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陰霾,還在下雨。
馮世真抱著書本走進書房,容嘉上已經提前在裡面等著她了。他穿著清爽的白衣黑褲,坐在窗前看著一本書。窗外沒有陽光,但是青年自身就帶著光環似的,一下就能把人的目光捕捉了去。
「先生早呀!」容嘉上合上了手裡的雜誌,露出了一個朝氣蓬勃的笑容,同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
「早。」馮世真平靜地回應。
「身子沒事吧。」容嘉上問,「怕你淋了雨感冒。」
「沒事。」馮世真低著頭,將書本攤開。
「對了,先生,」容嘉上坐在旁邊的椅子里,趴在桌子上,像一隻懶洋洋的大狗,探著腦袋從下面望著馮世真低垂著的臉,「下月九號是我二十歲生日,家裡會辦一個跳舞會。你會來嗎?」
馮世真都快忘了這茬兒了。
容家才受了重創,外面想必也有不少議論,更有好事者等著看熱鬧。容定坤這麼好面子的,肯定會大操大辦這場宴會,以向世人展示容家依舊繁榮錦繡、人丁興旺的盛況。
「二十歲是個大日子呢。」馮世真低頭淺笑,「我是肯定要去給你祝壽的。只是怕送不出什麼體面的禮物。」
「先生能來就好。」容嘉上的尾巴搖了搖。馮世真抬眼看他,他又立刻坐直了,依舊笑著。
他的笑容具有一種強大的感染力,明亮溫暖,又有一種殘忍的、沒心沒肺的天真。
馮世真搖了搖頭,將昨夜的那一點點曖昧混亂的片段從腦海里趕了出去。她現在真的沒有多餘的精力同這個男人計較。
管事忽然來敲門,說楊先生來了。
楊秀成手裡拎著一個公文包,穿著一身儒雅的長衫,像個賬房先生似的。
馮世真收拾好書本要走,卻被他喚住了。
「馮小姐,今天的事,同你也有些關係。」
馮世真一頭霧水。
楊秀成對容嘉上說:「關於之前泄密的事,趙叔把那幾個人已經全部查過了,都是乾淨的,唯一沒有查過的,就是這座公館了。表姨夫一會兒就回來,嘉上你和我們一起,將家裡的人全部過一遍。」
「確定了?」容嘉上神色一斂,眼神里多了一種銳利的鋒芒。
「確定了。」楊秀成說,「正好表姨不在家,有些事比較好辦?」
容嘉上瞭然一笑:「太太回來知道了,肯定要氣出心臟病。」
「我只是為了表姨夫辦事罷了。」楊秀成不為所動,「對了,馮小姐,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你也需要被問話。」
「我嗎?」馮世真惶恐不安地站起來。
「她不用了。」容嘉上冷聲道,「她還有什麼事,是我們沒有調查清楚的?」
楊秀成耐心道:「孫少清出走那夜,許多事還沒有問過她。」
「問我不就好了?」容嘉上皮笑肉不笑,「我在後院里纏著她發酒瘋,挨了她一耳光,大半個容府的人都看到了的。」
「嘉上!」馮世真這下不用裝就真的紅了臉。
容嘉上扭過頭,嗓音轉柔:「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不想讓你被審問。」
「只不過是詢問罷了。」楊秀成道,「馮小姐若是同這事無關,自然也不會冤枉她。」
「她的嫌疑本來就被排除了!」
「那日只是簡單詢問了幾句,後來又出現許多疑點,還需要再請教馮小姐。」
「她……」
「夠了!」馮世真打斷了兩個男人的爭執,正色道,「楊先生,我願意接受你的調查。你現在就可以問我。」
第六章
書房裡的落地鍾,秒針滴滴嗒嗒,好似急促的腳步聲。
馮世真坐在高背沙發里,挽起袖子,胳膊上綁著塊黑布,細細的電線自黑布下延伸出來,連在一個音樂匣子大小的黑色盒子上。
「馮小姐,不用緊張。」楊秀成透過金絲眼鏡片,目光雪亮地打量著馮世真,「這是從表姨夫從英國人那裡得來的一個測謊儀。只是測一下心跳脈搏,並不會對身體有傷害。」
馮世真勉強笑了一下,依舊有些不安。
容嘉上忽然伸手,握住了馮世真發涼的手:「不用勉強。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們隨時可以停。」
