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這個還不大熟悉的年輕女孩。
橋本詩織端莊地站在房間中央,姿態中有著日本女性特有的拘謹和恭敬,俏麗的臉上保持著鎮定而充滿自信的笑容。
「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同嘉上乃至貴府息息相關,猶豫了許久不知如何開口的好,最後還是決定同長輩開誠布公一談。」
女人賣弄聰明這種事,多少能引起容定坤一些興趣的。他請橋本詩織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就坐,等秘書上完茶退下後,便和藹道:「不知道橋本小姐所指何事?我能有什麼可以幫你的?」
「容伯伯太客氣了。」橋本詩織靦腆地低著頭,有些尷尬和猶豫,「這事本是我二哥無意中發現的,因為他知道我對嘉上的感情特殊,便告訴了我。其實這本是容家的家事,我這樣的外人,不應該摻和的。但是也還是因為我對嘉上……不忍心他繼續被蒙蔽,他傷了心,伯伯您也傷了財……」
容定坤神色微微有些了些變化,說:「聽你這話,是牽扯到另外一位女士了?」
橋本詩織尷尬地點了點頭,又怕容定坤誤會似的,急忙補充:「我這麼做並不是出於嫉妒!我不是想破壞什麼。二哥就勸我寫封匿名信就好,可是我覺得還是有話要當面說,莫要背後做嚼舌小人……」
「橋本小姐,」容定坤打斷道,「你和嘉上是朋友,在我眼中就同自家侄女一般。有什麼話,大可直說。」
橋本詩織也看出容定坤有些不耐煩了。她識趣地不再拿喬,從手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容定坤。
容定坤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戴上老花鏡一看,愣住了。
因為橋本詩織提到了會讓容嘉上傷心一事,容定坤本以為是馮世真那裡又出了什麼幺蛾子,卻是沒想到,照片里竟然是他的準兒媳婦杜蘭馨!
杜蘭馨穿著羊絨大衣,戴著軟帽,一身時髦的打扮並無不妥,卻是笑得滿臉柔情,正依偎在一個男人懷中,仰著臉似乎正在撒嬌討吻。
那男子卻背對著鏡頭,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看得出年紀不大,卻沒有露臉。兩人坐在一處灌木環繞的露天咖啡店裡,姿態親昵若無旁人。
「我知道這照片看不出日期!」橋本詩織不待容定坤開口問,就搶先道,「半個月前我二哥去杭州參加表弟的婚禮,在飯店見到了杜小姐和她的……朋友。二哥之前在嘉上的生日會上見過杜小姐,所以認出來了。恰巧婚禮上的攝影師將杜小姐也當成了賓客,拍了幾張照片。二哥留了心,掏錢把那一卷膠捲買下來了。」
照片是半個月前拍的,容嘉上帶著杜蘭馨去橋本家吃飯是幾天前,可是橋本詩織和她兄長在飯桌上裝得毫不知情的樣子。況且一卷膠片在手,卻只拿了一張照片來,那剩下的又在哪裡?別的照片里,是否拍下了這個男人的臉?
容定坤老奸巨滑,腦子裡只轉了一圈就把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他笑了兩聲,把照片放下,道:「這照片確實不能讓嘉上看到。倒是多謝橋本小姐,做事細心又體貼。」
橋本詩織強笑道:「容伯伯太見外了。我們兩家關係非同一般,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只是杜小姐的這個朋友,如果是個什麼不相干的男士也就罷了。偏偏此人,同我們還有點熟。這可就有些尷尬了呢。」
容定坤抿茶的動作頓了一下,緩緩放下茶杯,道:「此事到底是家醜,膠捲也不好流落在外。不知道令兄是否方便將膠捲轉讓給我,我定會好好酬謝。」
橋本詩織見容定坤接招,心裡鬆了一口氣。她臉上的局促忐忑也並不全是裝的。自己畢竟只是個經驗不算豐富的年輕女孩,再聰明,也沒把握拿得住容定坤這隻老狐狸。不怕容定坤不認,就怕他不在乎。
現在看來,外界對容定坤的評價還是有幾分真的。此人要面子,而且疑心病極重。準兒媳婦偷個不相干的人還好,要是偷了身邊熟人,那可就犯了他的大忌諱了。
橋本詩織緊抓著手袋,道:「實在是不湊巧,前陣子我們太太說二哥總住外面的公寓不像話,逼著他搬回家來。搬家混亂,那膠捲一時不知道放在哪裡了,只有這一張照片是早給了我的。想來肯定還是在某個箱籠里的,等我回去讓二哥好生找一下。」
容定坤再熟悉這伎倆不過,當即笑著翹起了腳,點上了煙,道:「嘉上只說你們倆是朋友,卻沒說詩織小姐如此聰慧機敏,令人印象深刻。我看你那同胞兄長也是儀錶堂堂,很有令尊的風範。聽說你們家太太打算把自家侄女許給你二哥為妻,對方身份高貴,妝奩豐厚,是一門好親呢。」
橋本詩織俏臉微沉。嫡母的心思再明顯不過。長子病弱,活不長又不能生,那就通過聯姻把庶子牢牢抓在掌心。她非但要操控庶次子的婚事,還打算把橋本詩織嫁給自己堂弟的兒子呢。
那個安部家的少爺生得好似野豬精修鍊成了人,又聽日僑學校的密友透露,這人十分好色,妾侍情婦無數,氣得原配難產而死。別家捨不得把女兒嫁去,田中太太倒覺得正好可以用庶女來個親上加親。
「我這堂弟和堂弟妹是開明寬厚的人家,堂弟妹也有一半的高麗血統,所以不介意你有中國血統。只要你能生下兒子,你將來就是安部家的當家太太了。」田中太太當時如是說。
橋本詩織此刻回想起來,還憤怒得血氣上涌。她曾經的戀人是英俊的容嘉上,追求者也大半都是容貌端正、出身體面的年輕男子。她怎麼甘心遠嫁日本給一頭肥豬做填房生孩子?
