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第二天是中秋節,馮世真也要放假回家,所以容太太請她下樓一起吃一頓節前飯。
馮世真下到客廳,就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容定坤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二姨太太坐在旁邊削著蘋果。
容定坤今日穿著中式長褂,更顯得儒雅斯文。他已是五十開外的年紀,但保養得極好,看著也不過四十許,十分英俊得體。若是不知道他的那些黑暗的底細,馮世真自覺講不定也會被他忽悠了去。
「馮小姐。」容定坤放下了報紙,客套道,「你過節可要回鄉探親?」
馮世真說:「家父身子不便走動,只能留在上海過節了。」
容定坤又道:「聽說你有個大哥,是公費留學生,什麼時候畢業回國?」
馮世真不禁露出難過之色:「大哥聽聞了家中出事,肄業回國,再過半個月就該到了。我勸過他拿了學位再回來的,但是他等不得。」
容定坤嘆道:「你大哥有孝心呀。知道父母妹子在受難,自己怎麼能還繼續留在國外過逍遙日子呢?他是學什麼的?」
「學醫。」
「那是人才。」容定坤說,「等他回來,帶來讓我見見。我也是大華醫院的股東之一,若是他確實優秀,給他安插個職位就是。」
「老爺!」馮世真受寵若驚,充滿感激地望著容定坤,「這太好了!謝謝容老爺!我大哥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二姨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在旁邊看著,說:「馮小姐可要好生追隨我們家老爺。現在讀過書的女孩子都時興去洋行和商行里做事。馮小姐就沒想過嗎?」
馮世真低著頭,耳朵背都紅了,局促道:「我沒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做過,不知道能否勝任。我只想先把書教好,也不辜負老爺和太太對我的信任。」
二姨太太笑道:「一定行的。馮小姐在咱們家裡教幾個孩子,真是屈才了呢。」
「我們馮小姐是踏踏實實的人,沒得那種好高騖遠,不知好歹的心思。」容太太帶著大姨太太下了樓來,朝二姨太太一聲冷笑。
二姨太太放下了蘋果,委屈地紅了眼眶,面色寂寥哀婉:「是我說錯話了,馮小姐不要介意。」
馮世真心道之前還覺得余知惠裝委屈的功夫堪稱一流,現在一看,余小姐應該趕緊拜二姨太太為師才是。
況且二姨太太不和容太太頂撞,反而把皮球丟到了馮世真這裡來。弄得馮世真好似才是欺負了她的那一個。這一招乾坤挪移,欺軟怕硬,真是又打了容太太的臉,又將了馮世真一著。
高手!
馮世真只得誠惶誠恐道:「沒有的事,二姨太太只是一片熱心……」
「孫姨娘這動不動就愛道歉的習慣,還是老樣子呀。」容芳林冷聲說著,下了樓來,「我看你最應該去國務院工作,凡是遇到要向外賓賠禮道歉的活兒,就派你上場。你楚楚可憐地往哪兒一站,再大的國際糾紛都能立時解決。把你留在我們家裡,才是屈才了!」
馮世真心中暗暗喝彩。
二姨太太一張俏臉陣青陣紅的,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容定坤顯然極其寵愛長女,見她頂撞了自己心愛的小妾,也不過斥了一聲胡鬧。二姨太太很識趣,不去招惹容大小姐,咬牙吃了這個悶虧。
容太太對丈夫道:「嘉上說是感冒了,吃了葯睡了,不下來吃飯了。我看明天他也沒法跟咱們一起回鄉下了。」
容定坤不悅地蹙眉:「怎麼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個時候病?他不會是裝病,不肯和我們一起出門吧。」
馮世真忍不住插嘴道:「是真的病了,打噴嚏流鼻涕,很沒精神。這病要傳染,大少爺在家裡休息也是好的。」
容定坤只好說:「那就讓他留在家裡吧。」
隨即吩咐聽差擺飯,眾人和和睦睦地用了一頓飯,誰都沒有問過一聲容嘉上,彷彿當他本來就不存在一般。
馮世真看著容定坤親手喂小兒子吃菜時的慈愛模樣,看著其餘的妻妾子女們歡笑說樂的模樣,忽然就明白了容嘉上身上那份疏離淡漠是自何處來的。
這裡是他的家,這些是他血脈相連的家人,可是沒有人在乎他,關心他,連最親的父親,對他也是指責多餘關懷。上行下效,繼母和弟妹們自然不會將他當做一回事。他遊盪在這個家庭的邊緣,進不去,走不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無所適從。
所以他只有冷漠,封閉了感情,為了堅強。所以他拒絕旁人的關懷,因為他也不信任別人的真心。他是一座封閉的城,不論風霜雪雨,自生自滅。
馮世真回想起了初見容嘉上的情景。少年白衣勝雪,孤傲清冷,一束光落在他身上,照著他淡漠而俊美的容顏。他那時就好像一座如玉一般的雪山。遺世孤立,又吸引著人想去朝拜。
孟緒安指著那張薄薄的文件夾,說:「世真,你要把這份文件填補完整。」
那時候馮世真還想,不過一個少年,能有什麼故事?
