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緊緊抱住她,想安撫住懷中身軀細微的顫抖。他覺得圍巾正緊緊勒住自己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一種強大的心虛和恐慌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頭,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骨骼發出不堪承受的咯吱聲響。而懷中擁抱著的人又像是一團飄忽的螢光,只要他稍微一鬆手,她就會飛散而去,再也無法捕捉。
「對不起。」終於,容嘉上從齒間擠出艱難暗啞的低語,他有無數話想說,最終卻只凝聚成了這三個字,「對不起。」
他在為什麼道歉,而她又聽懂了幾分?
唐家一行從公寓折返回來時,容芳林發現,先前一直不見人影的兄長和老師已經坐在了車裡。
容嘉上坐在了副駕上,心不在焉的抽著煙。而馮世真坐在后座里,手裡把玩著一支不知從哪裡摘來的藤條。兩人神態自若,可是那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的氣氛,反而更加濃郁了。
橋本詩織冷靜地打量了兩人一眼,緊緊咬了一下牙,也什麼都沒說。
唐家舅老爺果轉了一整天,拉著一家老小跑了四五處地方,卻都沒有看中一個房子。不是嫌小了,就是嫌風水不好,或者嫌隔壁是暴發戶,不配和他這樣的詩禮人家比鄰。
容定坤拿這個唐家三舅也很是頭疼。
唐家當年確實是有些名望的讀書人家,老爺子還是前清舉子。唐家大舅就是個迂腐書生,但有氣節,不愛占妹夫家的便宜。而大舅和二舅都去世得早,家產全落到老三手上。這個三舅生來就是家中小霸王,跟著私塾先生學著做幾首酸詩,對經濟一竅不通。唐家產業在他手裡一年比一年少。
補貼一個舅子,總比養黃家七八個蛀蟲要好。容定坤這麼自我安慰著,讓容嘉上以外甥孝敬長輩的名義,貼了唐舅老爺一筆錢,最後買的還是伍雲馳姐夫家的一棟大房子。
唐舅老爺得了房子,卻還不滿足。
這天晚上用完了晚飯,女人們去書房裡喝茶聽收音機,男人們留在餐廳里抽雪茄。
唐舅老爺抽著容定坤珍藏的古巴雪茄,吐了一口煙圈,道:「妹夫呀,我現在看著嘉上,就總想起我那早死的小妹。她可真是命不好,陪著你吃盡了苦頭,卻沒有享福的命。」
容定坤一聽這話,就知道三舅子還想找他要東西。他不冷不熱地笑了一下,說:「橫豎嘉上是我長子,這家中的一切,將來都是他的。在這事上,我是不會虧待了嘉上的。」
唐舅老爺抖了抖雪茄:「我也是為嘉上考慮,怕他勢單力薄,將來在黃家那裡吃虧。不如這樣——我看你大女生得不錯,我家老三和她年紀一般大,是個聰明孝順的孩子,學校里的老師都誇他老實本分。我們親上加親,將來我們老了,小輩兒也不會生分呀。」
三舅想讓容芳林嫁給自己的三兒子?
