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過天晴,薄紗一般的晨光灑落在容家精緻的房屋和庭院之中。
吃早飯的時候,李媽來說:「馮小姐有些著涼,說今天不上課了,讓大少爺和小姐們自己溫書。」
容嘉上倒著咖啡的手停頓了一下。
容定坤倒是問:「病得重嗎?需不需要請大夫來看看?」
李媽說:「有些低燒,已經吃了西藥了,就是精神不大好。」
容定坤對容太太說:「那你看著些。」
「老爺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馮小姐的。」容太太心裡有些酸,可看著二姨太太發青的臉色,又隱隱樂了起來。
沒想容定坤緊接著說:「最近外頭在鬧流感,嚴重的話會死人。這馮小姐若是情況不對,就不能留她在家裡了。」
容家姐妹一愣,想不到父親竟然如此冷酷。
二姨太太噗哧笑道:「還是老爺考慮得周全。可不能讓病氣害了我肚子里的小少爺呢。」
容太太冷冷一笑:「孫姨娘身子金貴著呢。我看你最近好生待在屋子裡,少出來走動。不然染了病,對孩子可不好。」
二姨太太正要回敬過去,容嘉上重重地把咖啡杯磕在碟子上,嚇得她閉上了嘴。
「我還有功課沒做完,先上樓了。」容嘉上起身告辭。
容定坤看著兒子筆挺的背影,露出幾分讚許之色,道:「老大最近還真有幾分勤奮的樣子。看樣子這個家庭教師請對了。」
容太太得意道:「千挑萬選找來的,不好怎麼行?連你那妹子最近都跟著馮小姐一起看書,念什麼英國文學呢。若說學問,馮小姐肯定是要比孫小姨好了。」
二姨太太沒好氣道:「又不是考學歷證書,比什麼學問高低?馮小姐學問這麼好,又哪裡是我們家能留得住的?憑藉她的才貌,講不準借著咱們家結識一個年輕才俊,嫁進高門裡做太太呢。」
「是喲。」容太太譏笑,「我看她也是做正房太太的面相呢。」
姊妹都做妾的二姨太太不留神掉進了自己挖的坑裡,摔得灰頭土臉。容定坤卻是不耐煩看妻妾爭鬥,草草用完了早飯,回西堂更衣,準備去公司上班。
孫少清正抱著一本書坐在窗台上,看得全神貫注。雨後清晨的陽光撒在她秀麗的面容上,容定坤看得心生憐愛,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臉,問:「看什麼書呢?」
孫少清不怎麼搭理他,淡淡道:「馮小姐推薦給我的一本法國作者的自傳體小說。」
容定坤若有所思,問:「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麼?」
「聊西洋的文學呀。」孫少清說,「馮小姐學問真好,來家裡教書有些屈才了。」
「除了聊書,沒說其他的?」容定坤追問,「她問過家裡的事沒?」
孫少清狐疑地看了容定坤一眼,說:「家裡的事有什麼好聊的?馮小姐和和老爺你平時見的那些女人不同,她的腦子裡只有數學和詩歌,可脫俗了。她帶著我讀英國文學,教了我好多東西。她學識又好,又和善,讓人覺得很溫暖,就像太陽一樣。」
容定坤對這種少女式的崇拜和文學青年們的論調十分不屑。他喜歡有學識的少女,但是喜歡的是她們斯文的談吐和優雅的作派,帶出去也很有面子。但是對於她們的思想和愛好,他從來都不在乎。
「老爺,」孫少清不放心,著重強調了一下,「馮小姐可是個乾淨的人,你別打她的鬼主意!」
「喲,吃醋了?」容定坤哈哈笑:「你放心,我最心愛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說罷摟著孫少清親了一口,這才出門而去。
萬幸,馮世真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於是也不用被趕出容家大門了。
