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詩織又問:「你現在在你家商會裡做得那麼好,難道就沒一點喜歡?」
不喜歡。容嘉上在心中道。他甚至是厭惡的。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做得很好。他可以熟悉所有的業務,他也能學著容定坤的手法去談生意,簽合同,打壓對手,彈壓調教手下。做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對於他來說並沒有什麼難度。
但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些事。他厭惡那些沾染著血汗的鴉片,股票數據也在一天天地消耗著他的耐心,那些逢場作戲的商業談判令他作嘔。他每天起床的時候想到要花去一天寶貴的時間去做這些事,就生出一股生無可戀的消極來。
可身邊沒有人能理解他,甚至都覺得他是無病呻吟。
錦衣玉食,又有社會地位,卻嫌棄這一切,只想去做個軍人。他們都會和橋本詩織想的一樣,只覺得他容嘉上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無端要生出一點事來折騰。
而唯一能理解他,鼓勵他為了理想而奮鬥的那個人,卻已經知道了容家隱藏的醜陋秘密,隨時可以和他決裂。
容嘉上不敢去找馮世真,不敢和她對峙,生怕她問起聞春里的事,找他求證。到時候,他是承認,還是撒謊?他又該怎麼求她的原諒,把她挽留住?
她是他僅有的知己,是他愛戀所系,可父親所做的事,在他們之間埋下了毀滅性的炸彈。這讓容嘉上不敢去愛馮世真,也沒勇氣所求她的愛。他第一次感覺到這麼卑微而無力,像是一隻僕婦在馮世真腳邊的流浪狗,哼哼著求著她丟來憐憫的一瞥,不要把他踢開。
「杜小姐很讓人意外呢。」橋本詩織突然出聲,打斷了容嘉上的思緒,「想不到她還挺有才華的。嘉上,來年你可一定要靠上一所好大學,別被未婚妻比下去了。」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聲,道:「那個金麒麟,令尊果真十分看重。」
「可不是么?」橋本詩織挑眉,「家父一直覺得那玩意兒是給大哥保命的,只要大哥還活著,他就不會把金麒麟讓出來的。你們家真的那麼想要?這金麒麟到底是什麼寶貝?」
是我爹欠了別人一條命。容嘉上腹誹著,踩滅了煙頭,道:「再說吧。畢竟君子不奪人所好。」
橋本詩織看著容嘉上冷漠的背影,脫口而出道:「我大哥熬不了多久了!」
容嘉上回頭朝她看去。
橋本詩織咬了咬唇,道:「他從小就有嚴重的心臟病,醫生說要治好,只有換心。呵呵,這天下哪裡有這樣神奇的醫術!別看他今天還能支撐著來見客,其實他平日連床都起不來。要不然,我們這一房明明都被太太趕走了,又怎麼會被接回來?」
容嘉上問:「醫生怎麼說?」
橋本詩織冷笑:「新找了個美國醫生,倒是有點本事,用了新葯後,大哥居然能起床了。可剛能起床,太太就忙著張羅他的婚事,想抱孫子想瘋了。我也只好和你說一句,太太她,好像是看中了芳林了呢。」
容嘉上一愣,想起今天田中太太確實對容家兩個女孩特別熱情。容芳林是嫡長女,自從滿了十六歲後,各路打聽和上門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容定坤對這長女的婚事十分看重,一副待價而沽的姿態。橋本家長子病弱,次子愚鈍,容定坤就算有意聯姻也肯定捨不得長女。不那麼值錢的容芳樺倒是有些危險了。
容嘉上想到這裡,心情煩躁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橋本詩織又喚住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你和杜小姐,是認真的?」
「什麼認真?」容嘉上反問,「你要是問婚約,合同都簽了,自然是要正經結婚的。」
「你喜歡她嗎?」橋本詩織追問。
容嘉上不答,只是輕輕地哂笑了一聲,隨即轉身而去,只擺了擺手。
今日秋光十分好,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田中太太帶著容家女眷們在花園裡賞菊,陣陣說笑聲傳來。橋本詩織望著遠處杜蘭馨窈窕的紫色身影,嘴角抽了抽,隨即端起明媚的笑容,走了過去。
回家的路上,容嘉上和容定坤單獨坐一輛車,把橋本詩織對他的話說給了容定坤聽。
「等他們家大兒子死?」容定坤不以為然,「你沒聽橋本說的。醫生說活不過十五歲,可也一直活到今天了。現在說活不過新年,沒準又還能苟延殘喘地再活十年。等人死好比等天下雨,雨能一等就來,還何必挖井?」
「爹的意思,是我們自己出手?」容嘉上面無表情地問。
容定坤沒回答。