容嘉上本來在旁邊沒吭聲,聽到這麼一番話,險些嗤笑出聲。
容定坤到底薑是老的辣,唐舅老爺如此無恥,他卻面不改色,甚至還露了幾分笑出來。
「瞧三哥你說的,即便不結親,有嘉上在,小輩們也絕對不會疏遠的。芳林這孩子是黃氏所出,又是我的長女,被她媽媽慣壞了,嬌氣得很。唐家講究的那一套貞靜嫻淑,她都做不來,整日就胡鬧著要出國讀商科,要做事業。你家三兒多老實的孩子,怕是要被他騎在頭上欺負呢。」
唐舅老爺許是晚飯時多喝了幾杯酒,腦子有些不清醒了,擺手道:「不妨的。等嫁過來,讓老姑母好生調教一番,保管她能變得溫溫順順、賢良淑德。妹夫你也太嬌慣孩子了,由著她們跟著外面那些學生胡鬧。女人家的,識幾個字,會算個賬就罷了,還出國留什麼學?浪費這些錢,還不如充作嫁妝,好討婆家歡心。」
唐舅老爺的妾都還裹著小腳。唐家幾個女孩也確實沒讀多少書,出門還會念錯別字。
而容定坤雖然也不喜歡女人太聰明,可自己的女兒,卻是希望她越有聰明能幹越好的。所以聽到這裡,容定坤都不禁沉下了臉,冷淡笑道:「芳林這孩子我最清楚,性子死倔,不會聽人教訓的。」
「那她不行,你家二女也可以。」唐舅老爺又說。
容芳樺雖然不如容芳林那樣討父親歡心,可也是好不容易養得亭亭玉立、可以拿去攀一門富貴親事的年紀了,容定坤也捨不得把她送進敗落的唐家。
「這樣吧。」容定坤說,「我家三妞和四妞是雙生的,你看著哪個好,就定給你家老五,如何?」
唐家老五今年十二歲,是舅太太生的。容三小姐和容四小姐雖然是庶出,可嫁妝應當也不少。唐舅老爺一想很划算,拍大腿道:「那就三妞吧。我們這就寫婚書!」
「父親!」容嘉上不悅地提醒,「這麼大的事,是否要和孫姨娘商量一下?」
容定坤不以為然:「唐家是前清舉子之後,不算虧待你妹妹。」
唐舅老爺叼著雪茄,興緻勃勃地招呼聽差送筆墨來。容定坤和他就在餐桌上寫好了婚書,回頭再登個報,就算把這事定下來了。
聽差出去後就把這事告訴了吳媽,吳媽嚇得把手裡的烏雞煲一丟,連滾帶爬地跑去找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正在給小兒子餵奶,聽到了這個消息,險些把孩子從手裡跌了出來。
「姨奶奶,這可怎麼辦?」吳媽趕緊接過小少爺,「都說唐家窮了,之前都靠變賣舅太太的嫁妝度日呢。這次來上海,就是準備來貼咱們容家的!」
二姨太太自然不肯罷休。
恰好容定坤寫完了婚書,上樓來換衣服。二姨太太衝出去將他拖到了自己屋裡。
「老爺怎麼想一出是一出?當初明明說好了,芳杏許給我大哥家的,芳柳也一定要配個門當戶對的。怎麼現在又把孩子配去給唐家?唐家窮得太太小姐都要自己補衣服,四個奶娃才用兩個奶娘。我的芳杏嫁過去能有什麼好日子?這嫁妝不都得拿出去養活唐家上下老小?」
容定坤不耐煩道:「唐家沒錢,嘉上也不會眼看著妹妹和妹夫吃苦,總會補貼的。你家的門第,能和唐家比嗎?」
可二姨太太是吃過沒錢苦的人,才不在乎那些空泛的門第:「杏兒也是老爺親生的,你明明可以給她尋一個更好的婆家,為什麼要把她往火坑裡推?誰希望自己女兒女婿將來只能在大舅手裡討飯吃的?你討厭黃家,難道大少爺將來不會嫌棄唐家?」
無奈二姨太太在容定坤眼中已是生了三個孩子的黃臉婆,對她再無一點憐憫之心。對於他來說,除了長子養來繼承家業,其他兒女養來都是為了通過聯姻給家業添磚加瓦的。即便是最疼愛的芳林,他也早就對她的婚事有了規劃,更何況兩個不大受寵庶出女兒呢。
「這事已經定了,你不用和我鬧了!」容定坤怒氣沖沖地揮開了二姨太太,「唐家也是正經清白的人家,總比把女兒給人做妾的孫家要好!少清的事,我還沒有和你細算呢。別以為生了兒子就能作威作福了。你在這個家,只是個妾罷了!」
二姨太太被這話打了一記無形的耳光,懵得好一陣沒說話。容定坤推開她匆匆而去,她都沒攔他。
過了好一陣,二姨太太才緩緩地坐在沙發里,淚水無聲地往下落。
