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容芳樺在大聲嚷嚷。
「這裡。」馮世真應著,飛快地自容嘉上的臂彎中掙脫,連退了好幾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容芳樺戴著一頂新帽子,兩手都拎著袋子,興沖沖地奔進書房。
「你今天沒和我們一起去真可惜了。大哥也在呀?」
容嘉上一臉沒好氣,轉身倒了一杯紅酒,大口喝著。
容芳林跟著走進來,也是一副滿載而歸的樣子,「我們今天認識了一個好有趣的新朋友!」
馮世真笑著接過袋子,問:「怎麼有趣法?」
容芳樺說,「我們從百貨公司出來,蘭馨姐請我們去大華飯店吃下午茶。結果就在路邊等司機開車來的時候,遇到一個冒失的年輕人。素不相識的,卻跑來對我們說教。」
「說什麼?」馮世真好奇。
「說我們太奢侈!」容芳林氣道,「說什麼現在各處戰火連綿,百姓民不聊生,我們卻還過著鋪張浪費的生活,十分可恥。你說這人是不是莫名其妙?」
其實馮世真對這番話深以為然,便避開了問題,問:「那然後呢?」
容芳樺說:「我們當然煩得要死,丟給他兩塊錢想打發他走。結果那人還越說越來勁了。就這時,有一位小姐路過,見我們有麻煩,就讓她的司機過來,把那人趕走了。我們就這樣和那個小姐認識了。」
容芳林也興奮地說:「那是位日本小姐,姓橋本,人可有趣了。她請我們去她家開的服裝店玩,還給我們試穿了和服。東瀛人的衣服,穿著麻煩,可打扮起來真漂亮!」
「橋本小姐說她之前家在東北,才剛來上海,正愁沒有朋友呢。」容芳樺道,「她可真是個玲瓏人,什麼話你沒有說出口,她就已經猜到了。她說她家剛在西郊買了個大莊子,想邀請我們下周過去打野鴨呢。」
「你們兩個聽到槍響就要捂耳朵尖叫的,還打什麼野鴨?」容嘉上嗤笑,「不過是個西郊的莊子,我們家還有兩個呢,平日也不見你們想去。」
「我們明天就找趙叔教我們打槍!」容芳林哼道,「我們已經邀請了橋本小姐來參加生日宴會。到時候大哥見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兩個女孩被兄長掃了興,氣呼呼地走了。
馮世真一邊收拾著桌子,一邊笑道:「你也是。她們交了新朋友,應當替她們高興才是。」
「聽起來不過是個油滑的日本女人罷了。」容嘉上冷笑,「日本這些移民,在國內到處賣地建廠,在東北種鴉片,剝削勞工。我看他們狼子野心,將來定會弄出更大的事端來。你等著瞧吧。」
「又不是什麼好事,我可希望你的話不會應驗。」馮世真又在心裡補了一句:你自家不也種鴉片,運軍火,放高利貸。一丘之貉,有什麼好互相歧視的。
容嘉上大概也想到了這一層,沒說話了。
「早點休息吧。」馮世真朝門口走。
「唉……世真。」容嘉上忽然喚。
馮世真回頭,而後才反應過來,他直呼了自己的名字。
容嘉上同她隔著半個書房對望,目光帶著依戀。馮世真以為他要挽留自己多陪他說說話,可是他沒有。他只是輕柔地說:「晚安。」
隨著生日宴會的臨近,容家終於從先前壓抑緊張的氣氛中緩和了過來,重新恢復成了往日的那個點綴著鮮花、飄蕩著音樂的樂園。
馮世真記得,那段時間屋子裡總在放留聲機,從早放到晚,曲目從不重複。
樂曲仿若一條無形的絲帶,在空中輕輕飄揚,輕快的,舒緩的,激昂的,充斥著容家每一處。貫穿了時空,連接了光陰的彼端,彷彿永不消逝的悸動。
容嘉上穿著筆挺的西裝,匆匆走下樓,一邊將風衣披在肩上。
聽差的為他拉開大門。草坪上,馮世真正和容家姐妹在前院里指揮著聽差的往樹上懸掛彩燈。
