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像是被施展了咒語般定著,聽著青年用輕快而悅耳的語氣說:「我應該開著飛機來接你才對。帶上你,往有山的高原飛。穿過雲層,腳下是汪洋大海。就我們兩個人,一往無前,一直飛到世界的盡頭。」
馮世真喉嚨哽著,一股酸脹往鼻子沖。
「傻瓜。」她嗓音喑啞,「你到時候要帶著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也自有我的丈夫照顧。我怎麼能坐你的飛機走?」
容嘉上臉上的光芒消失,笑容凝滯在了嘴角。
「是哦,怪掃興的。」他抬手捏了捏帽沿,面容藏在了陰影里,灰色不明。
馮世真覺得越發難過,打圓場道:「也都是我們沒事瞎操心。等到水淹過來,我們倆早就死了千萬年了。」
「是啊。」容嘉上淡漠地笑著。
「走吧。」馮世真朝下方飄著炊煙的寺廟望去,「飯差不多該好了。」
她沿著來時的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身後,一身輕飄飄的話語傳來:「那你相信有來世嗎?」
馮世真腳底一滑,身子趔趄。
「當心!」容嘉上眼疾手快地自身後把她托住,拉著她後退了兩步。
馮世真的臉紅透了,連耳垂都泛著粉紅。她明明平時是個手腳麻利的人,怎麼偏偏今天笨拙地好似初學步的孩子,一下子連路都不會走了?
容嘉上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嘆道:「得了,看來只有這樣了!」
馮世真不明就裡之際,容嘉上就已經在背對著她半蹲了下來。
「來吧。」
馮世真看著男人寬闊的肩背,一時沒反應過來。
「來呀!」容嘉上回頭催促了一聲,「有事弟子服其勞。讓弟子背先生下山吧。」
馮世真覺得自己大概臉紅得賽過猴子屁股了。她明明知道自己該拒絕,可手卻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輕輕地搭在容嘉上的肩上。明明昨晚接吻的時候手腳都纏在一起過,她此刻反而束手束腳了。容嘉上卻已等得不耐煩了,抓住她的手一扯,背著她站了起來。
馮世真嚇了一大跳,身子騰空而起的瞬間,反射性地摟住了容嘉上的脖子。偏偏容嘉上反手過來抱她的大腿,手掌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地從她臀上摸過。
馮世真驚叫了起來,身子向上聳,不但身軀貼緊了容嘉上的背脊,手臂還把他的脖子箍得更緊了。
「世真,嗚嗚!」容嘉上急忙啞聲求饒,「手鬆松,喘不過氣了!」
馮世真又急忙鬆開了手,倒是忘了自己還在男人背上。
容嘉上咳了咳,手摟著女子的雙腿,還顛了顛。馮世真身軀一晃,不得不又重新伏了下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背著臉,馮世真也看不到容嘉上臉上那興奮又張狂的暗笑,就像偷了酒的猴子似的,眼裡迸射著雪亮的光。
「坐穩了。我們走咯——」
一聲歡快的高呼,青年腳步矯健地朝山下奔去。他是在重慶山城長大的孩子,軍校訓練里重要的一項就是爬山。這小小的山坡在他腳下就如同平地一般。他根本不走石板路,而是踩著草墊岩石,大步跳躍。哪怕背上還背了個人,身影依舊輕靈得像山間的鹿似的。
馮世真卻是在城市裡走平路長大的孩子,只覺得這一番舉動好比騰雲駕霧似的,嚇得大氣不敢出。眼看著就要掉下去了,容嘉上卻偏偏站穩了。可才剛站穩,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求他好好走路,他又往另一處跳去。
直到跳了出去,才發現此處的落差竟然有一人多高!
