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上樓送爐子,馮世真和對方低聲交談了幾句。容嘉上像個賊似的貼在門上,想聽清她在說什麼。門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把容嘉上嚇了一跳,腳碰到凳子,發出巨大的響聲。
「嘉上?」馮世真在外面問。
「沒事。」容嘉上咬牙,隨即調整好了表情,面帶微笑地打開了門。
馮世真問:「你餓不餓?晚飯想吃些什麼?」
容嘉上忙道:「出門在外,怎麼能讓女士來張羅晚飯?我請你下館子去。」
要是在上海,想下館子,滿大街的食店等著你來挑。可白柳鎮這種小地方,總共就一條街,天一暗,店鋪關門,冷清得連只狗都看不到。唯一一家還開門的食鋪,門上掛著招蒼蠅的老臘肉,店裡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仨倆食客沉默地坐著,鬼氣森森。別說容嘉上,連他兩個手下都有些不自在。
「真要在這裡吃?」馮世真嗤笑。
「總得吃點什麼吧?」容嘉上無可奈何。
馮世真朝迎出來的老闆擺了擺手,對容嘉上笑道:「所以,還是得我來張羅。跟我來吧。」
馮世真帶著容嘉上穿過小巷,輕車熟路地拐了好幾個彎,就見路口有一家店亮著燈,掛著一張「張二嫂牛肉麵」的條幅。店門口架著爐子,燒著一口大鍋,一個婦人正在揉面。
「老闆娘,四份牛肉麵,三大一小,小份的多放辣子。」馮世真道。
老闆娘響亮地應了一聲,抓了一大把剛切好的面,丟進了鍋里。
這店雖然小得只放得下三張桌子,卻十分乾淨整潔,且都坐滿了人。容嘉上親自和手下一起去牆角搬來了備用的桌凳擺好,和馮世真面對面坐著。暖黃的煤油燈照得兩張面孔都顯得格外俊秀漂亮,時間似乎也隨之放緩了腳步,冬夜凜冽的寒風停歇了。
「你以前常來這裡?」容嘉上問。
「也不常來。」馮世真說,「一年也就忌日來一次。白柳鎮又小又破,我還真怕你不習慣。」
「我沒那麼嬌氣。」容嘉上說,「讀軍校的時候,我們每個學期都要去野外訓練半個月。那時候都是風餐露宿,還要自己生火造飯。」
「你會做飯咯?」
容嘉上嗤笑:「當然會。吃了兩次夾生飯,第三次後就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帶的乾糧吃完了,我們就要去野外打獵,抓兔子、山雞和魚。還會掏蜂窩,采蘑菇。我特別會做烤肉。野兔子掏了肚子,抹上鹽,烤個六分熟,然後一邊刷蜂蜜,一邊在火上轉。等烤熟了,蜂蜜也入味了,咬一口,那個香甜……」
容嘉上說得眉飛色舞,旁邊桌跟著大人來吃面的男孩聽著直流口水。
馮世真笑道:「那你回了上海,這些本事都沒了用武之地了。」
容嘉上說:「等開了春,我們可以去漕河浜打獵。那邊的野鴨子很多,又肥又蠢。即便是你這樣沒有用過槍的小姐,也總能打到一兩隻。」
沒有用過槍……
馮世真下意識摸了摸已經專門磨去了繭的食指。
老闆娘把熱氣騰騰的面端了上來,香氣撲鼻。兩人都餓壞了,埋頭吃面,顧不上交談。
從麵館里出來時,外面已經黑透了。夜空中一絲光都沒有,風中還有些冰涼的雨絲。小巷深處,偶爾傳來留聲機的聲音和狗叫。
在上海那樣繁華熱鬧的都市呆久了,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漆黑和安靜的夜。
容嘉上忽而靠近了一點,牽起了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愣了一下。容嘉上沒有看她,拉著她繼續往前走。馮世真就像一個牽線木偶,被那雙溫熱的手掌牽著,邁著腳步。
手下保持著半遠不近的距離跟在後面。容嘉上和馮世真牽著手,走在寂靜的黑夜之中,像遺世孤立一般。
「世真……」容嘉上斟酌著,低聲說,「你能和我說一句心裡話嗎?」
馮世真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想聽哪句?」
容嘉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