金燦燦的秋陽照在她雪白的毛衣和深藍色的長裙上。她仰著清秀白皙的臉龐,笑容明媚。
容嘉上快步走過,兩人隔著遙遠的距離,微笑著點頭致意。
日暮降臨後,庭院里的燈亮起,將陰鬱的秋夜妝點得五光十色。
聽差地把客廳的舊地毯捲起來,重新鋪上色彩鮮艷的新乾淨地毯。女僕們踩著梯子,用彩帶和鮮花把跳舞廳裝飾了起來。
水晶燈球旋轉,整個大廳金碧輝煌,流光溢彩。
容芳林看著容府在自己的操持下煥然一新,開心溢於言表,拉著馮世真的手,跟著旋律輕盈地轉了一個圈。
容嘉上每次早上出門,晚上回家,都會發現容府多了一些變化。
少女們的笑聲如銀鈴一般,無處不在,讓沉寂已久的容公館重新活了過來。喜悅的表情出現在了每個人臉上。甚至連容太太,因為收到了容定坤送的一條紅寶石嵌鑽的項鏈,也重新露出了笑意。
很快的,後院搭起了架子,酒店的樂隊過來試音,奏起了歡快的舞曲。女僕抱著洗乾淨的衣服上樓時,都忍不住隨著節奏輕輕地轉了一個圈。
容嘉上從小書房的窗前望出去。馮世真穿著薑黃色衫裙的身影在一片灰褐濃綠的秋景里猶如枯枝敗葉中的一支嫩苗般醒目。她在爽朗地大笑,同容家姐妹拿著花枝打鬧,像個孩子似的。
女孩子們的笑容溢滿了整個庭院,也染上了容嘉上的臉。
「大少爺對合同沒意見了嗎?」律師輕咳。
容嘉上的笑容倏然隱去,目光重新落回到手裡的結婚合同上。
「杜家是什麼看法?」
「關於杜小姐的嫁妝。若杜小姐沒有生兒子,則由女兒繼承。若無兒無女,杜小姐去世後,杜家有權把嫁妝收回。」
「很合理。」容嘉上譏嘲一笑,「誰也不貪誰的。」
他擰開了康克令金筆,神色漠然地在合同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鮮紅的指紋,一圈一圈,仿若一個複雜的迷宮,將他困在了正中央。
窗里窗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悠揚的音樂就像一支羽毛撓著所有人的心,旋律一直縈繞在腦海里,即使在夢中都不會消失。
夜裡,容嘉上自窗前抬頭,總能望見對面的燈光。
窈窕的人影偶爾晃過。
她在幹嗎?
可是又在一個人跳舞?
穿著牙白的麻紗裙子,光裸著胳膊,鎖骨清晰,腰肢纖細,腳步輕盈。
容嘉上閉上眼,夢裡依舊能聽到那首動人的樂曲。
「……噢,我陌生的愛人,在這最後一夜,請再和我跳一曲舞……」
紅房子醫院的住院部,老媽子站在走廊邊張望,繼而一溜煙地鑽進了一間單人病房。
「來了!姨奶奶,人來了!」
正坐在窗邊的二姨太太趕緊丟了手裡的點心,拍著點心渣子爬回了床上,接過老媽子手裡的梳子對鏡匆匆梳頭。
鏡子里的少婦看著也不過二十來歲,柳眉鳳目,縱使穿著便裝,依舊風情萬種,雙目明亮,彷彿春日明媚的陽光。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二姨太太飛快地把老媽子趕去一邊,端莊地坐好,抑制住自己興奮的情緒。
馮世勛穿著雪白的大褂,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腳步穩重地走進了病房。
二姨太太看見他俊朗的面容,心跳如狂,實在剋制不住,露出了一個情意綿綿的笑容來。
「孫太太今天覺得怎麼樣?傷口還疼嗎?」馮世勛問。
二姨太太嬌弱地皺著柳眉,楚楚可憐:「晚上還是有些疼,讓我睡不好覺。馮醫生,我是不是落下什麼病根了?」
馮世勛翻看著檔案:「您的傷口癒合情況很好,血液檢查也都很正常,沒有炎症。疼痛有可能是心理原因。孫太太不要太緊張,放鬆下來好好休息。對了,你今天去看了小少爺了嗎?孩子情況很好,再過一陣子,你們母子里就都可以出院了。」
