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呢!」容嘉上翹起腳坐在椅子里,枕著手望著天花板,「她娘是個從良的女校書,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隨母姓林,叫林詩情。我只知道她似乎是富商的外室,因為大母不容,母子三人被趕出家,寄宿在重慶遠房親戚家。」
「那你們怎麼認識的?」馮世真問。
容嘉上回想起當年的邂逅,神色有些溫柔。
「我讀男子軍校,她則在山坡背面的一所女子學校念書。我們聽說女子學校里有漂亮的女孩,就跑去偷看。就這麼認識了。」
容嘉上把玩著一支小狼毫,停頓了片刻,補充道:「她跳舞很好看。我一個從小就被關進寄宿男校里的小子,平日里見的女人就是學校的雜役大娘。乍見一個穿著白紗裙,隨著鋼琴曲跳天鵝舞的女孩,那不和見了仙女一樣?」
容嘉上描述實在生動,馮世真不禁莞爾:「你就是為了她才在重慶多呆了一年的?」
「誰和你說的?」容嘉上問。
「芳樺她們。」馮世真說,「聽她們說起來,你們倆青梅竹馬,是被造化作弄才被拆散的。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訂婚了。聽起來還真是一出波折起伏的戲。」
「小丫頭們亂說。」容嘉上道,「我當時想去黃埔軍校。他們當時正在招第一屆學員,我背著我爹去考,居然考上了。但是我爹不同意,非要我讀商科。我便賭氣賴在重慶不走。當然,胳膊擰不過大腿。最後還不是被我爹半勸半威脅地招回來了。」
馮世真說:「飛機要飛上藍天,需要對抗地心的引力,還要對抗空氣的阻力,過程中少有差池,就會墜落下來,機毀人亡。獨立,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是啊。」容嘉上長嘆了一聲,「我想要獨立,也要對抗父親和家族,對抗我自己的能力不足。總覺得自己長大了,卻又覺得自己還太年輕,力量還不夠強大。」
「這天下沒有一蹴而就的事。」馮世真道,「說真的,我還等著你開飛機載我上天游一圈呢。」
「真的?」容嘉上雙目亮晶晶地看著她,「你想坐我開的飛機。」
「想呀。」馮世真笑道,「我也想享一下學生的福呀。不然以我這情況,怎麼坐得起飛機?」
「那就說定了!」容嘉上興奮道,「世真,你看好了。等我能開飛機了,第一個就帶上你!」
「一不來上我的課了,就直呼其名了。」馮世真收拾好書本,準備離去。
容嘉上忽然反應過來,大叫道:「你好狡猾!明明是在說你的感情,怎麼就牽扯到我身上來了?」
「有嗎?」馮世真狡黠笑著,快步朝大門走,遠遠側頭丟下一句,「我可從沒打算告訴你。」
容嘉上啼笑皆非,凝視著馮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門背後。明朗單純的笑容消失,眼中剩下的,是志在必得的灼熱火焰。
容嘉上一邊和老情人重逢,一邊訂了婚,轉頭又還哄得心上人答應留在了身邊。雖然關係複雜兩手都抓不過來,卻也足夠春風得意。
另一頭的楊秀成卻同他完全相反。被女友戴了一頂綠帽不說,這帽子還來自自己的表姨夫兼老闆,這口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咽。他這日來商會上班,職員們全把他當明星看,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都等著看他和容定坤怎麼結局。
楊秀成放下公文包,就被叫進了容定坤的辦公室。
「來啦?」容定坤穿著鼠灰色的長褂,手裡拿著煙斗,朝楊秀成露出一個算得上十分慈愛親切的笑來,「聽說你又病了,看你臉色也不大好。要不讓喬治醫生給你看一下?」
楊秀成面無表情地低下頭,說:「只是染上了一點風寒,怕傳染給別人,不是什麼大病。讓姨夫擔心了。」
容定坤輕輕嘆了一聲,溫和慈祥地注視著楊秀成,低聲說:「你心裡對我有怨氣,卻又不能發出來,憋著難受。我知道。秀成呀,是姨夫不好。委屈你了!」
楊秀成清俊的臉皮抽了抽,或許想做個鄙夷的表情,又或許是不屑,還有可能是感激。總之,五味雜陳,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協調,最終只好癱著。
容定坤按著他的肩,讓他坐進了沙發里,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高背沙發里坐下。
「我們不僅是上司和下屬,還是姨夫和外甥。雖然你是太太那邊的姻親,同我容家隔得遠,可我依舊當你做親外甥一般,培養你,提拔你。在這之前,姨夫可有什麼事做得對你不公了?」
楊秀成低下頭去,說:「姨夫對我有再造之恩,我會永遠記得。」
容定坤搖頭道:「我同你說這話,也並不是為了提醒你記恩的。你是個能幹的孩子,今日能出人頭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勞。姨夫是不希望因為一些小事,讓我們倆產生隔閡。」
楊秀成癱著臉點了點頭。
容定坤敲了敲煙斗,說:「知惠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是我也要把話放在這裡。她並不是無辜的!我還是那句話:我從來不強迫女人。」