她休息了兩天,安靜地呆在屋子裡,平時連門都不出。而容嘉上沒有來找過她,甚至沒有通過老媽子問候一聲,冷淡得好像忘了家裡還有這麼一個人。
只是一早李媽還沒有來送飯的時候,馮世真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門外半個人影都沒有,門把上卻掛著一串剛摘下來的玉蘭花,還帶著露水,幽香撲鼻。
馮世真朝東廂望了一眼,捧著花回了屋,把花掛在了窗帘上。
對面的窗戶開著,窗紗輕輕飄動,背後任影綽綽。
到了第二日,門外的花換成了茶花,也依舊帶著露水。馮世真洗了一個墨水瓶,把茶花養在窗台上。
李媽告訴馮世真,容嘉上這幾日都安生呆在書房,看書做功課,容定坤對他十分滿意,誇了他好幾次。昨日杜家的人來吃飯,杜家老爺考了容嘉上幾個問題,他都答上來了,杜老爺一高興,送了容嘉上一塊瑞士手錶。
夜裡,馮世真坐在書桌前看書,抬頭就能望見對面那扇亮著燈的窗戶。
窗帘沒拉上,人影清晰。容嘉上赤著肩背,正在舉啞鈴。汗水打濕了他的肌膚,被燈光照得發亮,猶如塗抹了一層油脂。他的身軀削瘦而健美,肌肉輪廓清晰,堅實得好似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一般。
洗完了澡,容嘉上又會在窗前坐下,開始看書做題。遇到難題,他就皺著濃眉撓頭,苦惱的樣子讓馮世真望著忍不住想笑。
她很想去敲響容嘉上的房門,問:「需不需要我幫你指點一下?」
但是她忍住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年長,又是師長,她的架子必須端足了。她要引得魚兒主動來咬鉤,不能把鉤送到魚嘴邊。
更何況,只有這樣,她才能有把握控制住自己。
兩扇亮著燈的窗,一扇在大樓這頭,一扇在大樓另一端。馮世真隔著黑夜,安靜地欣賞著那種青春熱烈的美。
不會再遠,也不會再近。馮世真覺得這樣其實也很安全。
到了第三天,馮世真的病好了,下樓上課。
容嘉上夾著書本,靠在書房門外的牆上,盯著壁鐘的指針,耳朵里聽著書房裡那女人的輕言細語。
半晌後,容家姐妹下課出來,容嘉上木著臉走了進去。
馮世真正在寫著什麼,頭也不抬,道:「之前給你布置的題做完了嗎?你先自己對一下答案。」
「對過了。」容嘉上盯著她,「有一個地方還是不怎麼懂。」
「哪裡?」馮世真終於抬起頭,平靜地看向容嘉上,「拿來我看看吧。」
容嘉上把作業本推了過去。馮世真看了看,在本子上寫了起來,一邊把每一個步驟都解釋給容嘉上聽。
容嘉上的目光從馮世真弧度優美的鼻樑,落到紅潤的嘴唇,又落到她秀氣的手上,心不在焉,又習慣性地轉起了筆。
馮世真眉頭輕皺了一下,停了下來:「要是沒興趣聽,我就不講了。」
鉛筆叭嗒落在桌子上。容嘉上訕訕地抓起筆,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課本上。
馮世真又繼續講課。
容嘉上突然打斷了她,問:「你還生我的氣嗎?」
馮世真語塞,終於把視線落在了青年英俊的面孔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容嘉上看上去顯得有些委屈和不滿。可他有什麼委屈的?被譏諷羞辱的人可是她呢。
容嘉上又問:「收到我的花了么?」
馮世真這下覺得臉有點發燙了,低聲說:「收到了,謝謝。可你要是道歉,也應該加張卡片的。」
「我想過的。」容嘉上說,「後來怕被老媽子撿到,給你招是非,又覺得既然是道歉,應該當面親口說才有誠意。」
馮世真這下是真的沒了脾氣。她面對著容嘉上彷彿大狗一般帶著憂鬱的雙眼,心軟得都要化了。
