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成打開了門,一陣輕風拂面而來。他不禁蹙眉。
房間里空無一人,看不出什麼異狀,但是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古怪感從心頭掠過。
音符毫無預兆地爆發,響徹整座宅邸,隆隆的迴響聲充斥著過道,也傳進了小書房裡。楊秀成被嚇了一跳,跌落了鑰匙。
容嘉上帶回來的朋友在客廳里放留聲機,男男女女的歡笑聲交織在樂聲中,讓十分鐘前還寧靜如空宅的屋子霎時歡騰得猶如嘉年華的現場。
楊秀成撿起鑰匙,打開了書櫃,數著編號,取出了一份文件,放進了公文包里。
動身離去之際,他的目光掃過書桌,腳步隨之一頓。
整齊的書桌上,只有便簽本子斜著放著。
楊秀成扶正了便簽本,最後環視四周一圈,提著公文包離去。
一牆之隔,馮世真正站在書櫃前,同房間對角處站的一個美貌少女面面相覷。
少女穿著嫩黃的衫裙,身材窈窕,唇紅齒白,水似的眸子望著馮世真,眼中充滿了不悅和警惕。
「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少女很不客氣地開口質問。
她沒有看到自己從秘門裡出來?
馮世真隱隱鬆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善意的笑。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裡,你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我罷了。」
少女困惑思索,將信將疑。
外面的嘈雜笑鬧透過書房厚重的雕花大門傳遞進來,變成了模糊的喧囂,只有那首歡快的爵士音樂分外清晰,充滿著活力,聽著令人精神一振。書房裡僵持的氣氛也因為音樂而逐漸開始緩解。
馮世真朝少女走過去,試著友好地打招呼,「孫小姐也來看書?」
少女秀麗的丹鳳眼掃了馮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來嗎?」
馮世真和藹地笑:「自然來得。只是平時很少見你,有些意外。在看什麼書?」
孫少清面帶鄙夷,並不搭理馮世真。她如今是容定坤身邊最得寵的侍妾,各路來討好她的人肯定很多。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囑過她,說這家庭教師八成是大太太安排來爭寵的,讓她不要和這人來往。
馮世真並不介意孫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書掃了一眼,微笑著說:「莎士比亞?孫小姐也喜歡英國詩人?」
孫少清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哼聲,算是默認了。
他們倆站得很近,馮世真聞到孫少清身上帶著一股混著著熏香和大煙的氣息。孫少清衣衫乾淨整潔,想必已盡量清洗。可是這氣味經年累月,滲透了她的肌膚,揮之不去。
「我也很喜歡英國的詩。」馮世真自顧說,「讀書的時候,我選修過英文國學課。那時候我們經常開座談會,討論詩作,還有朗誦會。很多人喜歡英國詩,只是喜歡一個表皮,覺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龍里討得關注的伎倆,讀詩,只是為了賣弄。真正喜歡詩的人,我認為是那些默默讀它們的人。在深夜,在黎明,在獨處的時候,靜靜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個世界裡,離開肉身所經歷的痛苦。」
孫少清緩緩抬起眼,望向馮世真,冰冷的目光開始漸漸融化。
馮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詩集,邊翻邊說:「當然,畢業後,為了生計奔波,已經很久都沒有再讀過詩了。詩就如高貴的靈魂,往往不能同渾濁的塵世兼容。這真是一種不得已。」
「馮小姐……」孫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樣,精緻悅耳,令人心生愉悅,「您對英國文學很了解了?」
「不求甚解罷了。」馮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興遇到一個同樣喜歡讀詩的朋友。你喜歡誰的詩?」
孫少清有些尷尬和遺憾,「我沒機會念大學。雖然喜歡,卻也只是入門,讀點淺顯易懂的詩罷了。」
馮世真柔聲道:「熱愛文學之心,從不會因為人的機遇、身份的變化而變化。孫小姐若是喜歡英國文學,我們日後可以多聊聊。其實,我在這裡也悶得很。既不能同老爺太太聊天,又沒法和下人們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個。」
孫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曉,道:「連老爺和太太都敬馮小姐三分,馮小姐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知音難求。」馮世真嘆道,「我不過是個家庭教師,說白了就是個高等聽差罷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書遞給了孫少清:「推薦一個詩人,覺得你也許會喜歡。」
「約翰鄧恩?」孫少清不認得這個詩人,拿著書好奇地翻看。
「這是一位十七世紀的英國玄學派詩人。」馮世真說,「他的詩富有幻想,熱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我直覺,你會很喜歡。」
