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時,已經近深夜。容家大宅子靜悄悄的,人們都睡下了。
容嘉上回了房,習慣性地往對面望。馮世真的窗戶一片漆黑。
容嘉上脫去衣服,站在花沙下,溫熱的水沖刷著他年輕的、肌理分明的身軀。他閉著眼,思緒飛快轉著,心急促跳動。
耳邊又響起了舞曲的旋律,容嘉上彷彿又回到了昨天傍晚,再度將溫婉的女子壓在了牆壁上。
這次,馮世真沒有反抗。她在他耳邊輕輕喘息,帶著曖昧的鼻音,手指一下下梳理著他腦後扎手的短髮,順著後頸,一直滑落到他後背,將他抱緊。她的肌膚如絲綢一般光滑,身體散發著陽光的溫度,毫無保留地對他敞開。
他激動地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痛,放縱地沉淪下去,深陷在柔軟之中,沉醉不醒……
次日,窗外的天空是水洗過的蔚藍,陽光透過窗玻璃照進來,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容嘉上端著黑咖啡坐在書桌後,一邊揉著抽痛的太陽穴,一邊看著文件。
那些枯燥的數字,刻板的報告,見不得光的批示,厚厚地疊在辦公桌上。容嘉上的臉緊繃著,強迫自己努力看進去,並且快速地作出明確的批示,他的目光卻總忍不住往桌上的電話瞟去。
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去見識的手下,看看她在做什麼?
陪著馮太太買菜?還是給馮先生煎藥?
很想讓花店給她送一束花去。粉紅淺黃的芍藥,最適合她。孟緒安的花她就沒有收。也許只是做個樣子,騙取他的信任罷了。但是哪個女人不愛花的?
不行!這隻會讓她更加為難。他並不想讓她的名字在小報上和自己放在一起。她應該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
容嘉上把批註好的文件丟開,翻開了下一張。
他又想起了昨夜那個旖旎銷魂的夢。他的臉發燙,像是被烈日烤灼,卻並不感到羞恥。
也許從第一天,他就被她吸引了。不然新都會裡那麼多美貌女郎,他避之不及,卻偏偏被一個陌生的衣著樸素的女子拉進了舞池裡。
又或許,他從那一刻就被她拉進了精心編織的圈套里……
電話鈴猝然響起。容嘉上的手一抖,自來水筆滴落了一大團墨水。他厭惡地看著被糊髒了的文件,丟下了筆,接過了電話。
「大少爺,」手下嚴謹幹練的聲音傳來,「馮小姐出門了,叫了黃包車,說是要去洋涇浜天主堂。」
容嘉上冷靜無波的說:「知道了。」
他掛了電話,盯著文件看了三秒,猛地起身,抓起衣帽,大步走了出去。
到底是冬天了,太陽雖大,可刮在臉上的風還是刺冷的。馮世真攏緊了大衣和圍巾,坐在黃包車上,穿過熱鬧的街市。
她在洋涇浜天主堂的門口下了車。這邊是小路,又不是禮拜日,教堂門前很冷清,只有鴿子在房頂的藍天里撲騰迴旋,發出躁動的鳴叫。
馮世真推開了厚重的側門,走了進去。教堂里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連神父也不在。馮世真點了一根蠟燭,供在案台上,然後朝神壇前走去。她穿著皮鞋,踏踏的腳步聲通過教堂特殊的結構被放大,在空曠的大堂里迴響著。
馮世真在靠前第二排的長椅里坐下,掏出了被體溫捂得暖暖的銀質十字架,按在胸前。她低下頭,閉上雙眼,纖細雪白的後頸覆蓋著柔軟如絮的碎發。
半晌後,大門再度被打開。男人沉穩的腳步聲一路而來,停在她身邊。淡淡的消毒水的氣息飄來,男人挨著她坐下。
「說罷,世真。」馮世勛嗓音沉重,顯然已經預知這段對話不會很愉快,「昨天值夜班,今天早上才看到你讓護士留的紙條。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回家說,非要找個教堂?」
馮世真睜開了眼,卻沒抬起頭。她臉上帶著委屈和怯懦,像個闖了禍的孩子。
「對不起,大哥。」
容嘉上坐在告解室的格間里,聽著數米外清晰的聲音。
他的手摸到胸口的內袋,從裡面掏出一串南紅手串——昨日爭執一番後,它被留在了他的手裡,一時忘了送還回去。幽暗的光線里,瑪瑙珠子鮮紅如鴿血,被青年修長勻稱的手指一顆顆撥著。
馮世真說:「你之前介紹我認識的你的那位張師弟,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哦?我還以為你對他印象挺好的。」馮世勛的聲音里倒是聽不出喜怒,似乎也並不大在意,「不喜歡就算了。不過媽媽最近對你的事催得特別緊,說找人算了命,說你明年本命年有血光之難,定要找個貴人才能護住你。這小張的八字和你特別般配,你拒絕了他也就罷了,媽怕還會催著你找下一個。」