楊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猙獰。
容定坤隨即又放軟了語氣:「如今她人也遠走了,就不在她背後說閑話了。出了這樣的事,姨父也很慚愧。我知道你現在和我相處會很尷尬。這樣吧,你好好休個假,放鬆一下,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你還想回來,郭經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紀還小,那個總經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另有想法——那我們再慢慢商量吧。」
容嘉上拿著一份文件過來找容定坤過目,同心神不寧的楊秀成擦肩而過。楊秀成都沒有聽到他打招呼,埋著頭大步走了。
出了商會大樓的門,外面冷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洶湧地灌進了楊秀成的肺腑之中。他從頭到腳一個激靈,紛亂蕪雜的思緒漸漸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容芳林推開車門朝他奔過來。
楊秀成見又是她,一抹無奈自眼底散開。
「怎麼樣?爹爹說了什麼?他道歉了嗎?」容芳林拉著楊秀成焦急地問,「爹位高權重慣了,就算道歉估計也頤指氣使的,你別介意呀!」
「沒什麼。」楊秀成輕笑了一聲,「姨夫給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學。勞煩芳林你讓司機送我一程吧。」
「你這就走?」容芳林很是捨不得,卻還是讓司機把車開了過來。
去火車站的路上,楊秀成坐在車裡,一直閉目養神。
容芳林充滿愛意地目光從他清俊的眉眼上掃了一遍又一遍,心裡又歡喜又難過又焦急。她從小就喜歡這個遠房表哥,小小年紀就憧憬著嫁給他。情竇初開後,虛幻的好感凝結成了真實的愛慕。可是楊秀成大她許多,只當她是小妹妹,從來沒把她的愛情當真。
「秀成哥哥,你還在生氣嗎?」容芳林忐忑地問。
楊秀成看著少女誠惶誠恐的樣子,心裡的怨氣稍微退散,柔聲說:「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總當我是小孩,其實很多事我還是懂的。你很生氣,卻不敢對爹發作。你其實可以把氣撒我頭上的。我不介意。只要這樣你能好過一點。」
楊秀成憐愛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頭:「這事和你不相干,我幹嗎要遷怒你呢?你是個好孩子。大人的事,讓我們自己處理。你好好讀書。不是就要考試了嗎?」
容芳林咬著嘴唇,從唇齒里擠出一縷微弱的聲音:「其實,我可以不念大學……如果我結婚的話……」
楊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麗的臉蛋已燒得通紅,卻鼓足了勇氣,說:「如果結婚,不升學也沒什麼……爹本來也虧欠了你,正好可以把我……」
楊秀成長嘆一聲,苦惱地揉了揉眉心,閉上了眼。
「你生氣了嗎?」容芳林忐忑不安。
「沒有。」楊秀成注視著少女純真而充滿愛意的面容,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個好女孩,不是個物件,不應該被用來做交易!好好讀書,考上好學校,將來出去留學。你應該往更加廣闊的地方去。不論是容家,還是我這裡,都不是你最好的歸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靈激蕩,彷彿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楊秀成趁著她失神的時候,推門下了車。容芳林後知後覺地追了出去,可楊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容嘉上進了容定坤的辦公室,問:「爹和秀成哥說了什麼?」
「給他放個假罷了。」容定坤坐在書桌後書寫著,頭也不抬,「天津的那個單子,你做得很好。拖了那麼就都沒談妥的,沒想你一去就談成了。你幾位世叔說起來,都直誇你。」
容嘉上把手裡的文件遞過去:「爹不打算繼續用秀成哥了?」
容定坤抬頭看了過來。
「若是換你,你會怎麼做?」
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現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擱下了筆,緩緩點頭:「是非對錯,現在說都晚了。你要吸取我的教訓,不要因一個女人壞了事。對了,那個橋本小姐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從沒說過有這麼一個女朋友?」
「我說過的。」容嘉上淡漠道,「我在重慶認識的那個女孩,被您罵婊子養的那個,就是橋本小姐。」
「怎麼是她?」容定坤錯愕,「這麼說,她是被家裡認回去了?你怎麼不告訴我她姓橋本!」
「哦?」容嘉上嗤笑,「要知道了,也許我就該成和橋本家簽結婚合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