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逐漸放晴,大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車駛過外灘,就見一側江水滔滔,一側洋樓巍峨林立。各色高級的轎車來來往往,衣衫筆挺的洋人挽著身穿裘衣、牽著狗兒的貴婦出入酒店大廳。
橋本詩織興緻勃勃地望著,扭頭對容嘉上道:「嘉上,你當初給我描繪了那麼多上海的景色,還說要帶我去看。你瞧,現在還真的兌現了。」
容嘉上道:「其實我當初也是忽悠。我十來歲就離開了家,也不記得上海什麼事。芳林對外灘最熟悉了。芳林,你同橋本小姐說說。」
容芳林便接過了話,同橋本詩織一棟棟大樓地解說了起來。橋本詩織來上海也有好一陣子了,什麼沒見過?可既然自己開了頭,也只得硬著頭皮聽。
容嘉上拿肩膀輕輕地碰了馮世真一下,輕聲問:「姓孟的給你送花,你沒有生氣吧?」
馮世真面帶笑容,裝著聽容芳林說話的樣子,說:「沒有。我為什麼要生氣?女人哪裡有不喜歡鮮花的?」
「那可糟了。」容嘉上道,「我出門前才吩咐了,以後不收他送來的花呢。要不待會兒回去,我再和管事說一聲?」
馮世真微微側頭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帶著一點清淡如煙的媚意:「這事我還是聽東家少爺的吩咐。你想我收,我就收,不想我收,我也不缺那一束花。」
「是呵。」容嘉上挑了一下濃眉,「你喜歡花,我也可以天天送你。孟緒安不安好心,你別再理他。」
「還是敲了門,掛在門嗎?」馮世真譏笑,「大少爺送花,似乎只會這麼一招呢。你放心,我有什麼值得孟緒安可圖的?」
容嘉上注視著馮世真那抹了紅色胭脂的嘴唇,心隨著柔唇開合而失律地一陣亂跳。
「若是圖色呢?」
「圖色?」馮世真唇角輕勾,「圖色,就是不安好心么?」
容嘉上語塞。
馮世真卻沒有放過他,繼續問:「那大少爺您,對我也曾不安好心了?」
容嘉上凝視著面前這張秀麗乾淨的,目光落在她嫣紅豐潤的嘴唇上,內心蠢蠢欲動,熟悉的衝動再度上涌,沖得他太陽穴都一陣陣發疼。
馮世真當他啞口無言,不禁得意一笑。
「嘉上在和馮小姐說什麼有趣的事呢?也說來給我們聽聽呀。」橋本詩織忍無可忍,用力回頭笑道。
馮世真從容道:「我們正在聊杜小姐呢。嘉上想討未婚妻開心,想送她一個特別的禮物,向我討意見。」
杜蘭馨真是鎮壓橋本詩織的一條萬靈咒符。橋本詩織頓時蔫了一截,勉強笑道:「嘉上就是這樣的人,只要他想要對一個女人好,真是會把對方給寵壞呢。」
說完,一臉落寞地轉過身,默默地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偏偏這時有行人橫穿馬路,司機猛地打了一個方向盤,車裡的人齊刷刷隨著朝一邊歪。
馮世真猝不及防,一頭朝容嘉上撲去。橋本詩織也一臉撞在了車窗上。
容嘉上伸手就馮世真抱了個滿懷,還順勢用力地摟了一下。馮世真感受到年輕男子胸膛的堅硬和溫度,臉轟地燒了起來。
「當心點呀!」容芳林抱怨,「詩織你沒事吧?」
橋本詩織坐直了身子,一旁的車窗玻璃上印著一個半邊臉的粉印。她急忙從手袋裡掏出粉餅補妝。
馮世真手忙腳亂地坐起來,鬢角突然一疼。
「別動!」容嘉上低聲道,抬手攬住了她的頭,將她護在胸前。
「放手!」馮世真不自在地掙扎。
「頭髮!」容嘉上低喝,「別亂動!」
馮世真鬢角的一縷頭髮纏在了容嘉上胸前的一枚扣子上,她一抬頭,就被扯得生疼。
「我來。」容嘉上撥開了馮世真忙亂的手,拈著她的髮絲,一點一點地,把纏繞住的部分抽開。
髮絲軟軟地繞著指尖,像是情人挽留的手臂。呼吸之間,都是男人身上古龍水,和女子面頰上雪花霜的淺淺芬芳。
橋本詩織盯著拉拉扯扯的兩個人,險些把粉盒給捏碎。容芳林見慣了她溫柔淡雅的樣子,乍一見她兩眼噴火一臉兇狠,暗自心驚。
好在容嘉上很快就把頭髮解開了。馮世真的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立刻坐直了身子。
橋本詩織扭回了頭,狠狠地合上了粉盒。
「少爺,小姐,咱們到了。」司機小心翼翼地把車停了下來。
容嘉上含著笑,把目光自馮世真惱羞的臉龐投向窗外,毫無準備地看到了一排熟悉的樓房。
他的臉色驟然陰沉,惱怒呵斥:「誰讓你來這裡的?」
馮世真詫異地抬頭往。外面是一排快修建好了的新樓,十分氣派,看不出什麼不妥。
