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馮世勛自牙縫間擠出這三個字,「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人們哄地一聲炸開了。
「他是容嘉上?他是容定坤什麼人?」
「是容定坤的兒子!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容家來人了?好大的膽子!」黃大哥叫罵道,「容家小子,你爹燒了我們的房子,害死了我們的親人。正要找你們容家算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今天你們容家不給我們一個說法,你就別想從這裡走出去!」
他剛往前邁了一步。容家的打手齊刷刷地聚攏到容嘉上的身邊,掏出了駁殼槍對準了黃大哥的腦袋。
聞春里的街坊們都是尋常百姓,哪裡見過剛一談判對方就掏槍的,登時被嚇住。那叫嚷聲就像一艘引擎熄了火的飛機,在天空上打了一個旋兒,又掉頭墜了下來。
「我們是來商談的,別嚇著人。」容嘉上溫潤的嘴角噙著鎮定的笑意,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手下這才收起了槍。
「諸位,在下這次前來,就是想同各位洽談一下補償事宜的。」容嘉上優雅地一拱手,視線從眾人臉上掃過,在馮世真蒼白的面孔上稍作停留,又掠過馮世勛慍怒陰沉的臉上。
「最近一直有傳言,說去年聞春里的大火是家父派人做下的,為的是吞下那快地皮。要我說,這話有道理,卻也沒道理。」容嘉上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位提馮家兄妹變化的大伯身上,有禮地朝老人家欠了欠身,算是把他當作了聞春里的代表。
「家父確實一直有意購買聞春里的那塊地,可因為價格居高不下,一早就放棄了。而使計火燒聞春里的人,欠了家父巨債,用聞春里還了債。若說家父不知道那塊地有問題,當然是騙人的。可這事說起來並不是家父所為。」
眾人聽著一愣,面面相覷。
容嘉上繼續道:「當然,家父貪利,為此背上了這一樁口舌官司,也算是吃到了教訓。我今日聽聞諸位街坊在此聚會,不請自來,就是為了解釋此事。我們做生意的人,圖的是和氣生財。這醜聞已經鬧得容家股票連著跌了好幾天了,容家損失的錢,都足夠買下三個聞春里了呢。」
安靜之中,馮世勛那一聲嘲諷的嗤笑格外清晰。
「容大少爺可真能編故事,不去寫電影台本真是可惜了。你口中這個欠了你家錢的人,可能出來給你作證?」
容嘉上面不改色道:「很可惜,那人後來又欠了青幫的賭債,半年前就被打死了。」
「這就是死無對證了?」馮世真冷不丁開了口,「那麼,我們又要怎麼相信你家是無辜的?」
容嘉上望向馮世真的目光驟然變得溫柔繾綣,傲慢的語調放緩下來,輕柔道:「可你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那事確實是家父所為吧。如果有,我們就不會在此見面,而是在法院了吧?」
馮世真用力抿了一下唇,面色愈發蒼白,「可若不是你們家做的,你今天又來談什麼補償?」
容嘉上的目光溫柔地描繪著馮世真的五官輪廓,片刻後朝眾人拱手道:「此事雖然不是家父所為,卻也因為家父當初逼債,才讓對方鋌而走險,釀下大禍。我同家父商議後決定,負起屬於我們的責任,再給諸位一些力所能及的補償。」
「虛偽!」馮世真尖銳地冷笑起來,「殺人放火的是你們,行善積德裝好人的也是你們。容嘉上,你可真是和你爹如出一轍!」
她眼中除了憤怒,還有著鮮明的厭惡,那是容嘉上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團,下意識朝她走去。
「先生……」
馮世勛一個箭步擋在了妹妹面前,喝道:「退開!」
容嘉上硬生生站住,抬眼看馮世勛,釋然一笑,「不仔細談,諸位街坊不知道我們的誠心。抬上來吧。」
兩名手下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小匣子走進了屋裡,將匣子放在了桌子上。
隨著容嘉上一個手勢,匣子打開了,一團柔和明亮的金光綻放出來。
驚艷之色自人們眼中亮起,驅散了原有的置疑和憤怒。
「我們容家辦事,向來直爽簡單。」容嘉上修長的手指從匣子里拈起一根小金條,「金條是今天早上才從銀行里提出來的,打有標碼,可以隨時去兌換。一根金條如今市價可換兩千五百塊。只要在諒解協議書上簽字,便可以來領金條一根。若家中有殘疾或是死人,有鄰居為證的,再加一根。明碼實價,童叟無欺。諸位街坊,請想好了。」
兩千五百塊雖然換聞春里的房產是不夠的,但是足夠用來在上海不是很繁華處買一個小房子,還有多餘的錢治病買葯,過個豐年了。在場的人大半都有傷在身,手頭頗緊。如今容家非但不賴賬,還爽快地送錢來,不用鬧,不用冒險,得來的那麼輕巧,只用在協議上籤個字罷了。
街坊們蠢蠢欲動,嗡嗡議論聲越來越大,不住朝容嘉上和那一箱子金條上看。
「這容公子很是有些手腕呀。」張主編低聲說。
馮世真緊緊咬著牙關,啞聲道:「錢能賠,人命怎麼賠?」
張主編說:「可現在容家並不認放火的賬,自然也不認人命賬了。」
馮世勛怒道:「擺明了就是打算花錢堵口,把這事糊弄過去。要不然,還簽什麼諒解書?」
「所以說他年紀輕輕,卻很是精明。」張主編嘆道,「我想,聞春里的街坊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勝算太小,公道還不如真金白銀划算。」
「可是。」馮世真說,「難道就這樣放過容定坤了?」