「我沒事的。」馮世真朝容嘉上溫婉笑著。
「嘉上你放心,」楊秀成說,「你爹吩咐了,今天要把家裡所有的下人都用這儀器測一遍的。馮小姐只是第一個罷了。」
「別啰嗦了。」容嘉上冷聲道,「要做就快做!」
馮世真反握住容嘉上的手,示意他不要焦躁。
楊秀成訕訕一笑,盯著盒子上的幾個指針,問:「請說一下您的姓名。」
「馮世真。」
「年齡。」
「二十三。」
「家中有什麼人?」
「父母和大哥。」
楊秀成在本子上記了個數,接著問:「馮小姐,你進容家,可是受過什麼人指使?」
馮世真搖頭:「沒有。我只是來找一份工作。」
指針均勻擺動。
楊秀成目不轉睛地盯著儀錶盤,繼續問:「那你是否有往外傳遞過情報?」
「沒有!」馮世真略帶了些慍色。
指針也隨著大幅度地擺了擺。
「請不要激動。」楊秀成皺著眉,做了個筆記,「馮小姐,你可有鼓動過孫少清離家出走?」
馮世真頓了頓,點頭道:「有過。」
容嘉上聞言一怔。楊秀成也一臉意外地抬起了頭。
馮世真非常坦然地說:「她當我是知己,頻繁向我吐露痛苦。我很同情她,自然會儘力去開導她,鼓勵她。說真的,她這樣的情況,但凡有點同情心的,都會鼓勵她出走,追求自由。我們都是女人,更加應該互相幫助。這是你們男人所不會懂的。」
楊秀成沉吟了片刻,在筆記上書寫了兩筆:「那你可幫她安排策划過如何離家出走。」
「沒有。」馮世真搖頭,「我僅僅只是和她探討那部話劇《娜拉》,說了一下女性離開家庭該如何立足。其他的就沒再說了。不怕你們覺得我油滑。我也知道萬一她真要離家出走,我自然是不沾關係的好。就算如此,我這不還是被牽扯了進去,被容老爺辭退了一次了嗎?」
容嘉上緊握著馮世真的手,說:「這不怪你。你也全是出自一片好心罷了。」
楊秀成又問:「那馮小姐可幫著孫小姐同外面的人聯絡過?」
「沒有。」馮世真答。
「沒有替她傳過信?」
「沒有。」
「她同你說過西堂里的什麼事嗎?」
「沒有。」
楊秀成又記了幾筆,突然問:「馮小姐,你同肖寶麗是怎麼認識的?」
馮世真一怔,下意識緊握了一下容嘉上的手。
容嘉上立刻道:「這個問題又不相干,有什麼好問的?」
楊秀成解釋說:「這位肖寶麗是上海灘的知名舞女,現在又要拍電影了。馮小姐這樣畢業於名校,又有正經工作的女士,怎麼會和一個交際花做朋友?」
馮世真還未回答,容嘉上搶先道:「人都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嘉上,抱歉。」楊秀成說,「我還是想聽馮小姐自己解釋。」
馮世真神色淡然,手已在不知不覺中同容嘉上五指交扣住。
「原因很簡單。」馮世真說,「之前家裡遭災欠了錢,還不起,我一度考慮去做舞女還債。我第一次去跳舞廳的時候,認識了肖寶麗。」
兩個男人都靜默了。一種聽到別人隱私後的尷尬蔓延開來。
馮世真反而越發坦然從容,說:「麗兒她勸我不要衝動,說下水容易上岸難,還介紹了一個比較靠譜的放債人。那人叫熊三爺。楊先生估計聽說過他。他的利息比較低,還偶爾會給我家寬限。我就是這樣和麗兒做了朋友。」
馮世真停頓了一下,朝神色怔忡的容嘉上微微一笑:「有時候,友誼是不分良賤的。肖寶麗確實是交際花,但她內心光明磊落,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我視她為知己,並不覺得同她來往有什麼不妥。」
女子雙目錚然明亮,刺得楊秀成垂眼避開了這道逼人的目光。
「許多決定就是一念之間的事。」馮世真笑著,「我若當時沒有被她攔下,現在也不過是百樂門裡的舞女了。容大少爺和朋友去玩,沒準也能認識我。我們也許能開開心心地跳一支舞。曲終人散,我記不住一個客人,你也想不起一個舞女。瞧,有些決定,真的能影響一生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