「這裡是哪裡呀?」橋本詩織也好奇地問,「有什麼不妥嗎?」
司機急忙說:「這裡是聞春里。咱們是跟著前面的車來的。」
血色從馮世真的臉上褪去。眼中,一抹鮮亮的亮色猶如風中的燭光,一晃而滅,只剩下死氣沉沉的一片陰暗。
容嘉上好似被人踹了心窩,朝司機怒道:「還愣著做什麼?開車呀!」
司機嚇得半死,傻獃獃地問:「大少爺,您想去哪兒?」
「大哥別鬧。」容芳林道,「舅舅他們都下車了呢。」
容嘉上正要發火,一隻冰涼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馮世真平靜地說:「既然來了,總要看一眼再走。再說,橋本小姐還要看房子呢。」
說罷,朝容芳林使了一個眼色,同她一起下了車。
工程部門的襄理帶著手下春風滿面地迎了出來,「大少爺來了,難怪這天就晴了。只是工地上亂糟糟的,就怕招待不好唐老爺呢。」
馮世真淡淡地朝容嘉上掃了一眼。容芳林像是給她配音一樣,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咱們家的房子呀!」
容嘉上第一次覺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喘氣,一口濁氣憋在肺腑之中,最後朝襄理擠出一個陰惻惻的笑來。
唐家的女人們聽說有現代化的公寓樓,還配了電梯,紛紛要去參觀。橋本詩織斟酌了片刻,也跟著走了。襄理在前面殷切地帶路,領著大隊伍而去。
容嘉上駐足,望著馮世真孤零零的身影。
她正站在路邊,低頭看著容嘉上昨日看過的那根焦黑的樹樁。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可容嘉上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悲愴和緬懷之情自她身上傳遞過來。
容嘉上走了過去,輕聲說:「你要是不舒服,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家。」
馮世真沉默了片刻,問:「這地怎麼是你們家買下來了?」
容嘉上緊緊咬住了牙關,盯著馮世真線條優美的側面,說:「有人便宜轉手,便入手買下了。碼頭將來要改造成私家港,這裡將來會很旺。」
馮世真嘲諷一笑:「火都燒得通天紅,還能不旺么?」
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容嘉上覺得後背有一隻爪子在使勁地撓。
馮世真看也不看他,沿著剛鋪設好的路朝裡面走。
房子全新修的,可道路還是原來的走向。馮世真熟練地走在前面,容嘉上安靜地跟在後面,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女子落寞的背影。
馮世真轉了兩個彎,忽然站住了。
里弄深處竟然還有幾間房子沒有被拆除,依舊保留了大火後焦黑殘破的斷壁殘垣。
人們背井離鄉而去,鳥兒卻悄然而來,帶來了花草的種子。那些生命在磚縫之中、灰礫之下冒了出來,舒展著綠葉,綻放鮮花,向著陽光往高處爬。牆邊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桂樹,樹榦上還清晰地留著火燒過的焦黑,一半樹枝殘敗,一半則長著綠葉,尚有幾分不屈不撓的生機在葉片之間跳躍。
馮世真輕輕顫抖著,朝斷壁後的老桂樹走去。
一根早就腐朽的木條在她腳下碎裂。容嘉上一個箭步衝上前,拉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別過去了。」
馮世真甩開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朝裡面走。滿地狼藉,到處都是碎轉斷木。她走得十分艱辛。
「別進去了!」容嘉上追了過去,「裡面太危險了。這些柱子很容易垮下來的!」
馮世真置若罔聞。
容嘉上慍怒,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外拉。
「放開!」馮世真憤怒地用力掙扎,「容嘉上,這不關你的事!」
「你遇險我又要救你,怎麼不關我的事?」容嘉上也怒吼。
「那你別救呀!」馮世真大聲道,「我是你什麼人?你是我什麼人?我的家毀了,你們容家在這裡蓋高樓,鋪新瓦,我卻連回來看一眼都不行嗎?」