年輕女孩藏不住心事。容定坤看著橋本詩織的臉色就知道他們兄妹對婚事不滿。他也不點破,依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
橋本詩織卻是經過先前的試探,知道容定坤這樣日理萬機的人不會有很多耐心同自己這個小丫頭繞圈子。於是她手心捏著一把汗,試著把話敞開說:「實不相瞞,二哥對這樁婚事是極不喜歡的。」
「哦?」容定坤驚訝道,「那令尊是怎麼一個看法?」
橋本詩織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堅定道:「容伯伯,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們家的情況您想必一清二楚的。家門之內的事,家父全聽太太做主。如今大哥身子略有些好轉,太太已決定擇日讓家父向伯伯您提親,求娶芳林!」
容定坤眉心微微皺了一下,冷淡笑道:「芳林還小,我還打算多留她幾年呢。你們玩得好,你也知道她將來還想留學的呢。」
橋本詩織聽聞鬆了一口氣。如果芳林嫁給橋本大少,那容定坤必然要支持大房,二房就徹底沒希望了。
一個未嫁的女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也沒有什麼好羞恥的了。橋本詩織態度越發坦然,帶著一種天真的認真和執著,對容定坤道:「說句心裡話,我對嘉上的感情從來沒變過。知道他訂婚,我的心都碎了。知道他未婚妻不忠,我更是替他憤怒痛苦。嘉上在我心中,是天下最美好、最優秀的男人,我要能做他的妻子,必定願意為他奉獻一生,讓他永遠幸福快樂。也不的,我這輩子是否還有這個福氣……」
說著,側過臉去,把泛紅的眼角和濕潤的睫毛露給容定坤看。
容定坤看她唱念俱佳,越發覺得有趣,目光慈愛道:「你是個好孩子呀。也是我害了嘉上。那杜小姐當初看著端正大方,又門當戶對,所以不顧嘉上抵觸,強行把婚事敲定了。現在看來,這婚事太倉促了些。」
橋本詩織輕抹了一下眼角,道:「其實就算當初您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家中由太太把持,她只想把橋本家攏在大房手中,怎麼會樂見我高嫁進貴府呢?容伯伯,我們兄妹幾個雖然有一半日本血統,卻是在中國出生長大,心裡還是更將自己當作中國人,從來都不願意和日本那邊聯姻的。況且在商言商。橋本家北方的航線,其實只拿了一條和容伯伯您共享。我和二哥卻是覺得,兩家的合作其實可以更緊密一些。」
容定坤笑著,摁滅煙頭。「都說日本人說話做事最是含蓄,話說三分,剩下的全要對方去揣摩猜測。橋本小姐到底有一半日本血,一個女孩子把話說倒這份上,也不容易了。不過這些事,不是本該你二哥來說的么?」
橋本詩織暗自咬了咬牙,開誠布公道:「我二哥實在有些憨,我怕換他來,還不夠給容伯伯您填牙縫。」
容定坤哈哈笑起來。
橋本詩織臉色發紅,強笑道:「我今日也是將臉面豁出去了。橫豎不過是個不懂事的晚輩,還請容伯伯多多飽含。」
容定坤起身,走到多寶閣前,那起了一個青玉小擺件在掌中把玩,道:「詩織小姐想必平時也沒怎麼和人談判過,做到這一步已經不容易了。可我幫了你們兄妹倆,能得什麼好處?」
橋本詩織站了起來,慎重道:「隨便嫁個女兒給我二哥,將來二哥當家,您就是岳丈大人。或者,杜蘭馨不守婦道,拿著證據去退婚,我帶著金麒麟嫁容嘉上。」
容定坤手上動作停頓住,轉頭打量著橋本詩織。女孩在他的注視下有些忐忑,卻極力剋制住了,臉上一直維持著體面的笑容。
「你這麼有信心你二哥能取代你大哥?」容定坤說,「聽說你大哥身子在好轉呢。」
「迴光返照罷了。」橋本詩織說,「所以太太才急著把我二哥打發去入贅,把我趕去日本。她又將大哥看得極緊,飯食都是她親自送上去。如果不是上次你們來訪,大哥出來了,我們都懷疑大哥早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