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詩織在內心吶喊,卻沒勇氣說出口。馮世真不過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只不過是橋本詩織用來練手的對象。她真正要對付的,是容嘉上名正言順的未婚妻杜蘭馨。
「只怪我們重逢得太晚了。」橋本詩織哽咽道,「若是早一天,不,哪怕是早一個時辰,也許我們現在的處境都會不一樣吧。」
「我不這麼認為。」容嘉上平靜地說,「自我們分開後,時間一直在走。詩兒,我很抱歉,我並沒有留在原地。我已經走出很遠了。」
橋本詩織終於落下淚來。
容嘉上掏出手帕遞過去,轉了身。
橋本詩織哭了片刻,抹了淚,忽然低聲說:「我今天看了報紙,你們家在找一個遺失的古董金麒麟?」
容嘉上望向遠方的眼神一閃,語氣平和地說:「是呀。」
橋本詩織把玩著和服的腰帶繩子,意味深長地笑道:「如果我說,我知道這個金麒麟的下落呢?」
容嘉上回頭望她,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急切,「你知道?在哪裡?」
橋本詩織伸出白生生的食指搖了搖,「怎麼會這麼輕易就告訴呢?」
容嘉上鎮定下來,道:「如果不方便說,那就算了。」
「我是真知道!」橋本詩織以為他不信,急著強調,「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但是我見過一個金麒麟,同你們家要找的那個極像!真的!」
「那你見到的那金麒麟在哪裡?」容嘉上終於來了興趣,「我想看一眼,確定是不是我家正在找的那個。」
橋本詩織望了一眼遠處馮世真綽約優美的身影,咬了咬牙,道:「家父酷愛古玩,家中就收藏有一個據說是戰國年代的金麒麟。就沖著家父的鑒賞力和對那玩意兒的珍愛的程度,想來不會是個西貝貨。至於是不是你找的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這還真是湊巧了。」容嘉上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橋本詩織,若有所思。
「確實是巧合。」橋本詩織說,「令尊同家父是認識的,你可以上門拜訪。若能討得家父歡心,投其所好,他未嘗不肯取出那些寶貝和你一同品鑒把玩。到時候,你自己可以仔細看。」
容嘉上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那還需要你在令尊面前多為我美言幾句。不知道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橋本詩織眼角還帶著哭過的紅潤,卻是明媚大方地一笑:「嘉上,以你我倆的情誼,還談什麼條件?都說過了,做不成情人,還是可以做朋友的。你也知道我一直歡迎你上門作客的。」
容嘉上還想再說兩句,一個容家保鏢疾步而來,附耳低語道:「大少爺,七號倉庫的貨出了點問題,趙爺請你過去一趟。」
七號倉庫放的都是容家最重要的貨物,出不得半點差錯。
「一會兒讓阿七過來接小姐們回家。」容嘉上吩咐著,朝還在和容芳樺說話的馮世真脈脈望了一眼,又朝橋本詩織點了點頭,帶著手下匆匆離去。
橋本詩織也不急。作為一個多年被排斥在家庭外的庶女,她其實對父親的那個金麒麟也不大熟悉,只知道父親認定它是保住嫡出命的寶貝,不到特殊情況,父親肯定是不會讓出去的。不過只要那金麒麟是容家想要的就好。她就有了釣住容嘉上、膈應杜蘭馨的籌碼了。
至於那個一無所有,只會動點嘴皮子的窮酸女老師……
橋本詩織朝馮世真的背影輕蔑一笑。
這種女人根本就不配為敵。
容家姐妹倆下午考完了試,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容嘉上沒再過來,司機開了車來接。兩個女孩上了車就往馮世真身上倒,一副骨頭都被抽走了的樣子。
等回了家,容太太看孩子們辛苦,也不追問考得如何,只讓她們回去好好休息,又叮囑廚房熬湯。
馮世真等兩個女孩走了,對容太太道:「太太,可以耽擱您一點時間嗎?」
容太太端詳著她的神色,問:「是為了前幾日你說要辭職的事?」
馮世真點頭,道:「今天芳林和芳樺已經考完了。回來的路上我都問過了,如果不出意外,她們倆都能被錄取。我想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也可以告辭了。」
容太太坐在沙發里,打量著站在地毯一角的馮世真。年輕的女郎穿著樸素的衫裙,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眉清目秀,端莊大方。這神態,同她當初來容家應聘時依舊一模一樣。
馮世真來容家這幾個月,幾乎是容家最亂的幾個月,各種大小事約好了似的爆發出來。這每一件事里都有馮世真的身影,她看似無足輕重,卻在事件里不可或缺。可要真說是她有意的,卻又太過牽強。除了容嘉上確實和馮世真有些不清不楚外,容太太也抓不住這女人的絲毫馬腳。
容太太也不是干偵探的料,作為一家主母,她終究還是希望家庭安寧,百事興旺的。馮世真這女人有點說不出來的邪門,若她自己願意走,容太太倒是樂見其成。
於是容太太嘆道:「我們容家本是沒有年前辭人的規矩的。馮小姐就是留到年後再走也沒關係。橫豎家裡還有兩個小女孩,也可以跟著你念幾日書。」