「別任性。」容嘉上耐著性子勸道,「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有的!」馮世真用力推開他,「只是你看不到罷了。」
她扭頭繼續朝裡面走。容嘉上耳邊聽到了咯吱聲響,渾身汗毛炸開,奮力衝過去,拽著馮世真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一根燒得皸裂的厚木板從天而降,擦著兩人的胳膊轟然落地。幸而才下過雨,並沒有掀起什麼塵埃。
馮世真冷冷地掃了木板一眼,又想甩開容嘉上的手繼續朝裡面走。
容嘉上死死抓著她不放。
馮世真終於爆發了,用力捶著容嘉上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氣推他。
「走開!我不要你管!這不關你的事,你走開!」
容嘉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繼而狠狠地把她拽過來,繼而吻住。
盛怒之中的吻分外狂熱,近乎噬咬一般,強勢地掠奪,輾轉吮吸,碾壓著馮世真的唇,彷彿想就這樣把她徹底鎮壓住。
馮世真最初掙扎了一下,許是意識到兩人的懸殊,又許是被男人的情緒感染,放鬆了下來。
容嘉上喘息著放開了她,眼底泛著血絲,目光卻前所未有地溫柔。
馮世真望著他,抬起手,還想推開他。容嘉上把她的手抓住,手指交叉,輕輕地握住。馮世真顫抖了一下,安靜了下來。
容嘉上握著女子冰涼的手,低下頭,用溫熱的唇虔誠地吻了吻。
「對不起,世真。看樣子我想得太簡單了。我想我沒法只和你做朋友。」
馮世真帶著水氣的雙眸望著眼前英俊的青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容嘉上再度低頭吻了下來。
這一次,他吻得溫柔而認真,細緻耐心地撫慰著情人的心緒,品嘗著唇齒間的甜美芬芳。
馮世真緩緩閉上了眼,抬起手,放在了容嘉上的胸膛上。
青年激烈的心跳傳遞而來,猶如冬日裡燃燒跳躍的火焰。他的唇熱得驚人,可馮世真沒有再迴避。她開始嘗試著回應。
容嘉上感受到了,狂喜地加深了這個吻。他將她整個人都摟在懷裡,進一步索取掠奪。
蕭索的斷壁殘垣之中,黯淡天光之下,兩人相擁接吻,全神貫注,彷彿遺世獨立。
沒有師生關係的阻攔,沒有貧富差距的隔閡,他們只是兩個情隨心動的年輕人,遵循著最原始的衝動,不顧一切地想要靠近對方。
而容嘉上或許並不知道,他的手是怎樣拉住了馮世真快要脫韁的怨怒,他的吻是怎樣拂過走她身上的疼痛;他的情,是怎樣敲響了她心裡的警鐘,讓她終於不再做縮頭烏龜,而開始正視自己的感情。
這一刻,他們都是誠實的。不再抗拒,直面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情。
良久,唇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容嘉上沒有鬆開手。馮世真也沒有掙扎。她將滾燙的臉埋在男人溫熱的胸膛里,緩緩吁了一口氣,聽著兩人趨於同步的心跳聲。
「我接到電報,從南京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馮世真忽然輕聲開了口。
容嘉上擁著她,下巴擱在她頭頂,目光投向一片被煙火熏得焦黑的斷牆。
「家裡有些大洋鎖在保險柜里,我回來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就看到鄰居們從廢墟里挖出了親人的屍骨運出來。燒得焦炭一眼,面目全非,只看得出個人形……」
馮世真閉上了眼,呼吸深重:「這裡死過很多人。那些看著我長大的叔爺老阿姨,我看著學走路的孩子,轉眼就沒了。我爹,那麼精幹的人,每天精神奕奕地操持著藥店,又愛說笑,喝了小酒還喜歡拉二胡。他現在什麼樣子,你也見過了。」
「有一對母女,住七號的二樓東邊,女孩比我小兩歲,也是個大學生,長得很漂亮,才訂了婚……母親死了,女孩兒燒毀了臉。她未婚夫過來看了她一眼就走了。過了幾天聽說女孩兒跳樓自殺了……」
尾音飄忽,馮世真說不下去了,用力將臉埋進男人的胸膛里,手緊拽住對方的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