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真回了房,擰了帕子抹去了臉上的汗珠,重新梳了頭,換了一身樸素的衫裙。
她注視著鏡子里亭亭玉立、斯文娟秀的女郎,露出一抹練習過多次的、溫婉柔順的笑,動身下樓。
樓下十分熱鬧,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都能聽到女孩子們興奮的歡笑聲。容定坤似乎還帶了不少人回來,因為馮世真還聽到了楊秀成和趙華安的聲音。
客廳里的沙發上,容定坤一手摟著小兒子,一手摟著大女兒,剩下三個女兒都坐在他腳下,朝他撒嬌。容太太帶著大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對面沙發上,容嘉上站在一側,再把坐一旁的二姨太太也算上,這可真是一副妻妾和睦、兒女滿堂的幸福家庭的樣板。
二姨太太孫氏是個纖細嬌小的少婦,穿著湖藍色綉百蝶的衫裙,梳著流行的桃尖留海,柳眉杏目,白膚紅唇,溫婉嫵媚,確實有幾分書香氣息。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少女靠著沙發背站在孫氏身邊,容貌同她有七分像,氣質更單純一些。這位大概就算陳媽著重說明過的妾家的小姨子了。
容定坤望著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長子,說:「昨天的人,你趙叔連夜審過了。是郭家的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總想著翻身。我想,日後還是給你們各撥兩個保鏢,出門的時候跟著吧。租界最近兩年來也越來越不安生了。」
「是的,父親。」容嘉上一臉淡漠。
容定坤又說:「聽太太說,你最近終於靜下心,開始認真念書了?」
容嘉上木然點頭:「是的。」
容太太笑道:「嘉上終於懂事了,老爺也可以放心了?聽說你們昨兒還見了杜小姐的,是不是?男人呀,總是要成親了才會懂事的。」
容定坤哼了一聲:「養他這麼大,沒有一件事教我省心的。大好的婚事擺在眼前,卻因為你自己不爭氣,半天都敲不定。」
容嘉上淡淡道:「容家這家世,爹這麼大的面子,杜家都不賣,可見兒子確實配不上杜家的小姐。」
容定坤一怔,隨即怒道:「你倒會給自己找借口!」
容嘉上嘴角勾起一抹譏笑:「杜小姐是上海名媛,知己遍天下,處處留芳影。縱使兒子沒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不會寂寞的。」
容定坤道:「等她做了容家媳婦,你自然可以管教她。你要有本事找一個門當戶對、嫁妝豐厚,又賢惠聽話的小姐回來。否則,老老實實聽我的安排!」
容芳林在旁邊聽了,臉色也一暗,忍不住朝楊秀成投去哀婉的一瞥。
馮世真站在樓梯邊的陰影里,望著容嘉上孤獨而倔強的身影。年輕人筆挺而立,站在人群中,卻是那麼格格不入。那些父母子女的歡笑,親朋好友的寒暄,於他來說都彷彿身外之物。他不知是不能,還是不屑融入進去。
容定坤抱著心愛的小兒子噓寒問暖,轉頭之間,眼角掃到了樓梯口那個清淡如煙一般的身影。
彷彿一個重鎚擊中了天靈蓋,又如利箭穿透了心臟。容定坤驚駭地猛然站了起來,跌了小兒子都不自知,失控地厲聲喝道:「是誰?」
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容芳林望過去,鬆了一口氣,嗔道:「爹爹,那就是馮先生。咱們家新請的家庭教師。」
馮世真緩緩地自陰影之中走了出來,畢恭畢敬地朝容定坤躬身行禮,麻花辮垂在胸前。
「容老闆好,我叫馮世真,是府上的家庭教師。方才失禮了,請多見諒。」
容定坤臉色青白,眼中泛起血絲,死死盯住了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就像盯著一個鬼。
「爹爹……嗚哇哇……」容小少爺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容定坤的神智被小兒子的哭鬧逐漸拉了回去。他低頭抱起兒子,交給了老媽子,再抬頭時,先前的驚駭已如水過鴨背,不留半點痕迹。
可能讓容定坤驚駭成這樣,會是因為什麼事?
