。
馮世真並未察覺,又繞到了容嘉上的背後,幫他拉平衣服的褶皺。
「確實不錯,很合身。」馮世真誇獎道,「大少爺通身貴氣,比畫報上的明星都要帥氣呢。」
容嘉上斜眼打量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容大少可要再試試領帶?」掌柜捧來了一盒子的領帶,殷切地推薦。
容嘉上看也不看,整著領子道:「有勞先生替我挑一根吧。」
馮世真遲疑了一下,選了一根暗藍色的格紋領帶。
容嘉上把手一攤,擺出少爺款,等著馮世真給他打領帶。馮世真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抬起了手,把領帶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頸敏感的肌膚被微涼的手指觸碰,那雙手彷彿帶著電,引燃了一簇簇火花。而火花就像叢林里跳躍的精靈,順著經脈血液竄向四肢百骸,喚醒了沉睡的感官。
天花板上懸著一盞風扇燈,半明半寐地晃著,隔壁的輕快的樂曲傳到裡間,已經成了一片模糊而曖昧的調子。
容嘉上目光陰沉地注視著盡在咫尺的年輕女子。
馮世真低垂著眼帘,睫毛纖長,鼻樑秀氣,溫潤飽滿的唇微微抿著,顯得有些不自在。
容嘉上聽到嘭嘭的鼓雜訊,從他自己的胸腔里傳出來,震蕩耳膜,衝擊著魂靈。
似乎是出於防禦意識,他突然抬手,將馮世真推開,自己也後退了半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怎麼了?」馮世真一臉莫名奇妙,雙手還僵在半空中。
容嘉上眼神幾次轉換,輕佻地笑了起來:「抱歉,才想起太太請先生是來教課的,不是來伺候我的。」
馮世真的臉瞬間漲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握成了拳。
連旁觀的掌柜都以為馮世真會怒而賞賜容嘉上一記耳光的時候,她卻又冷靜了下來,只是失望冷淡地掃了容嘉上一眼,轉頭一言不發地朝門外走去。
掌柜和店員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吭聲。
容嘉上板著臉繼續對著鏡子整理衣領,耳朵里聽到大門開合時的門鈴響。他的領帶越理越亂,像根繩子似地套在脖子上,勒得他臉色鐵黑。
「容少,您看……」掌柜的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容嘉上突然一把將領帶扯了下來,往掌柜身上一丟,邁開長腿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