馮世真這下是真嚇得驚叫了一聲,閉眼把臉埋在了男人後背里。
只聽耳邊風聲一過,失重感令渾身寒毛倒立。緊接著,身子重重地一沉,只覺得這下要摔個七零八落了,可又有柔和而堅定的力量把她的身子托住。
「沒事啦,別怕!」容嘉上的笑聲充滿快意和戲謔,背也跟著振動起來。
馮世真狼狽地睜開眼。她還好端端地伏在容嘉上的背上,而容嘉上也好端端地繼續朝前走。她那一顆被甩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著。
容嘉上背著馮世真,一口氣衝下最後一個緩坡,到了寺廟的後門口。
「好啦,咱們到了!」容嘉上側頭說,「瞧,這下不是方便多了?」
馮世真正靠在他肩上,他的臉一側過來,臉頰貼上了一片溫熱膩滑。肌膚輕輕地摩挲了一下,那觸感酥酥麻麻,如電流泛遍全身,美妙得令兩人都愣住了。
「施主,開飯啦!」一個小沙彌噔噔地跑了出來,見狀一愣,歪著腦袋好奇地打量他們。
兩人都唰地紅了臉,馮世真發現自己的手腳都緊纏在容嘉上身上,窘迫得簡直抬不起頭。她手忙腳亂地從容嘉上背上下來,埋著頭,一言不發地就朝院里走。
容嘉上整了整衣服,在小沙彌光溜溜的腦袋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追著馮世真的腳步而去。
一行人在廟子里用了一頓素齋,而後返回客棧。這一路上,誰都沒有再提山坡上的事。容嘉上乾脆閉目養神起來。
回程的車票是下午兩點半的,馮世真回了房就收拾行李,準備往車站趕。
她拎著行李下樓來,就見容嘉上正在同掌柜的說話。見馮世真來了,容嘉上招呼了一聲,道:「我在向掌柜詢問當年的事。你不介意吧?」
其實馮世真是介意的。她並不喜歡別人打聽自己那段過往,更不喜歡被人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她覺得容嘉上知道的越多,就進入自己生活越深,將來就越難和他斷乾淨。
所以她不悅道:「你打聽那個事做什麼?」
「你不想找到你的親人嗎?」容嘉上問,「你的親爹也許也一直在找你呢。」
馮世真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里有一股憤怒在翻滾。但是她是克制慣了的人,下意識把怒意強行壓制住,冷漠譏嘲了一聲,「二十年的時間,要找我,爬也該爬來了。況且時間這麼久了,掌柜的恐怕也記不住了。」
「記得的喲!」掌柜說著一口濃重的方言,大聲道,「白柳這地方雖然小,但是一直都很太平的,偷雞摸狗的事都少。當年那事都把鎮上人嚇壞了!出事的客棧就離鎮口不過一里路呀,火燒紅了半邊天。我在而樓都看見了。還是我敲鐘把鎮上人叫醒,去滅火的咧!」
容嘉上認真聽了,問:「當時沒有一個人看到那些劫匪?」
掌柜的搖頭,道:「一個活口沒留,連開客棧的兩口子也都被殺了。脖子上這麼來一下,叫都沒法叫呢。」
掌柜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臉色甚至還帶著一點驚恐。可見當初那樁慘案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
馮世真臉色一層層地暗了下去,在這陰鬱的雨天里,越發顯得難看。
容嘉上安慰地抓起了她冰涼的手握住,繼續問掌柜:「這母子三人,鎮上有人看到過嗎?」
掌柜的想了想,說:「他們應當是從南面過來,朝東北去。你可以去南橋邊的茶水店問問。過路的人都喜歡在他們家歇個腳再走。」
說到這裡,掌柜的又嘆道,「你說冤不冤。那麼個小破客棧,就算把投宿的客人算上,又能有幾個錢。值得這麼殺人滅口還燒屋子的么?」
馮世真一臉不耐煩之色已十分明顯。容嘉上給了掌柜豐厚的小費,道了一聲謝。
掌柜的笑呵呵地接過了錢,又對馮世真說:「小姐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你看你現在漂漂亮亮的多體面,又還有個對你這麼好的男朋友。」
馮世真想說句他不是我男朋友,又覺得解釋起來麻煩,只得乾笑一聲,咬牙默認了。
容嘉上樂滋滋地拉著馮世真出了客棧,說:「現在還不到兩點呢,鎮子又不大,我們去一趟南橋也來得及。」
馮世真終於忍無可忍,甩開了他的手,「你怎麼對這個事怎麼感興趣?這麼喜歡破案,你怎麼不去巡捕房?」
容嘉上有些詫異,嗓音放柔了些,說:「我只是想幫你,世真,我並不是想窺探你的隱私。你和你真正的家人失散了,也許他們也一直在找你。」
「我的家人就是馮家人。」馮世真冷聲說,「我爹媽救了我,把我拉扯大,對我沒有半點不好的。現在馮家是敗落了。怎麼?我這就要急著找親爹,萬一他有錢,我正好可以去投靠?」
「當然不是。」容嘉上忙道,「你也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你和馮家感情好,可你就算不打算認親,難道不想找到你弟弟嗎?你就不想知道兇手是誰嗎?」
馮世真沉默了。
弟弟在她模糊的記憶碎片里,只是一個在襁褓中哭鬧不停的嬰兒。作為一個才三歲的孩子,遭遇那麼一場大變,她本應該忘記一切的,卻偏偏記住了。二十年來,她每次夢回當年慘烈一幕的時候,都能聽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但是火燒得那麼旺,她慌不擇路地逃跑,顧不上把弟弟帶上。
「你還記得多少?」
坐在向鎮南行駛而去的車裡,容嘉上問。
馮世真疲憊地低垂著眼帘,說:「當時太小了,只有點模糊的記憶,只記得我娘帶著我和弟弟坐著板車,還有就是遇到歹徒時,我娘尖叫著讓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