孫少清隨手翻了一頁,眼睛忽而亮了起來,輕聲念道:「ForGod』ssake,holdyourtongue,andletmelove.」(看在上帝面上,請閉上嘴,讓我愛。)
「愛情的聖徒。」馮世真說,「我也極喜歡這一首。Whatyouwill,approve,Soyouwillletmelove.」
孫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彷彿長久的壓抑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寂寞的靈魂聽到了共鳴。她秀麗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螢火點亮了夜,又像是封閉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謝謝你,馮小姐。」孫少清的語氣已溫和了許多,「你……你經常來書房?」
「當然。」馮世真說,「你要是平時無聊了,想要找我說說話,就可以來書房找我。我下午三點後就空下來了,多半也是在這裡看書打發時間。」
孫少清朝馮世真點頭,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著書,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書房的門打開,外面兩個人正抱作一團靠在門上接吻,一時猝不及防滾了進來,險些跌在地上。
孫少清嚇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觸,神色緊張地抱著書匆匆跑走了。
馮世真朝那兩個闖入者從容一笑。
「大少爺,杜小姐。」
「馮小姐怎麼沒回家過節?」杜蘭馨嬌媚地笑著,半個身子還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條柔若無骨的美人蛇。
容嘉上默默地將她推開了些,低頭扣上被扯開的襯衫扣子。他頭髮凌亂,英俊削瘦的臉上還有一個模糊的口紅印,顏色同杜蘭馨的嘴唇一樣嬌艷。
「在家中無事,就提前回來了。」馮世真說,「我只是來尋兩本書看的,不打攪兩位了。」
她隨手抽了兩本書,抱在臂彎里,同容嘉上擦肩而過。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里的一簇火焰,馮世真的則如一汪平靜的古井之水。
杜蘭馨在身後嘻嘻輕笑了一聲,書房的大門又砰地一聲關上。音樂一曲停歇,有短暫的寂靜。馮世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大門。
下一首舞曲響起,悠揚而富有節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而那個少年,燈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勝雪的少年,似乎已經尋找到了正確的舞伴。
你是下餌的人,不要被魚拖進了水中。
孟緒安的聲音冷不丁地又浮現耳邊,像個縈繞不散的幽靈,又像是一句刻在靈魂上的咒語。
馮世真沿著走廊走出了大宅。外面陽光普照,溫暖乾燥,讓她的身軀漸漸回暖,堵塞胸口的陰寒被驅散。
馮世真站在陽光下,遠遠望著著孫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西堂在容府里,就是個軍事重地一般的存在。西堂內外各有兩名保鏢,日夜輪班看守。容定坤在西堂里有個書房在一樓,煙室和卧室則在二樓。就陳媽說來,西堂里只住了容定坤和孫少清兩人。容定坤抽大煙的時候,只讓孫少清在旁邊伺候。就算楊秀成他們有事求見,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進去。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貨的地點,弄到他的印和指紋,必須接觸他本人。而如何接近這個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
馮世真望著孫少清走進了西堂。保鏢站在門邊自顧聊天,並不多看她一眼。
距離孟緒安給出的期限只有半個月。她要想在這十來天里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這位容老闆的愛寵小姨子了。
希望自己對孫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對的。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測,是個心思細膩,對處境不滿,又崇尚自由和愛情的少女。那麼,她剛才在書房裡的舉動,就已經攻克了孫少清一半。
秋光正好,戶外十分涼爽,四處飄散著桂花的甜香。馮世真伸了一個腰,走到八角亭里坐下,掏出了便簽紙和草稿本,開始推算解密。
是這一組四方密碼,破解起來並不難。馮世真一邊推算一邊記錄,密碼中的信息逐漸顯露出來。
是一個坐標!
馮世真翻開他剛才在書房裡拿來的世界地圖冊,展開摺疊著大地圖。
坐標指向了崇明島南邊小島橫沙鄉東海上的一處。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倉庫,而極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轉站,或者交貨碰頭地。
具體是什麼,就讓孟緒安的人去查明了。
馮世真將情報寫在了一張小紙條上,目光投向了亭子外的那棵桂樹。
這是一株老桂樹,比亭子都要大許多,枝葉濃密。它花期似乎比較晚,別的桂樹已開得熱鬧,它卻只冒了幾朵細碎的小花。大概等著百花殆盡,它方出場壓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