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走來,看到屋裡屋外都妝扮起來了,好生漂亮呢。」余知惠打量著裝飾過的屋子,露出了一抹懷念之色,「我小時候還喜歡和芳林她們在扶梯上玩,抓著扶手一路滑下來,差點摔折了胳膊呢。」
「余小姐在容府上住過?」馮世真問。
余知惠說:「十二歲那年,我爹生病,媽媽照顧不過來,姨母就將我接過來,在容家住過一年。後來我爹病逝了,我才被接回去的。」
余知惠環視著容家精美的傢具和奢華的擺設品,神色里有著掩飾不去的羨慕和嚮往。余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她想必十分懷念那一段在容家養尊處優、如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
「這些年來容家的次數少了,不過看起來,還是一點都沒變呢。」余知惠呢喃,「那個大斗櫃,我和芳樺還在裡面躲迷藏。我們還跑到酒窖里玩,偷偷喝了姨爹珍藏的紅酒。姨爹早年……對我挺好的,還會開車帶我們去漕河涇打野鴨子玩。我和芳林還撿了一隻小狗回來,可惜後來病死了。」
馮世真淺笑:「難怪兩位容小姐同餘小姐感情這麼好。」
余知惠苦笑:「我大她們三歲。小時候,她們最聽我的話,跟在我身後到處跑。後來,都長大了,來往也比以前少了。」
尤其是容芳林喜歡上了楊秀成後,對余知惠就抱有一份明顯的敵意。余家敗落,余知惠在表妹面前也矮了一個頭,成了窮親戚。她便越發不愛來容家走動。
「你必然很懷念這裡吧。」馮世真語音溫和,娓娓道來,「在你最無助的時候,容家收留了你。這裡等同於你第二個家。況且,容家好像總能給人一種非常安全的感覺。彷彿是個堅不可摧的城堡,能阻擋任何風雨。外面世道如何變遷,這裡的那種悠閑安逸的生活是永遠不會變的。」
馮世真的每一個字都像小鎚子敲在余知惠的心上。她神情怔怔,下意識跟著不住點頭,十分動容。不可否認,在她十八九歲的人生里,只有在容家度過的那一年,是最為美好的時光。
「這裡的總飄蕩著音樂。」余知惠陷入了甜美的回憶之中,「空氣中總有糕點和花香,一切都那麼乾淨整潔又安靜。姨母帶我們去逛永安百貨,店員總是躬著腰從頭服侍到尾。容家永遠開著最氣派的小汽車,用著最好的廚子。太太小姐們,穿戴著是當季最時髦的美國時裝……」
而余家,全家擠在石庫門的一棟三層樓的小房子里,嫂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們追著狗滿地跑,連亭子間里都塞三四個老媽子。余知惠念書的學費全靠容太太贊助。她前腳去住校,她的房間就被用來給侄女們做卧室了。哥哥們成天念叨著干一筆發大財,可是投資總是失敗,家底越賠越少。
余知惠這次回家,余太太在病中向女兒透露,兒子們已經將余父留給女兒的嫁妝拿去做生意了。余知惠去找大哥要回嫁妝,大嫂當面就問:「小姑想要嫁妝,好歹先找個肯娶你的帶回家來呀!見了准姑爺,咱們也才有理由給你準備著不是?」
而容家清理傭人的消息傳來,余太太便對余知惠說:「你和秀成的事,儘快敲定吧。再拖下去,怕連他也不願娶你了。」
余知惠是個聰明的女孩,當然想得通其中的利害關係。她對楊秀成有青梅竹馬的好感,卻並無熱愛。她之前不肯答應楊秀成的求婚,因為還存著心思,想嫁個條件更好的人家。可是眼看著楊秀成要和黃家撇清關係,她這頭卻還沒有別的下落,那確實應該早做決斷,抓著一個男人算一個。
畢竟楊秀成在容家商行做經理,一年可以賺上千塊,在普通女人眼裡,已是相當搶手的金龜婿了。
「余小姐,可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馮世真關切地問,「令堂的病很嚴重嗎?」
余知惠勉強一笑:「還好,是風濕舊疾了。我只是……馮小姐最近見過楊先生嗎?」
馮世真說:「他有時候會來容府。你們倆別是吵嘴了吧?」
余知惠苦笑:「若真是吵嘴倒好了。我回上海也有一個禮拜了,他都沒來見我。」
「楊先生最近特別忙呢。」馮世真說,「大少爺跟著他一起去商行上班,每天都早出晚歸的。再說了,過幾日就是大少爺的生日宴會,你可以在宴會上好好審問一下楊先生呀。」
余知惠被逗得輕笑:「馮小姐知道芳林她們這次是去哪家做新裙子?」
「好像是一個從倫敦回來的設計師開的新店,就在霞飛路上,店名沒記住。余小姐這次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驚艷全場,讓楊先生後悔之前冷落你才對!」
哪個少女不愛那種戲劇性的時刻。余知惠被馮世真哄得笑了起來。
「馮小姐真會安慰人。我只得一條舊舞裙,不被人嘲笑寒酸就不錯了。」