「那個金麒麟,孟緒安要得很急嗎?」容嘉上問,「可是限定了時間?」
容定坤不想談起孟家的事,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容嘉上也不追問,道:「既然買不到,那就只剩兩個法子:不是偷,就是搶了。」
容定坤冷哼醫生:「今天你也看到了,橋本家密室複雜不說,家裡也有私人警衛,還裝了軍用防盜警報。怎麼偷?怎麼搶?」
容嘉上沒回應。他其實也不在乎金麒麟的事。有把柄落在孟緒安手中的人是容定坤不是他。而容定坤多半罪有應得。所以這事還是留給他去操心好了。
車窗外,黃燦燦的夕陽曬得半條馬路如鍍金一般明亮,街上行人來去匆匆。放學的女學生們穿著整齊的衣裙,挎著書包,一人手裡拿著一串糖果子,有說有笑地穿過馬路而去。她們青春而恣意,沒有一點苦惱,真是令人羨慕。
回到家中,容嘉上疲憊地脫下大衣,解開領帶。
對面的窗戶竟然打開了,風吹得窗帘飄動,裡面人影晃動。
容嘉上怔了一下,難以置信,渾身血液轟地燃燒了起來,顧不得領帶還掛在脖子上,拉開門沖了出去。
「你怎麼——」
話語戛然而止。正在收拾屋子的老媽子驚訝地轉過身來。
「大少爺?」
容嘉上臉上狂熱的表情冷凝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老媽子緊張道:「今日天氣好,管事讓我們把客房裡的窗帘都洗了。這日頭落山了,才把窗帘收回來掛上呢。大少爺是有什麼吩咐?」
容嘉上擺了擺手,環視了一眼空空蕩蕩的房間,轉身而去。
馮世真她……是不會再回來了的。
馮世真這幾日在家裡過得倒是十分愜意。她每日里不過幫馮太太做家務,閑了就在房頂上曬著太陽看書,偶爾約了同學喝茶看電影,日子彷彿回到了家中還沒有遭災、自己還在大學裡念書的時候。
這日馮世勛值夜班,馮太太做了一大鍋筍子燒肉,讓馮世真提了一盒給兒子送去。
馮世真送完了飯,從醫院出來,正準備搭乘公交車回家去,突然一輛漂亮的白色福特轎車一個急剎停在了她面前,驚得馮世真倒退了兩步。
車窗搖下,從駕駛座里探出一張明媚的笑臉來。艷麗女郎身穿貂皮,絲巾裹著俏麗的捲髮,大墨鏡把本就巴掌大的小臉遮得只露出一半,白齒紅唇,笑得意洋洋。這幅打扮,洋氣得好似從好萊塢的畫報里走出來的大明星似的,正是有些日子不見了的肖寶麗。
馮世真噗哧笑起來:「肖大明星好時髦的派頭呀!這是要去哪裡?」
「去片場補拍幾個鏡頭。」肖寶麗摘下了墨鏡,笑嘻嘻地朝馮世真擠眼睛,「這幾天正想著要找你出來聚一下呢,就在大路上碰到了。我的新車怎麼樣?是七爺送我的生日禮物!」
「好氣派的車!」馮世真贊道。
「上車!」肖寶麗招手,「我帶你去片場玩,拍完了戲我請你去吃湘菜。」
馮世真橫豎無事可做,便爽快地上了肖寶麗的車。
肖寶麗本人生得嬌小秀氣,開起車來卻橫衝直撞。馮世真坐在副座,見她一路風馳電掣,不停地按喇叭轟行人,手心裡都捏了一把汗。
「嚇著你了?」肖寶麗側頭朝她笑,耳墜上的火油鑽好似一百瓦的燈泡閃耀,。
這麼濃的妝,也看不出肖寶麗真實的氣色如何,只覺得人瘦了一圈,裹在貂皮大衣里,大眼紅唇,愈發顯得纖弱嬌小。
「拍戲很累嗎?」馮世真問,「我看報紙上把你稱呼為中國電影的明日之星,說你之前拍的那個《牡丹之春》很有好萊塢新派電影的風範呢。」
肖寶麗嗤笑著轉著方向盤,「導演是個美國留學回來的才子罷了。我這樣土生土長的丫頭,哪裡知道什麼好萊塢呀。」
「報紙上說你可是留學美國的才女呢。」
「公司給我弄的噱頭罷了。」肖寶麗不屑地聳肩,「覺得給我一個清白的背景,比賣我家道中落、做舞女還債的故事更加容易取得觀眾的好感。所以我不僅要和過去一刀兩斷,還得努力維持我這個新的假身份,不能讓人識破了。活來活去,都是頂著一張假皮過活……說起來,聽說你已經離開了容家了。」
馮世真點頭,說:「七爺覺得接下來我再呆在容家會不大安全,就將我撤出來了。橫豎後面的事,不用留在容家也能做。」
「容嘉上果真上鉤了?」肖寶麗把車速減了下來,朝馮世真擠眉弄眼,「這種風流瀟洒的富家公子卻冷不丁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孩給拿下了的橋段,真是電影里都少見,卻是在自己身邊發生了。我是戲如人生,你才是人生如戲。」
「普通人過日子,那麼戲劇化做什麼?」馮世真嗤笑,「不折騰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過得做累。」
「說的也是。」肖寶麗輕嘆一聲,「不過你是怎麼想的?容定坤不是個東西,可是容嘉上看起來還是挺不錯的。你們倆要是沒有世仇,在一起也挺好的。」
馮世真道:「要是沒有仇,我和他壓根兒就不會認識。」
「說的也是。」肖寶麗轉著方向盤,把車開進了一條巷子,進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