一時間,屋中諸人的目光都在容定坤和馮世真兩人身上打轉。
馮世真一身再普通不過的良家打扮,謙和有禮,又不卑不亢,端莊地站在那裡挑不出半點錯。而她肌膚白皙,容貌秀麗,雙眸好似養在水銀里的黑琉璃一般,又是個很出色的美貌女郎。
但是容定坤方才的神情,卻顯然不是看到美貌佳人時該有的。
二姨太太孫氏眉頭皺得打結,不安地拽著了衣角。她妹子木然地站在旁邊,黑嗔嗔地眼珠子轉了轉,證明自己是個活人,不是蠟像。
而容定坤已徹底鎮定了下來,雙目如鷹,從馮世真的臉上掃過,驚恐之色已被他徹底掩蓋住。他沉著臉,冷淡地點了點頭。
「你姓馮?」
「是的,老爺。」馮世真垂著頭應道。
容太太不安地說:「馮小姐的背景,趙哥都查過的,說沒有問題。芳林都說她教書很好,連嘉上也聽她的話。老爺……」
「我看過她的資料的。」容定坤說,「人年紀大了,有時容易犯糊塗。方才嚇著馮小姐了?」
馮世真忙道:「老爺您正當壯年,龍神虎威,怎麼能算年紀大?本是我站的地方不妥,嚇著老爺了,該賠罪才是。」
「馮小姐倒是個機靈人。」容定坤淡笑了一下,「馮小姐請過來坐。芳林,給你先生倒茶。」
馮世真欠身謝過,這才入座。
兒女都容貌出色,容定坤自然也生得不俗。他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筆挺,容嘉上的好身板顯然繼承自他。容定坤兩鬢微白,雙目炯炯有神,笑起來時,眼角細紋散開,別有一番風流儒雅的氣質。這個叱吒上海灘的進出口業大亨兼走私大戶,談笑風生時親切隨和,不苟言笑時則陰鷙深沉,令人難以捉摸。
容定坤也在打量著馮世真。
清貧的年輕女老師,生得漂亮,在他的注視下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白皙的臉頰透出了羞赧的紅暈,低著頭一直不敢抬起來。
兩人一個目光灼灼,一個羞澀靦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間的曖昧。
容太太很是得意地朝二姨太太丟去挑釁的一瞥。二姨太太青著臉,目光像針一樣朝馮世真的身上扎去。
女人間的眉眼交鋒落在了容嘉上的眼中,他再看著馮世真,那嬌羞的模樣猶如錐子似的扎進他眼睛裡。
片刻後,容定坤興味悠長地一笑,「馮小姐長得有幾分眼熟呢。」
容芳樺笑嘻嘻道:「真奇怪,大哥之前也說馮先生眼熟來著。難道先生真的長得像個熟人?」
容嘉上的臉上冒著寒氣,冷冰冰道:「有時覺得先生眼熟,有時又像從來不認識她似的,也是奇怪。」
這話譏諷馮世真善變,眾人都聽了出來。
這兩人先前不是還有說有笑嗎?怎麼轉頭又鬧矛盾了?容芳林怕馮世真當著這麼多人多面下不來台,正尋思著怎麼解圍,馮世真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其實我常被人這麼問。想來是生得太普通,反而容易讓人覺得眼熟吧。大少爺才認識我幾日,不熟也是正常的。」
簡單兩句,便化解了尷尬,還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容定坤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對長子道:「看樣子這次的先生能治住你。」
隨即又一一問了些馮世真家中的情況。
「這麼說,你們家的鋪面房子都燒毀了?」
「是的。」馮世真苦笑,「幸好人沒事……我爹受了傷,但是現在也快養好了。」
容定坤問:「沒想過去找人索賠?」
「找誰呢?」馮世真嘆氣,「巡捕房說是東街一戶人家燒爐子引起的火災。可是他們自家已全部死在大火里了。這大概就是命吧。日月盈仄,潮漲潮落,人生總是禍福難測的。」
容定坤嘖嘖,注視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憐惜、玩味,和道不明的思索。
馮世真被他盯著不自在,頭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看不下去,咳了兩聲。
容定坤收回了逼人的目光,道:「都說禍之福所依,馮小姐將來會苦盡甘來的。你且好生教導孩子們。在容家,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馮世真感激地欠身道:「有老爺這句話,我一定傾近全力,教導好少爺和小姐們。」
她見好就收,起身告退。
容太太笑著問:「老爺,我就說了這次找的家庭教師人不錯吧。」
「是不錯。」容定坤若有所思,又多看了一眼馮世真窈窕的背影。