馮世真覺得自己柔軟的心又在不經意間被錐子狠狠地戳了一下,血珠子一串串地冒出來。她鼻子猛地發酸,喉嚨里險些就要發出哽咽的聲音。幸而她有強大的剋制力,也幸而這裡這麼黑,誰都看不清誰的臉。
「世真?」容嘉上望著女子幽暗中模糊的側臉。
馮世真用恢復平靜的聲音說:「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請正面回答問題,馮先生。」容嘉上輕笑著,「喜歡不喜歡,不過一句話。你不說,我總被吊著,心裡空落落的,六神無主,很難受。」
「哦。」馮世真說,「不喜歡。」
容嘉上卻噗哧笑,「你撒謊。」
「你怎麼知道?」
「我就知道。」容嘉上拉起馮世真的手,在黑暗中吻了吻她的手背。他的唇柔軟而滾燙,在那光滑冰涼的皮膚上烙下了虔誠而充滿自信的印記。
「我知道你喜歡我,喜歡得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知道正因為如此,所以聞春里的事才把你傷害得那麼深,才要躲開我。我知道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過,知道你也會偷偷想我,想起我的時候,心也會和我一樣疼……」
馮世真忽然用力掙扎,試圖把手抽回來。容嘉上卻狠狠地拽住她,一把推在牆壁上,將她困在了雙臂之間。
漆黑的巷子里,僅有的微弱的光芒不足以讓兩人看清對方的表情,卻依舊能捕捉到彼此眼中閃耀著的動情的星光。
片刻沉默後,也說不清是誰先主動,四片唇膠合在了一起。兩人緊緊地擁抱住對方,瘋狂地接吻,唇舌交纏,氣息交融。他們魂靈震蕩,在腦中發出悠長的共鳴聲。
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上,走在渾沌的黑暗裡,他們暫時脫離了自己本來的身份。只沒有富家子弟和他的前任家庭教師,只有一個虔誠的青年,和他愛著的女人。他們激烈擁吻著,用盡一切力氣去擁抱著對方,品嘗著彼此唇舌的甜蜜和眼角淚水的咸澀。心跳狂亂得如夏天暴雨那密集的雨點,氣息灼熱得能讓空氣燃燒起來。
可激烈的吻又漸漸平息了下來。他們喘息著,撫摸著對方的臉頰,用指尖描繪著彼此的輪廓,嘴唇輕碰,溫柔地吮吸,摩挲,親昵地蹭著鼻子。這個纏綿溫柔的吻持續了很久,兩人樂此不疲,沉醉其中。
「我愛你。」容嘉上嘆息著,緊緊抱住了容嘉上,將滾燙的臉埋在她頸項間。
馮世真抱著他,手憐愛地撫摸著他後腦粗硬的短髮,胸中酸脹,心都險些失去了跳動的力氣。
他們在黑暗中久久擁抱,直到細雨打濕了頭髮和肩膀。
次日,天未亮就又下起了雨。容嘉上聽著雨聲醒來。房間里陰暗濕冷,讓他一時恍惚,以為又回到了重慶那所住宿條件簡陋的軍校里。
而軍校的生活讓他養成了極好的作息習慣。他一個打挺從床上起來,就著冷水洗漱。
馮世真過來敲門的時候,他正對著鏡子剃鬍子,帶著一下巴的泡沫去開門。馮世真驚愕地看著他的緊身白色背心,年輕人健美精悍的身軀一覽無遺。寬肩細腰,筆直修長的雙腿,一股強烈的青春陽剛的氣息撲面而來。
「你……不冷嗎?」馮世真有些手足無措,站在門口沒進來。
「在軍校里都習慣了。」容嘉上擦去了下巴上的泡沫,似笑非笑地把視線在馮世真泛著緋紅的臉頰上一掃,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穿戴起來。
兩人下樓用了早飯。容家手下把車開了過來,接上兩位,朝鎮外而去。
出了鎮子,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連日陰雨又把土路泡得稀爛。車搖搖晃晃,坐在車后座的兩人被顛得氣暈八素的,不住往對方身上倒。馮世真剛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還沒坐穩,車身一晃,就換成容嘉上撲到她身上。
年輕男子的身軀沉重而堅硬,就像一塊溫熱的巨石一樣壓下來。容嘉上又怕把她壓壞了,伸手撐在座椅上,倒是把馮世真捆在了雙臂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