她覺得容嘉上是一本攤開的書,一目了然。可她沒有想到,這本書讀著,會讓人覺得心酸。這閱讀感言,她寫得有點艱難。
想起了孟緒安,馮世真不禁又悄悄看了容定坤一眼。
馮世真曾問孟緒安,容定坤輕易就能查到她的來歷,肯定不會用她。孟緒安卻笑著說,容定坤肯定會把她留下來,就近監視。
「多疑的人都有這個毛病,簡單的事會被他們越想越複雜,會反覆推翻自己的假設。」孟緒安說,「他懷疑你進入容家不懷好意,他的自負讓他不屑你,多疑則讓他又忍不住想弄清楚你的底細,生怕錯過了一個放長線釣大魚的機會。所以他肯定會留你下來,讓老媽子盯緊你。」
馮世真吃著百合炒秋葵,聽著容定坤和小兒子的說笑聲,極輕地冷冷笑了一下。
用過了晚飯,容家人去書房喝茶聊天。馮世真先行告辭,留聲機放著輕快的歌曲,伴隨著她的腳步拾階而上。
三樓靜悄悄的,容嘉上的房門依舊緊閉著。馮世真不知道他後來用了晚飯沒,想問一問老媽子,又怕給了下人們談資。她在容嘉上的門口站了片刻,裡面沒有半點動靜,也沒有光。
也許真是睡了。
馮世真回了自己的卧室,收拾好了明天回家的行李,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異樣的波動讓馮世真自夢中醒了過來。她起初還有點困惑,揉著眼睛坐起來,望見對面的房間亮起了燈。
容嘉上醒了?
抽水馬桶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十分清晰。
隨後一聲嘔吐的聲音。
馮世真瞬間清醒了,掀開薄被下了床。
容嘉上跪坐在馬桶邊,艱難地喘息。他整個人暈沉沉的,呼吸滾燙,胃裡翻江倒海。晚上吃下去的麵條已被吐了大半,作嘔的感覺依舊,卻一時吐不出來。
興許的感冒藥吃多了的緣故,胃病突發給他的感冒火上澆油。他已很久沒有這麼病過了,身體的虛弱讓他覺得十分不適。他不喜歡自己此刻的虛弱。就像一個強大慣了的人,突然一天被奪走了力量,感到格外惶恐不安。
胃裡的東西又涌了上來。他伏在馬桶上,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
喘息聲中,有人走了過來,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把他扶起,攙回到了床上。
容嘉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聽著那人在屋裡走動。溫熱的濕帕子敷在臉上,擦去了他的汗。水杯遞到嘴邊,讓他漱口。
容嘉上覺得自己像陷進了迷沼之中,渾身酸痛,灌了鉛一般沉重,幾乎沒有抬起眼皮的力量。但是他的聽覺和嗅覺卻很敏感。他聞到了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清爽的皂香,聽到她來回走動,收拾衛生間,又打水擰帕子的聲音。
領口被解開,濕熱的帕子擦去了他的汗水,滾燙的肌膚一陣涼爽。容嘉上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
「多喝點水。」馮世真又把水杯遞過來。
容嘉上就著她的手喝了大半杯,無力地倒回床上。
帕子反覆擦著他的臉頰、脖頸和濡濕的頭髮。過了片刻,一張冰涼的濕帕子搭在了額頭。
容嘉上舒服地哼了一聲,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看清了對面女子清秀的面孔。
「馮世真。」他說,「又是你。」
馮世真抽出了體溫計:「三十九度八。如果天亮後還不退燒,就要請醫生來給你打針了。」
「大驚小怪。只不過是感冒罷了。」容嘉上臉頰潮紅,倔強依舊。
馮世真問:「要吃點什麼嗎?我看你剛才都吐乾淨了。」
「隨便吧。」容嘉上閉著眼,漸漸又睡著了。
良久,他感覺到有人進了房間,再度醒了過來。米粥的清香飄進鼻端。
雖然沒有胃口,可容嘉上還是坐了起來,喝了半碗肉鬆粥。難受痙攣的胃奇蹟般地好轉了,身體里似乎注入了一股溫暖的力量。
「不會再吐了吧?」馮世真有點擔心,「應該是感冒藥的問題。你是不是空腹吃了葯?」
「別啰嗦。」容嘉上不耐煩,「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睡吧。」馮世真給他換了一塊涼帕子,坐在床邊,安靜地守著他。
容嘉上漸漸又睡著了,呼吸平穩。馮世真把燈關了。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灑了進來,在地板上劃著光格。這情景似曾相識,讓馮世真彷彿又聽到了悠揚的舞曲,一陣心曠神怡。
寂靜之中,容嘉上翻了個身,朝著這頭側身睡。馮世真幫他重新搭好了濕帕子,握著他的手,放進被子里。
發燙的手指動了動,纏住了馮世真的手指,把她的手握住。
馮世真微微怔了一下,卻沒有把手抽回來。
這一夜,對於容嘉上來說,過得很漫長。他燒得暈乎乎的,起初渾身滾燙,猶如置身火海,天亮時退燒,又瘋狂地出汗。
中途他醒了很多次,但是神智都昏昏沉沉,只記得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不厭其煩地給他敷上冰涼的帕子,一遍遍扯來被他踢開的被子,擦去他滾落的汗水。
那女人的手冰涼柔軟,溫柔地撫摸過他的臉龐,一如他臆想中的母親的手。她身上有一股淡而好聞的氣息,令人覺得心情安寧,猶如置身雨後的晴天。
清晨輕薄的晨光落下,窗外鳥語花香,晴空萬里無雲,秋風颯爽,捲起落葉。
容嘉上緩緩睜開眼。
昨夜的高燒猶如夏日的驟雨,洶湧而來,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身濕淋淋的汗跡。
屋裡空蕩蕩的,只有那張椅子放在床邊。
容嘉上的右手還伸在被子外,虛握著,掌心空空,令他覺得有點不自在,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沉睡的時候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