張主編說:「我的想法和馮小姐是一致的。但是你看看這些人,許多連衣食都顧不上。對於他們來說,比起讓容定坤償命,更願意拿賠償金改善生活。馮小姐和令兄都是意志堅定、不折不撓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則是人窮志短,只求衣食無憂。」
議論聲驟然停歇,原來終於有人做出了決定,決定簽字拿錢,息事寧人。
容嘉上帶來的秘書利索地取出了協議書,遞上了筆。那家人抖著手簽了名字,摁了手印。手下從匣子里取出一根金條遞了過去。當家的男人接過金條,立刻揣進了懷裡,隨即拉著燒傷了臉的妻子匆匆離去。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
人們不再議論,而是接二連三地朝容嘉上那邊聚攏,又自覺排起了隊,一個個簽字拿金條。
沒有人討價還價,沒有人爭辯或者斥罵。似乎生活已經將這群人壓垮,讓他們再沒有多餘的力氣掙扎。馮世真甚至覺得當他們接過金條時,神情幾乎是感激的。他們已經麻木了,都忘了自己才是受害者,反而回去感謝加害人的施捨。
這一幕充斥著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和尷尬,還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寂靜和絕望。
馮世真看著容嘉上,看著那個一身肅色,深沉穩重的青年。她忽然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插了隊,站在了領金條的桌子前。
馮世勛全身繃緊,隨時準備衝過去。張主編倒是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肩,「放鬆。你妹子是個有主意的。」
容嘉上收起了臉上客套的笑,溫柔地看著馮世真,有些緊張。
馮世真伸手自箱子里拈了一根金條,對容嘉上似笑非笑道:「我們老馮家沒死人,但是房子特別大,還有兩個門的鋪面。容大少,這個賬怎麼算?」
容嘉上嘴角僵硬地抽了抽,彬彬有禮道:「馮家這情況有點特殊,先生和我又有師徒之情。就當是我孝敬先生的,金條雙倍贈送。先生覺得如何?」
馮世真呵呵冷笑。
「容家權勢在握、人脈通達,肯花五千塊買我們閉嘴,也是下了血本了。我做先生的,又怎能不捧學生的場子呢?」
她把金條叮噹丟回了箱子里,扭頭道:「麻煩大哥簽協議。」
說罷,也不再看容嘉上,揚長而去。
容家的打手都認識她,不敢阻攔。她推門而出,憤怒地把門重重甩上。
馮世勛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攔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個手下過來,把馮世勛團團圍住。
「容嘉上!」馮世勛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聞,一躍而起,追了出去。
馮世真走到路口,伸出去準備攔黃包車的手還未抬到半空,就被滾燙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著馮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馮世真驚了一下,很快鎮定了下來,冷淡一笑:「容大少爺這是反悔了?」
容嘉上勻了氣,嗓音放得輕柔,像是怕驚動她一般,說:「世真,我正是在儘力補救。我也想做得盡善盡美,無愧於心。但是就如你所說,我能力有限。」
讓一個年輕氣盛的男人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倒是相當不易的。而容嘉上卻是幾次三番地坦然接受。
所以馮世真也沒有和他爭吵。她醞釀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嘉上,如果你被仇人用錢打了臉,你還會不會和對方笑臉相迎?」
容嘉上一愣,急忙握著她的手不放,「那幾個去聞春里放火的人,我都會處理掉的。」
馮世真顰眉嗤笑:「發號施令的人動不了,只能處置底下幾個狗腿子。容嘉上,你也別說什麼廢話。我們倆位置互換一下,你就知道我現在心裡什麼感受了。要是我爹燒了你家,我把錢甩你臉上,要你別抱怨,最好還能和我談情說愛。你摸著心口,自問能做到嗎?」
容嘉上已束手無策,苦笑道:「看來,只有我不做容家人,我們倆才有一線機會了?」
你覺得容嘉上願意和你私奔嗎?
孟緒安調侃的話如鬼語一般在馮世真腦海中響起,令她不經意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如果容嘉上離開容家,如果他為愛瘋狂到背叛容定坤,會怎麼樣。
失去了優秀繼承人的容定坤不用說會受到多大的打擊,容家的商業機密也會從容嘉上這裡大量流失出來……
馮世真望著容嘉上,忽而笑起來:「可你不會的。這個事,倒不是你不能,而是我還不值得你這麼做。」
容嘉上猛然語塞,發覺自己竟然無法爭辯。
馮世真已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容定坤的辦公室里,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橋本詩織穿著一身粉紫綉白蝴穿花的衫裙,短髮齊耳,雪白的手腕上戴著一隻水頭十足、晶瑩剔透的玉鐲,整個人秀雅婉約。若是不報姓名,誰都看不出來她是個日本女孩。
容定坤正在簽著秘書遞過來的一張張公文,只當橋本詩織是來尋容嘉上的,抬頭淡淡掃了一眼,道:「很不湊巧,橋本小姐,嘉上今日出去辦事了,一時回不來。」
橋本詩織笑意盈盈道:「是我貿然打攪了,容伯伯,我卻是專程來拜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