馮世真說:「東家厚道,我感懷在心。只是家父本來身子就不好,家母一人在家照顧他有些吃力,我想早日回家幫忙。」
「你也是孝順。」容太太點頭,「既然這樣,我也不好多留你了。你拿我的條子去帳房結算工錢。等芳林她們放榜了,若考上了,獎金也會如約送到你家的。」
「多謝太太!」馮世真鞠躬,「我想今晚就回家,不勞廚房給我準備飯了。」
容太太當馮世真牽掛父親,便開了薪金條,又讓老媽子上去幫著她收拾行李。馮世真對著容太太說了好一番感激讚美的話,哄得容太太喜笑顏開,還讓大姨太太把自己的一條開司米圍巾送給了馮世真。
馮世真又去綉樓同芳林和芳樺道別,可兩個女孩今日累壞了,已經睡下了。她只好寫了一張卡片,放在了綉樓的小沙龍的茶几上。
馮世真的東西並不多,只勉強裝滿了一個箱子,讓聽差的提了下去。
馮世真穿上大衣,環視著這間空蕩蕩的房間。
烏金西沉,屋子裡暗沉沉的,最後一抹幽藍的天光從窗外透進來,淺涼如水的寂靜在狹窄的小屋內蔓延。
對面的那扇窗戶沒有亮燈,幾乎就要被洶湧來襲的夜色湮沒。在這沉昏的時刻,難以言喻的失落緩緩浮起,讓馮世真胸口一陣發悶,像是壓了一塊磐石似的。
對面的燈光伴隨著她走過了這短短數月的時光,是她晦澀不知未來的人生中難得的一點明亮,是漫漫人生長河裡載著她渡向彼岸的一葉扁舟。
對面的那盞燈,帶給她安心,暖了她心中一塊本會永久封凍的土地。
她即將正式告別,卻不能在臨別前最後再看一眼那抹亮光。
也好……
不如不見。
身後的走廊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馮世真急忙回過頭。
二姨太太出現在了門口,「馮小姐,聽說你要走了?」
屋內的昏暗掩飾住了馮世真眼裡的失望。她點了點頭,「我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也該走了。」
「怎麼說走就走呢?」二姨太太很失望,「你之前一直忙,我們倆都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話呢。」
「家父身體不好,我心裡不安,想早些回去。」馮世真淺笑。
二姨太太無奈一嘆,「那我送送你吧。」
兩人下樓出了門,並肩朝大門走去。
天色又陰沉了下來,風中夾著細細的雨珠,漂在臉上,帶來絲絲涼涼的感覺。
「雖然馮小姐來咱們容家才三個來月,卻像過了大半年似的。」二姨太太說,「實在是這段時間裡發生了太多事了。我以前性子不好,對馮小姐不大客氣,也多虧您有氣度,不同我計較。」
馮世真微笑著說:「孫姨娘之前身懷六甲。孕婦的性子難免怪一些,實屬人之常情。」
二姨太太不住點頭,十分喜歡這個解釋,「至於少清的事,是我錯怪你了。其實她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也是好事。我其實真沒臉做她姐姐。現在想來,她走了也好。」
馮世真說:「孫小姐出走的事,真的和我沒關係……」
「我知道。」二姨太太拉住了馮世真的手,「馮小姐,我就求你一件事。少清她肯定是不想再和我聯繫的。但是我卻沒法不牽掛她。假如少清同你聯絡,勞煩你告訴她,說我已經想清楚了,也支持她。但是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困難,也一定不要獨自撐著,大可回來找我幫忙。我虧欠了她的,也想彌補回來。拜託了!」
二姨太太神情懇切,雙手顫抖地緊緊握著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情不自禁想起了兄長的圍巾,想起了二姨太太織毛線時滿懷著溫情的雙眼。初見時驕傲美貌的少婦,不知不覺已憔悴了許多,精明市儈的眼神沉澱了下來。孫氏似乎悄悄地脫胎換骨,是因為馮世勛嗎?
「我知道了。」馮世真低聲說,「你放心吧。」
二姨太太把馮世真送上了車,不舍地目送她遠去。
馮世真回頭望去,二姨太太單薄的身影站立在大門口,月白色的裙子在風中翻飛,像是一個不甘心的靈魂,卻依舊一點點被黑暗吞沒。
窗外車燈一閃,一輛眼熟的道奇車從旁邊錯過,駛向容家大門。而馮世真坐著的車開到路口,朝右邊一轉而去。
二姨太太回到二樓,正往自己的房門走,容嘉上大步流星地從後面走了上來,手裡還提著一盒五芳齋的點心。
「孫姨娘。」容嘉上淡淡地打了一個招呼,「回來的路上給弟弟妹妹們買了些點心,一會兒老媽子會送上來。」
「大少爺有心了。」二姨太太說著,目光落在容嘉上手裡的盒子上。
容嘉上也沒遮掩,說:「這是給馮先生送去的。」
「呀!」二姨太太尷尬地說,「馮小姐才剛走呢。大少爺路上沒有遇到她?」
「走?」容嘉上剛上了兩步樓梯,猛地站住,「走去哪兒?」
「回家呀。」二姨太太說,「她說她父親病重,一回來就和太太辭職了,急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走了……」
點心盒子落在地上,摔扁了一角。樓梯上已沒了容嘉上的身影,只有一串急促沉重的、飽含著怒意的腳步聲遠去。
二姨太太匆匆走到窗邊,就見樓下一陣汽車發動機的咆哮驚動了寂靜的庭院。一輛轎車氣勢洶洶地碾過草地,留下幾道輪胎印,掉了一個頭,衝出大門。
二姨太太驚魂未定,摸著胸口,望著車尾燈的紅光,又是震驚,又是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