馮世真剛走上三樓,身後傳來腳步聲。容嘉上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越過了馮世真,朝自己房間走。
「大少爺。」馮世真喚,「今天下午的課,你若是沒空,可以暫停。」
容嘉上扭頭望著她,神色冷淡:「為什麼不上?還是馮先生自己有什麼安排?」
「我能有什麼安排?」馮世真笑道,「我是看老爺回來了,你們一家團圓,或許需要給你放半日的假。」
「先生倒是細心體貼。」容嘉上道,似笑非笑,目光如柳葉刀似的從馮世真的臉上掃過,「難怪家父一見你就很喜歡呢!」
馮世真頓了一下,平靜地說:「在別人家裡做活兒,總得討東家歡心才是。」
容嘉上嘴角輕抽,道:「我也是東家,你倒沒怎麼把我當回事。」
「我怎麼不把你當一回事?」馮世真沒好氣,「從一開始就刁難欺負我的人可是你吧。你倒是惡人先告狀。」
「先生哪回沒頂回來,也沒吃虧呀。」容嘉上理直氣壯。
馮世真啼笑皆非:「我要是不頂回去,那就是活該被你欺負了?是不是那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嘴,才算是討了你大少爺的歡心?」
容嘉上噎住。
「再說了,大少爺又不是給我發薪金的人。等你哪天把頭上的少字去掉了,再來我跟前使威風吧。」馮世真挑眉一聲嗤笑,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
「喂!」容嘉上喊了一聲,「下午還上課嗎?」
「上!」馮世真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午抽考英文單詞,背不出來就打你板子!」
這句話潑辣帶勁,像一條柔軟的柳條抽在青年的肩上,打得他半身一陣酥麻。
容嘉上心頭狂跳,眼睜睜看馮世真當著他的面把門甩上。他回過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這麼說,你同容家大少爺相處得還不錯?」
布置得雍容氣派的房間里,只亮著一盞檯燈。雪茄氣息繚繞,窗外月色撩人,銀輝落在窗前男子的身上。
孟緒安穿著合身的西裝,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了肌肉結實的小臂,手腕上帶著一款百達翡麗手錶。他的槍帶未摘下,勾勒著他堅實的胸膛和寬闊雄渾的肩背。一把漂亮的左輪手槍隨意地放在書桌上,壓著一沓文件。
馮世真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低聲說:「容嘉上雖然看著性格乖僻不羈,但是本性不壞,就是個缺乏關愛的孩子罷了。摸清了他的心思,也就比較好打交道了。可是,我看容嘉上喜歡軍事,對繼承家業也並沒有多大興趣的樣子。」
「那不更好?」孟緒安輕笑了一聲,吐了煙,「容嘉上越是這樣,他越渴望得到承認。你做得很好,多關心重視他一些,取得他全部的信任。一個聰明又逆反的兒子,還真是個用來對付父親的好工具。」
馮世真沉默著。
孟緒安又問:「你怎麼應付容定坤的?」
馮世真說:「落難的佳人,知書達理,機靈圓滑,卻又總有幾分卑微和無奈。」
「如果容定坤真看上了你呢?」
馮世真沒回答。
孟緒安轉頭望過去,捕捉到了馮世真眉頭細微的一顰。
「有什麼不妥?」
馮世真斟酌了片刻,帶著困惑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容定坤他,似乎怕我?」
孟緒安露出興味之色,挑眉朝馮世真招了招手。
「容定坤會怕你?」
馮世真說:「似乎,我身上有什麼東西,讓他聯想到了一些他懼怕的事。我不知道是什麼。我們當初都預計過,認得知道了我的來歷後,有可能厭惡抵觸我。可沒想到他的反應比我預估的要大很多。但是他又沒有要辭退我的打算。我有些弄不清了。」
孟緒安思索著:「我會去查一下。若情況對你不利,會安排你撤出來。」
「未必是不利。」馮世真意味深長地笑,「能讓容定坤懼怕的,定是他的軟肋。順藤摸瓜,也許會有大收穫。只是目前先要安撫好容嘉上。」
「別因小失大。」孟緒安道,「你的目標,是扳倒容定坤。容嘉上,不過是你踏腳的棋子。」
「我知道。」馮世真垂著眼帘說。
月光照著馮世真白皙清秀的臉龐,將她臉上掩藏極深的困惑和失落曝光。
孟緒安伸出手,手指勾起了馮世真的臉,輕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抬眼同自己對視。
「世真,記住了,你是下餌的人,不要反被魚兒拖進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