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三郎忙道過獎,又問:「原來杜小姐曾去過日本。」
杜蘭馨謙虛道:「我的二姑父是駐日大使,我曾去日本的姑母家小住過一年多。平日無事,不是去京都大學旁聽,就是去茶道、劍道社學習罷了。」
橋本三郎得對容定坤道:「你這一雙兒子兒媳,全都才貌雙全,真是一對璧人。容老闆好福氣。」
杜蘭馨在一片讚美聲中放下茶杯,對田中太太躬身回禮,結束了這一套繁冗的禮節。起身之際,她借著整理髮卡,目光不經意地從橋本詩織有些蒼白的臉上掃過,刻意停留了一瞬,留下了充滿挑釁和蔑視的一瞥。
橋本詩織一愣,臉色越發僵硬。
品完了茶,田中太太招待女客們去參觀宅邸。橋本大少身子不適,無法繼續陪客,告罪而去。橋本三郎看著長子佝僂的背影,又看了看健康的次子和英姿勃發的容嘉上,心裡很是有些不是滋味。他暗嘆了一聲,把情緒壓下,將容家父子請進了書房之中,商談生意。
橋本家想擴展南洋航線,容定坤想擴展北上的航線,兩家在糧食和軍火上又可以互補,幾乎是一拍即合。
容定坤指著攤開的世界地圖,說:「家中如今在南邊開通了兩條線,沿途經過馬六甲海峽。至於各埠口的情況,我讓犬子來詳說吧。」
容嘉上欠身走上前,拿了一支筆,指著地圖,開始解說了起來。
橋本三郎本來就羨慕容定坤的這個兒子精幹挺拔,現在聽他款款而談,更是多了幾分驚艷和嫉妒。就連容定坤,也暗自驚訝。
容嘉上不禁對航線沿途所有的埠口耳熟能詳,各地人口環境,當地政權變動,內陸運輸線路,適合銷貨的種類,全都了如指掌。航線中不同季節的洋流變動,氣候起伏,他也全部一清二楚。他說得非常詳盡,可是涉及容家機密的地方,卻半個字都沒有透露。
容定坤耳中聽著,目光卻全放在了兒子身上。他忽然覺得長子似乎長高了一截,又好像只是瘦了,穿著修身的西服,越發顯得成熟穩重。年初這孩子剛回來時臉上還帶著的稚氣和眼裡閃爍著的叛逆的光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了。此刻的容嘉上,讓他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卻又比當初的自己更加從容和自信。
當年的容定坤白手起家,而此時的容嘉上已是站在了豐厚的基業之上。他熟悉家中所有的產業,掌握著每一個動向,他沒有後顧之憂,全副身心都放在朝前衝刺之上。
介紹完了埠口,容嘉上還順便往南半球擴展,點著澳大利亞的地圖道:「此處也是個好地方。外界一直覺得澳洲荒涼野蠻,人煙稀少。但是此處草地廣袤,適合放牧,每年都出產大量羊毛,物廉價美。如今制衣業發展迅速,面、毛等原料價格也在飛長。如果能從澳洲進羊毛,在南洋找廉價工廠粗加工,再運回來,利潤或許不小。」
橋本三郎滿面紅光,連連稱是,又對容定坤道:「都說虎父無犬子。容老闆有令郎這樣的接班人,恐怕可以早早退休,含飴弄孫,只管享福就是。」
容定坤心裡得意得不行,嘴上道:「他才在公司學習了個把月,什麼都不懂,只是混亂說一通罷了。橋本社長千萬不要太誇獎他,免得讓他得意忘形。」
「才學習了個把月就這麼能幹了?」橋本三郎聽了,不禁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次子一年多前被接回家後,就由他親手帶著教,教到現在拿出來,連容嘉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就口頭能說幾句。」容定坤笑道,「處理公務上,商談合同什麼的,還嫩得很,還需要多多學習呢。」
容嘉上也道:「橋本社長太過獎,晚輩其實才入行,將來還有許多地方要向您請教的。」
橋本三郎看著容嘉上英俊的面孔,心中十分歡心,只遺憾這麼好的年輕人,怎麼那麼早就訂婚了呢。自家兩個嫡女,長女已經和日本的豪門定了親,次女十七歲,配他剛剛好。實在不行,詩織那丫頭也可以和容家再續前緣呀。
橋本三郎遺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搖了頭都沒發覺。
容定坤見狀,越發得意。兩個老狐狸就合作商議出了一個大致方向,只留日後由容嘉上再來同橋本詳談合作細節。橋本二少全程傻乎乎地站在一邊陪襯。容嘉上怕他太被忽視,有意引了話去問他。可橋本二少全都反應不過來。橋本三郎看在眼裡,恨不能直接把兒子掐死。
生意上的事告一段落後,聽差送來了咖啡點心,男人們坐在書房沙發里閑聊。