「誰嘲笑你們寒酸?」容定坤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屋。
兩個女孩都嚇了一跳,齊刷刷站了起來,局促不安。
「姨爹。」余知惠蚊子似的喚了一聲。她很怕容定坤不待見自己,緊張的埋著頭,看著越發楚楚可憐。
「知惠來了呀。大半年都沒見你了,來看你姨母的嗎?」容定坤脫下風衣遞給聽差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余知惠纖細的腰肢上打了一個轉。
哪怕經歷了孫少清的事,這種嬌怯羞澀的女學生依舊是容定坤最愛的口味。只因為是自己的堂外甥女,又是黃家的親戚,他的視線略有含蓄。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抬不起頭來,又懼怕又害羞,窘迫難言。
容定坤收回了視線,又冷淡地掃了馮世真一眼,問:「太太她們呢?」
馮世真說:「太太帶著大小姐和二小姐出門去試舞裙了,說不回來吃午飯。」
容定坤了一聲,又轉頭溫和地問余知惠:「剛才你們說誰嘲笑你們來著?誰還敢嘲笑我容家的親戚?」
容定坤是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他氣勢千鈞地說出這樣的話,別有一種成熟而霸道的魅力。
余知惠的臉頓時紅如煮熟的夏子,羞答答地怎麼都抬不起頭來。她以往接觸的男子,不是粗鄙浮誇如自己的兄長們,就是斯文溫柔如楊秀成,這還是頭一次領略到成熟男子那股不容抗拒的強硬霸氣。她一時間心跳如兔,有種說不出來的悸動。
「是我同馮小姐說笑呢。後天的舞會,我裙子寒酸,怕給您丟臉。」
容定坤蹙眉道:「女孩子參加跳舞會,怎麼可以沒有新裙子?你姨母想得不周到,該給你一道做的。」
余知惠忙搖頭:「我並沒這個意思。我就是隨口說說。姨母已待我夠好的了。」
容定坤對女人倒是素來大方,隨口道:「孫氏走後,留下了不少衣裙,本來也是想捐給教會的。知惠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挑選一條裙子。孫氏她不愛跳舞會,大部分的裙子都沒穿過。你看中了什麼,只管拿了就是。」
余知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感激地望向容定坤:「姨父,這樣好么?」
容定坤十分享受被美貌少女崇拜仰望的感覺,不禁露出溫柔又慈愛地笑容。
「去吧,把自己打扮漂亮些。知惠這些年都不常來了,你姨母常念叨著你。你有空多來走走的好。」
余知惠眼裡的欣喜就像涌動的春泉一般。她開開心心地道了一聲謝,拉著馮世真,腳步姍姍地退了下去。
馮世真遲了半步,望見容定坤含笑的目光又在余知惠窈窕的背影上掃了一遍,像是品味著一道甜點,回味無窮。
孫少清走後,她的東西還原封不動地留在西堂里的。容定坤寵孫少清的時候,出手很是大方,給她做的各種衣帽鞋子裝滿了整個三面大衣櫥間。雪亮的燈光照著那些綢緞皮草,名牌鞋包,余知惠心裡五味雜陳。
「這麼好的衣服,捐了怪可惜的呢。」余知惠拿起一件綴著亮片的跳舞裙在身上比劃,愛不釋手,「姨爹這麼寵她,她還是跑走了。到了外面吹風吃苦,不知道有什麼好的?」
這話出自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大學生之口,還真讓馮世真忍不住對余知惠側目。
「孫小姐她,想必更愛自由吧。」
余知惠不屑地翹起嘴角:「哪裡有絕對的自由?手頭拮据的時候,連每日菜錢都要精打細算,那樣的自由要來何用?自由,就是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可我不覺得普通人認為清貧寒酸的生活是他們想過的。」
她這話說得倒也不是沒道理。馮世真無可反駁,轉身挑衣服。
馮世真心裡一直惦記著孫少清,不知道她人在日本好不好。不過以孫少清的堅毅和聰慧,縱使吃些苦,也定能堅持過來,活出精彩。孫少清若是聽到余知惠對她的評價,怕只會哂笑一聲,道一句「夏蟲不可語冰」吧。
「馮小姐,你看我穿這身如何?」余知惠手裡拿了一件金紅色的跳舞裙,十分艷麗。她平日衣著都很素凈,沒想原來也是喜歡鮮艷顏色的。以前穿得素雅,也是為了符合自己書香落魄人家閨秀的形象。
「我記得芳林這次的舞裙就是紅色的呢。」馮世真說。
余知惠不好同容芳林撞色,只得依依不捨地把裙子放了回去。想到自己身為表姐還要避讓表妹,她心裡很是不痛快。
若她爹沒死,哥哥們不敗家,她們余家還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呢。容芳林這種暴發戶家的小姐,哪裡有資格和她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