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騰的樂曲和賓客們的笑聲被厚重的書房大門隔絕在外。容家和孟家的手下分立書房外兩側,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側的槍匣上。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比起容定坤戒備緊張的神情,孟緒安顯得輕鬆許多。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加了冰塊,坐進了真皮沙發里。
「容大哥不如坐下來說話。」孟緒安翹起了修長的腿,「這是你家,外面又有上百賓客,我又能對你做什麼?」
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漸鬆懈下來,垂著的嘴角勉強翹了起來,恢復了他老成精明的常態。
「緒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對面沙發里坐下,如個友愛地前輩一般感嘆道,「之前常在報紙上看到你,只當你回國不過做點小生意,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永利銀行的董事長。士別多年,自當刮目相看。你藏得可真夠深的。」
「孟家瘦死的駱駝比馬總要大一些。」孟緒安也笑得好似個關係友善的親密後輩,「靠著家裡的支持,做了一番事業,算不得什麼成就,只能說是不至於愧對祖先罷了。」
容定坤乾笑了兩聲:「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還有你姐姐……青芝她,還好么?」
孟緒安晃著酒杯里的冰塊,冷淡道:「大姐已經去世了。」
容定坤渾身一震,難以置信。而孟緒安平靜的目光再度向他確定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容定坤肩膀顫抖著,問:「怎麼都沒人告訴我?」
孟緒安的嘴角扯出一個充滿譏嘲的彎度:「容大哥若真關心大姐,自然會去打聽她的消息,又何須等著別人來告訴你?」
容定坤無言以對,片刻後,才喘息著問:「什麼時候的事?」
孟緒安說:「我們舉家去美國後,她就病了。勉強拖了大半年,還是不行。走得倒挺安詳的,也並沒有再提起你。」
「那麼早就走了?葬在哪裡?」
「舊金山。」
容定坤耷拉著肩,長嘆著:「真是沒想到……她還那麼年輕呀。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好好的,在美國嫁了人,現在怕孩子都好大了。」
孟緒安眼神微微閃動,垂下目光,抿了一口酒。
「那緒安你……現在是專心在銀行里做事了?」容定坤又問。
「孟家的生意攤子本來就小,又有從兄看著,不需要我做什麼。」孟緒安說,「只是如今局勢不大穩定,銀行借貸風險大,又受打仗影響。稍有不慎,就容易賠得傾家蕩產。我看容家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改日還得向大哥好生請教一下生意經呢。」
「過獎。」容定坤後背浸出一層流汗,臉上鬆軟的皮肉抽了抽,皺紋層層疊疊,疲憊老態越發有些掩蓋不住了,「緒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後起之秀,才是未來之主。我這一把老骨頭,早已跟不上時代了。」
孟緒安打量了一眼華麗的大書房:「這宅子是後來修建的吧。當年我記得,容家不過只是一棟兩層小樓罷了。」
容家當年何止只有一間小洋樓。容定坤當時負債纍纍,家產已變賣得只剩一棟房子了。若沒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家早就破產。只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痴情,卻並沒有換來容定坤真心,反而招來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
「我對不起你大姐。」容定坤神情晦澀,痛心疾首,「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卻不能回報她的情意。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想她的。可是我卻沒那個勇氣去打聽她的消息。我真沒想到她會這麼薄命……」
「得了!」孟緒安的嗤笑夾著碎冰利刃撲向容定坤:「容老闆當初引誘家姐,哄得她抽上大煙的時候,倒是很有勇氣呢。」
容定坤好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臉色鐵青,半晌沒說話。
孟緒安修長穩健的手端著酒杯,杯壁倒映著他英俊深沉的輪廓。
「孟家得祖宗保佑,苟延殘喘。在下不才,也算將家業一點點重新振興了起來。其實錢財都是身外物,但是鎮家之寶,卻不能流落在外。容老闆,你當年從家姐手中哄騙去的那個戰國金麒麟,如今在何處?」
門外樂曲戛然而止,屋內陷入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容定坤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也猜你是為了這個事而來的。或許你不信,但是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那個金麒麟的下落。在我的困境之中,你姐姐把它贈我,讓我變賣了還債。這金麒麟承載著我和青芝的情。我自打情況好轉後,就一直想把它找回來。」