容定坤這才看似無意地開口道:「橋本社長想必知道,我家如今正在尋找一個多年前遺失的古玩,四處登了報。聽說貴府收藏有一個金麒麟,酷似我正在尋找的,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一眼?」
橋本三郎早有準備,笑道:「容老闆客氣,你可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古玩鑒賞家,我還正要請你給為我最近收的幾樣寶貝掌個眼呢。」
說罷,讓次子去保險柜里捧出了好幾個匣子來。橋本三郎拿起一個金絲楠木的匣子,打開來。
「容老闆請看,你說的可是這個?」
昂貴的匣子里,一枚小巧的金麒麟窩在天鵝絨布上,散發著陳舊的金子特有的暗而柔的光暈。
容定坤屏住呼吸,帶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金麒麟拿了起來。
金麒麟處處樸拙,想必橋本三郎也從來不敢貿然清理,所以鬍鬚被矬掉的那處依舊保留了當年的劃痕,連矬子留下的一道道細痕都清晰可辨。
容定坤拿著放大鏡仔細數了數,正是五條,和他當年記下的一樣。他心裡一顆大石頭終於放下了。
容嘉上一看父親臉色,便知道這個是真品。
容定坤不方便開口,只能他做個冒失後輩,笑道:「不知道橋本社長是否捨得割愛?我們願出重金。」
橋本三郎呵呵笑著,說:「容老闆要是想求別的,橋本我定是雙手奉上。只是這金麒麟,同我長子命脈相關,不是輕易能出手的。」
容定坤早有準備,笑著把金麒麟放了回去,道:「我之前也聽說了一些。看來傳言是真的。」
橋本三郎嘆道:「你們中國人的一句話:兒女都是債。我長子那樣,容老闆先前也看到了。醫生說他活不過十五歲的。可自打我得了這金麒麟後,他數次重病垂危,卻都能轉危為安,一直堅持到了現在。你我都是做父親的,都有舔犢之心。世上珍寶千萬,卻都沒有自己的兒女寶貴呀。還請容老闆體諒一下我這個老父親的心。」
容定坤或許並沒有橋本三郎這般愛孩子,但是姿態卻要做足,當即道:「確實如此!我們如今這麼拼搏,也還不是為了給兒孫掙下一份好家業,讓他們將來過得平平安安罷了。」
兩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放下不談,只拿了其他幾個古玩點評把玩了一番。
容嘉上並不是很懂古玩,橋本二少更是對這事抓瞎。兩個長輩見孩子們無聊,便把他們打發走了。
出了書房,橋本二少立刻熱情地拍了拍容嘉上的肩,笑道:「嘉上,一年多不見,你真是大變樣了。記得當初我們倆還在重慶讀書的時候,你脾氣可暴躁了。想不到你還能這麼沉穩地陪著老頭子講古。」
容嘉上雖然和橋本二少是舊時同窗,但是兩人一向話不投機半句多,哪怕他當初和橋本詩織好的時候,和她哥哥也沒有什麼來往。今日一看,橋本二少倒是沒有變,和當年一樣又蠢又懦弱。容嘉上看似沉穩,卻是比當年更傲氣了,越發瞧不起對方。
「回上海來見識多了,脾氣自然收斂了。」容嘉上客氣而疏離地一笑,「我去用一下洗手間,失陪。」
洋樓的布局都差不多。容嘉上從洗手間里出來,從後門走了出去,站在後院牆角,點了一隻煙抽著。
「你這喜歡躲後院抽煙的習慣還是沒變呀。」橋本詩織笑容明媚地走了過來,「怎麼?嫌我哥煩人?」
容嘉上吐了一口煙,道:「他倒是一點沒變。」
這可不是誇獎的話。橋本詩織暗恨兄長沒出息。不然,橋本家只有兩個兒子,長子病弱,次子只要不太差,出頭都極容易。可次子真的是爛泥一塊,敷不上牆。
「我倒聽說你表現不錯,家父對你讚不絕口呢。」橋本詩織靠近容嘉上,伸手從他口袋裡掏出了煙盒,抽了一支煙出來,「你當年還整天抱怨不想繼承家業,想從軍。現在想通了?其實誰年少的時候沒有一些不切實際的理想,我還想著做女明星呢。你家有偌大的家業,又是長子,多少人燒幾輩子高香丟求不來你這麼好的命。聽我哥說起來,你現在在你家公司也做得挺好的,許多大事都已經由你直接做主了。我看你既然都已經上道了,就好好走下去吧。」
容嘉上划了火柴幫她點了煙,道:「我記得你當初可是相當鼓勵我追求夢想的。」
「當初我以為你只是個家道中落的少年呀。」橋本詩織說,「對於當時的你來說,從軍確實是個極好的可以出人頭地的選擇。可是既然你是大少爺,有偌大的家業等著你繼承,你又何必捨近求遠呢?」
容嘉上說:「我想要從軍,並不是為了出人頭地。」
「那是為了什麼?」橋本詩織笑問,「做軍人,不靠打仗爭功名,難道圖扛著槍炮很威風?」
容嘉上語塞,再度體會到了面對橋本二少時的那中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