「馮醫生救了我們母子倆的命,這個恩情,真是下輩子都還不清了。」二姨太太含情脈脈的視線幾乎無法離開醫生英俊的臉龐,「我之前懷孕的時候情緒不好,還冒犯過令妹,現在想來真是慚愧不已。希望馮醫生能原諒我。」
馮世勛只得釋然一笑:「我想家妹一定能理解的。」
「對了!」二姨太太從床頭拿起了一個請帖,「下個禮拜是我們家大少爺的二十歲生日宴會。馮醫生是我們母子倆的救命恩人,我們家老爺特意讓我請您屆時賞光來喝一杯酒。」
馮世勛接過帖子,問:「不知道容大少爺喜歡什麼?」
二姨太太笑:「老爺特意吩咐過,不要讓您破費了。我們家大少爺最近正跟著令妹讀書,您送些筆墨書本,也是督學之舉,老爺再樂意不過。」
馮世勛想起容嘉上看著妹子時那幽深的眼神,心裡一陣冷笑,將帖子夾在了文件夾中。
二姨太太又道:「我聽護士們說,馮醫生和妹子感情特別好,小護士們都好羨慕。」
馮世勛說:「我就這一個妹子,自然要多疼愛她。再說,家中之前遭了一場大災,我卻不在家,都是世真她獨立支撐了下來。一個女孩子,做到這點不容易,我虧欠她良多。」
二姨太太很關切地問:「我之前也是聽說馮小姐家裡出過事。不知道是什麼事,現在可有好轉?」
馮世勛說:「家裡遭了火災。年初聞春里的大火不知道孫太太聽說過沒,一整條街都燒光了。我們家也不能倖免。」
二姨太太聽到「聞春里」三個字的時候,眉頭就皺了一下,覺得似曾相識。等聽到一整條街都燒光這句,她臉上的淺笑好似被一把大粉刷蹭過,留下一片灰白。
「你們家……全部都燒沒了?」
「是啊。」馮世勛嘆氣,「家父還被燒成重傷,萬幸救回來了。家裡欠了許多錢,之前都是世真在張羅還債,真的很不容易。」
二姨太太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僵硬的笑,「確實不容易。」
「嚇著您了。」馮世勛抱歉一笑,「我還要巡房,就不打攪您休息了。」
等馮世勛走了,二姨太太還有些回不過神。
「姨奶奶,這是怎麼了?」老媽子不安地問。
「吳媽,」二姨太太抓著自己這個最寵信的陪嫁老媽子的手,低聲咬牙說,「馮家……老爺他……這其中的關係,不簡單呀!」
等到離跳舞會還有三四天的時候,時裝公司來電話,說定製的茶舞裙做好了。容家的女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去試衣。馮世真一個人在家,下樓去書房找一本書,就見聽差的引著余知惠走進了大門。
余知惠穿著一身清雅樸素的學生裝,烏黑的頭髮垂在耳邊,手裡還提著一個藤籃子,整個人好似一朵帶著露水的玉蘭花。她容貌遠不如容芳林明艷,可氣質十分溫婉,像一隻無害的小白兔似的,男人最是喜歡這樣的小家碧玉了。
「余小姐,什麼時候回的上海?」馮世真笑容可掬,「不巧,太太她們去試新衣了。您可能需要等一會兒。」
「我媽媽最近身子不好,我向學校請了假回來照顧她。」余知惠的眉宇間有著淡淡的愁容,「媽媽做了許多橙子醬,知道姨母愛吃,特意讓我送一點過來。」
容太太同餘太太本是堂姊妹,感情很好。余家敗落後,容太太和幾個娘家姐妹時常接濟。所以余家一直同黃家走得極近,余知惠三個哥哥,有兩個都娶的是黃家的表妹。
余知惠極其知情識趣,自從容定坤和黃家關係惡化後,她就算往容家走動,也盡量避著他,就是怕觸他的霉頭。
老媽子送來了茶點,馮世真陪著余知惠小坐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