馮世真啼笑皆非,「這都是封建迷信的東西,大哥你留洋回來的,怎麼也還陪著媽胡鬧?我才辭職,只想好好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什麼人都不想見。」
馮世勛目光複雜,陰沉沉地注視著妹子:「所以,你拒絕小張,並不是因為其他什麼原因?」
「還能有什麼?」馮世真目光閃躲。
馮世勛目光犀利,嗓音冷峻道:「你以為打個馬虎,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孫姨太太今天帶兒子過來做檢查,全部都告訴我了!你之前受容嘉上騷擾的事,你摻和到容家陰私的事,還有你昨天突然辭職的事。世真,你可真會瞞!」
馮世真驚愕地看向兄長,有一種羞恥的秘密被親近的人察覺的惶恐,清秀的臉迅速漲紅了。
馮世勛一看妹子的表情,就知道孫姨娘說的全是真的。憤怒如岩漿從心底冒了出來,直衝頭頂。他拋開了溫柔兄長的面孔,徹底爆發了。
「你在想什麼,世真?那容嘉上就是最典型的紈絝子弟,撩撥你也不過是圖個好玩。你以前那麼清醒的,怎麼現在卻糊塗了?你不要名聲了?難怪你約我在這裡談事。這事確實不能讓爹媽聽到!」
馮世勛的聲音越來越高,在教堂上空反覆迴響,就像厲鬼在咆哮。
馮世真萎靡地耷拉著腦袋,低聲說:「你不要激動,我同他真的沒什麼。我這不都已經辭職了?你要相信我!」
「你說沒什麼,可流言蜚語能聽你指揮嗎?」馮世勛冷聲道,「你不要面子,我們馮家還要呢。這事要是讓爹媽知道了,他們會怎麼想?」
「別告訴他們。」馮世真急忙說,「我和容大少爺真的是清白的……」
「真的嗎?」馮世勛道,「你拒絕小張,是不是就是為了容嘉上?你對他是不是也抱著點不切實際的期望?」
容嘉上半闔著眼,面無表情,撥動珠子的動作卻逐漸加快。
「哥,」馮世真徒勞地掙扎著,「這事沒有你想得那麼齷齪。我們是朋友……」
「他是富家公子哥兒,你是貧寒教書女,你們能做哪門子朋友?」馮世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妹妹,面若冰霜,態度極其堅決,「容家欺人太甚,佔了便宜就隨便找個借口敷衍過去?不行,我要去問問他容嘉上,到底把我妹子當成什麼人?」
他用力抓著馮世真的手腕,把她拽起,往門口拖去。
「哥!哥!」馮世真急得大叫,使勁掙扎,「哥你別這樣!你聽我說……」
馮世勛咆哮:「我不聽。我是你大哥,你才該聽我的!」
容嘉上神經質一般飛快地撥著珠子,面孔近乎猙獰地綳著,眼裡是一片冰寒雪霜。
急促凌亂的腳步聲中,是馮世真近乎哭出來的嗓音。
「哥,我求求你!哥……」馮世真脫口而出,「哥,我喜歡他!」
像是有人拔了音箱的電源線,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容嘉上的手停住,鴿血紅手串在指間輕輕晃動著。他喉結滑動,艱難地吞咽,唾液一路往下,滋潤著乾涸的喉嚨。
外面,馮世勛難以置信地聲音響起:「你在說什麼?」
馮世勛肩膀垮下,自暴自棄地望著兄長。她並不知道,自己嘴裡說出來的痛苦的表白,猶如最甜蜜甘醇的美酒,一縷縷灌進了容嘉上的心肺,在他的血管里奔騰、燃燒,將冰封的眼眸瞬間融化成了一波春水。
「我喜歡他,大哥。第一次見到他就喜歡上了。我想要抵抗的,但是我做不到。只是默默地喜歡他,反正也不會妨礙到任何人,不是嗎?」
馮世勛面色灰敗,痛苦地注視著泫然欲泣的妹妹,嘴唇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對不起,大哥。」睫毛輕顫,淚水如破碎的水晶,終於滾落了下來,「我不該喜歡他的,我做錯了。我一直在調整自己的情緒,但是我需要時間……」
容嘉上抓著南紅珠串的手抬了起來,按在了劇烈起伏的左胸。
心已經跳得失速,像是一輛剎車失靈的車,在胸膛里左突右撞,就要破膛而出。而滾燙的血液如沸騰的水,被輸送到了全身,他耳朵里全是砰砰的心跳,和血液汩汩涌動的節拍。
馮世勛抬起手,指節輕柔的撫摸了一下馮世真濡濕的臉頰,像撫摸掛著露水的花朵。他眼中閃爍著冰冷決絕的碎光,冷笑起來,「你喜歡容嘉上?你以為容家是什麼好人?」
容嘉上敏銳地察覺不對,下意識把手放在了告解室的門把手上。
可馮世勛的聲音先一步響起:「聞春里的大火,就是容定坤指使人放的!」
死一般的寂靜再度瀰漫。容嘉上死死拽著手串,壓抑著推門而出的衝動。
「你現在知道了吧。」馮世勛尖銳譏諷著,「很吃驚嗎?我當初知道的時候,也是你這個表情。」
一種奇妙的鬆懈感讓容嘉上一陣竊喜。
她之前不知道?
那她就沒有動機,沒有嫌疑了。
但是她現在知道了。
容嘉上獃獃望著門板,微張著嘴,表情複雜得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