「對不起。是我出言不遜。」容嘉上輕聲說,「可我並沒有半點羞辱你的意思。馮先生你……你和他們都是不同的。」
「哦……」馮世真說,「我原諒你。這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以後都別提。」
「好。」容嘉上注視著馮世真,微微一笑,「繼續上課吧。」
馮世真低下頭,提起了筆,用了點毅力控制住了心跳,才重新開始書寫起來。
十月十四日,天色陰翳,空中漂著細細的雨絲。
院中大部分的桂花都逐漸謝去,唯獨八角亭邊的那住老桂樹如馮世真所料,全面盛放。暗香飄在風雨之中,給這沉悶單調的午後增添了一絲旖旎的氣氛。
「你做好準備了嗎?」馮世真和孫少清站在八角亭中,並肩望著外面初露蕭索的秋景,「離開了這裡,外面迎接你的,很有可能是狂風驟雨。」
「我準備好了。」孫少清目光堅毅,「不自由,毋寧死!」
「不要死。」馮世真握著她的手,柔聲地說,「要活下去,少清。只有活下去,才會有希望,有轉機。」
孫少清兩眼含淚,摟著馮世真的胳膊,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依依不捨。
「世真姐姐,你為我冒這麼大的風險,我走後,怕容家人會為難你。」
馮世真說:「他們沒有證據,不能拿我如何。你不要擔心我。記住,一旦走出那個門,就不要回頭。不回頭,才能真的逃得脫!」
孫少清目光堅毅,用力地點了點頭。
容嘉上正對著穿衣鏡系領帶。似乎冥冥之中感應到了什麼,側頭朝樓下望了一眼,隨即輕輕嗤笑了一聲。
伍雲馳正在他的房裡擺弄著一根雙截棍玩,見狀也好奇地望了一眼,頓時驚奇大笑起來。
「這不就是你那個女教師?這唱的是一出《憐香伴》嗎?」伍雲馳又隨即恍然大悟,「話說,你現在和她是個什麼情況?到手了嗎?」
容嘉上丟一記白眼過去:「你腦子裡就想不到別的?」
「自打這女先生來了你們家,你就沒有正常過兩天。」伍雲馳嗤笑,「看樣子你是已經把重慶的那位徹底放下了?你們後來有聯繫過嗎?」
容嘉上淡漠道:「去過電報,才知道她在我走後不久也搬走了。她都沒有聯繫我,顯然也想斷個乾淨的。」
「你們倆也挺遺憾的。」伍雲弛嘆道,「她那樣的容貌才情,要是出身好些,你們或許就能成了。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分。」
容嘉上沉默著沒接話。
「那這個馮小姐呢?」伍雲弛又來了興緻,「你真對她沒興趣,怎麼會肯讓她知道你的真本事?」
「我這不跟著她在補課么。」容嘉上啼笑皆非,「同自己的家庭教師胡搞在一起,還怕我後娘找不到借口挑我的錯?」
「你就是顧慮太多了。我要是你,管他三七二十一,有興趣了,先弄到手再說。」伍雲馳摟過容嘉上的肩膀,「玩玩罷了,我們這樣的人,有什麼玩不起的?人生在世,就是圖個開心。」
「沒興趣。」容嘉上揮開了伍雲弛的手,「況且,就算我玩得起,她也玩不起,那又何必招惹?我可不是我爹,看到個順眼的都想要過來。」
伍雲馳搖頭笑:「你替那些女人操什麼心?她們也不過是沖著咱們風流多金來的,自然知道有風險。」
「但是馮世真不是那樣的女人。」容嘉上說。
「喲,都稱呼名字了。」伍雲馳湊過去盯住他,「還真有點意思呢。」
「滾你的。」容嘉上揀了顆棗子丟伍雲馳,「不說去你相好那裡跳舞的嗎?走吧!」
兩人說笑著出了門。容嘉上打發了司機,自己開車。出了容府大門,還同剛回家的容定坤的車錯肩而過。
容嘉上透過車窗往了一眼,只見父親一臉凝重,神色疲憊地坐在后座里,若有所思,並沒有看到兒子的車。容嘉上也懶得打招呼,一腳油門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