孟緒安平靜笑著,唯有手背的青筋曝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容老闆真是會粉飾,連我姐姐都親口說是被你騙走的。罷了,現在打這個官司也沒什麼意義。容定坤,我要你把金麒麟還給孟家。」
「那是應該的。」容定坤敷衍著笑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增派人手,一定幫你把這個寶貝找回來。」
孟緒安的手指在皮沙發的扶手上敲著:「容老闆,你恐怕不大明白我提這個要求的決心。你要是打算糊弄我,那你就想錯了。」
「怎麼會……」容定坤訕笑。
「二十年前。」孟緒安突然說,「二十年前,有母子三人,趕路的途中,在一個叫白柳鎮的地方遇到劫匪,被害身亡。容老闆你還記得嗎?」
他每說一段,容定坤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話說完了,容定坤面色白里透青,五官僵硬猶如石雕。
孟緒安施施然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東西,手指一彈,一個灰撲撲的東西落到了容定坤的膝蓋上。
那是一個給孩子配戴的長命鎖,非常陳舊了,但是依舊能辨認出「富貴命長」四個字。另外一面刻著葉片細花,中間有一個「楨」字。
容定坤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險些把這長命鎖跌在地上。
「定坤大哥可要拿好了。」孟緒安譏笑著,「這可是你夭折的長女給你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你那襁褓中的長子更是死不見屍。我突然想,他要是還活著,肯定也是個和嘉上一樣聰明俊朗的年輕人吧。」
「你怎麼弄到這個的?」容定坤粗聲道。
「怎麼?」孟緒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是怕我走漏了風聲?確實,容家親戚死得七零八落,傭人換了好幾批,現在的那位容太太估計都不大清楚你最初還有過一房妻兒吧。但是反正都死了,也沒什麼妨礙呀。除非……」
孟緒安笑容收斂,陰冷地盯著容定坤:「你怕人知道,你發跡後為了娶書香門第的唐氏,把礙事的糟糠和一雙兒女殺害的事?」
長命鎖跌在地毯上。容定坤憤怒地站了起來,紅著臉罵道:「孟緒安,你休要血口噴人!我容定坤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這樣殺妻滅子的事,也絕對做不出來!虎毒不食子,我怎麼會害自己的兒女?」
「那確實殺了你髮妻了?」孟緒安也笑著起身,把長命鎖撿了回來,收回口袋裡。
「是真是假,你是做丈夫和父親的,最清楚不過。我的話已經說清楚了,容老闆打算如何做,自己好好斟酌吧。想一想,要是世人知道一貫道貌岸然,以慈善家、社會知名活動家身份示人的容定坤,竟然是殺妻兒求榮的小人,會怎麼想?」
容定坤急道:「你想憑這麼一個東西就污衊我?」
「誰說我只有這麼一個證據了?」孟緒安笑,「人證,算不算?」
容定坤大震,一臉難以置信:「你……你是虛張聲勢!」
「是不是,容老闆屆時就知道。」孟緒安道,「一個連妻兒都能殺的人,我倒好奇誰還能再和你深交,什麼人家還願意和你兒女結親。天下人誰能親得過自己的妻兒呢?縱使做刀口舔血的生意,也不是圖賺錢給妻兒過好日子么?將心比心,容老闆的狠辣,可算是古往今來難得的一份了。」
孟緒安施施然地朝書房大門走去。
容定坤兇狠地瞪著他的背影,道:「你是來替青芝報仇的?」
孟緒安手放在門把上,沒有回頭。
「怎麼會?我可是來幫助你一家團圓的呢。」
容定坤困惑愣住,孟緒安已推門而去。
舞廳里燈光璀璨,如流光飛舞,照得年輕男女們臉頰上的汗水閃閃發光,猶如抹了一層亮粉。
舒緩悠揚的旋律里,馮世勛摟著心愛的妹妹,輕輕地邁著步子,感受著這一刻的寧靜溫馨。
上一次他們這麼安詳靜謐地相處,都要追溯到五年前馮世勛出國前了。
「還記得我出國前,你抱著我哭哭啼啼嗎?」馮世勛低笑著問。
「幹嗎提我的糗事?」馮世真啼笑皆非,「那時候我還小呀,當然捨不得你了。」
「最近總想起過去的事。」馮世勛說,「當時覺得日子過得平淡無奇,同現在比起來,卻已經十分甜蜜了。」
「我們家現在已經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候,將來只會越來越好的。」馮世真說。
「真兒,」馮世勛問,「你有想過將來做什麼嗎?」
「將來?」
「你頂多在容家再做半年。你不會想永遠就只做一個教師吧?」
馮世真說:「教師這職業,受人尊敬,薪資也不錯呀。」
「你不想去留學嗎?」馮世勛問。
馮世真駭笑:「咱們家哪裡有這個錢?再說,我去學什麼?」
「你想學什麼,就學什麼。」馮世勛說,「你這麼聰明,不論學什麼,都能出類拔萃。這是哥哥欠你的。留學的錢,我來想辦法。」
「怎麼說一出就是一出?」馮世真忙道,「我還沒說想留學呢。再說了,你現在存的錢,是將來給我娶嫂子用的,不能亂花。」
「花在你身上,怎麼是亂花?」馮世勛皺眉,認真注視著妹妹,「我希望你能多為自己想想。」
馮世真笑著依偎進了兄長的懷裡:「我現在好得很。你不要看周圍那些富家千金們。就算咱們家沒出事,我們也不能和他們比的。爹以前總說知足常樂。咱們家在本地里,已算是很體面的了。」
「你總是比我看得開。」馮世勛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