「不過是個妾……當年哄我進門,許我海誓山盟,說除了不能扶正,心裡卻是最愛我的。還說生了兒子就扶我做平妻。原來妾終究是妾,就是個玩物罷了。連孩子,在他手裡也不過是用來交換買賣的物件。」
吳媽遞了帕子過來,「姨奶奶,如今老爺脾氣沒有以前好了,你何必和他硬碰硬?你以前多會哄他的,怎麼生了小少爺後,就全變了?」
二姨太太苦笑搖頭:「我不是不能使軟,卻是覺得累了,再也不想奉承討好他。甚至連敷衍,都懶得了。你說得對,我是變了……」
吳媽發愁,不知道說什麼的好。二姨太太疲憊起身上床,一直抹淚到睡著。
結果到了半夜,奶媽驚慌地來拍門,說小少爺發燒了。
二姨太太想到容定坤的薄情,也懶得去請示他,親自抱著孩子去醫院。
恰好今天又是馮世勛在急症室值夜班。二姨太太看見他高大而充滿安全感的身影迎面而來,心裡又酸楚又委屈,淚水滾滾而落。
馮世勛叫護士把兒科醫生請來會診,給孩子吊上了水。容小少爺因為是早產兒,肺功能弱,冬天裡有些難熬。二姨太太守著兒子,眼淚就像串起來的珠子,就沒有停過。
馮世勛看她大冬天裡只穿了一身單薄的襖子,光著腳趿著皮拖鞋,頭髮蓬鬆,臉哭得發腫。他估計這姨太太在容家的日子過得越發不好了,卻又不好多問,只好去辦公室里泡了一杯熱茶,送到二姨太太手中。
「要不讓護士鋪個床,你在旁邊歇息一下吧?」馮世勛問。
二姨太太捧著熱茶,望著男人溫柔而充滿關切的面容,五味雜陳。
「為什麼……」
「什麼?」馮世勛問。
為什麼,我當年遇到的男人不是你?
二姨太太在心裡反覆地問。
為什麼在我天真無暇、單純乾淨的時候,遇到的是容定坤那個老謀深算、涼薄虛偽、貪婪自私的男人?
為什麼妹妹早就看清,果斷決然地離去,而她卻還執迷不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
為什麼都已經把她丟進了深淵裡,卻還要給她一點希望,讓她看到了光。
馮世勛俊朗挺拔,穿著白大褂,氣質儒雅斯文。他坐在燈下,彷彿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光。二姨太太不禁想起教堂里那沐浴著光芒的天使像,也是這般聖潔美麗,佇立在高高的地方,供人仰望,卻也是那麼遙不可及。
「別擔心。」馮世勛安慰道,「小少爺的身子已比以前好多了。等退燒了,就沒事了。」
二姨太太強笑了一下:「馮醫生……真是一個好人呢。將來也不知道那個姑娘那麼幸運,能嫁給你呢。」
馮世勛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個窮醫師罷了,家裡又有老病的雙親。就算哪個姑娘瞎了眼願意嫁,我還不敢拖累人家呢。」
「怎麼會?」二姨太太呢喃,「聰明的女孩都知道,你這樣踏實的男人有多難得。錢要那麼多有什麼用?碰到個冷酷自私、薄情寡義的男人,那可是要折磨得你痛苦一輩子的。你看像我,孩子都生了三個了,人老珠黃,就是想離開容家,又能走去哪裡呢?」
容家的事,馮世勛不好置喙,只得沉默地苦笑。
二姨太太望著馮世勛,說:「馮醫生前陣子收到過一條花格子圍巾吧。那其實是我送的。」
馮世勛有些意外。他在醫院裡其實挺受歡迎的,隔三差五都會收到病人或者護士送的小禮物。那條圍巾沒有署名,他也並沒在意,卻沒想到竟然是容定坤的這個姨太太送的。
馮世勛再一看眼前女子哭得紅腫,卻含情脈脈的目光,還有什麼不懂的?他一時愣住,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你別擔心。」二姨太太柔聲說,「那只是我的一片心意。容定坤送你謝禮,那是他的。我卻想自己送你一份禮,感激你不僅救了我的命,你還喚醒了我的神。我雖然讀過書,但是和舊式女子沒什麼區別。以往我還瞧不起那些鬧著要獨立的女人,現在才覺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