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真夾著一塊肉釀豆腐放進碗里,從容笑道:「誰會把價值連城的收藏拿給一個家庭教師看?」
「是我糊塗了。」師弟撓頭笑,「聽說前陣子容家在大肆搜尋一個金麒麟,後來發現在一個日本人的手裡。容老闆說要讓出南港的一個碼頭來換,日本人都不肯呢。」
立刻有一個同學激憤道:「這些日本人,到處開設工廠,盤剝工人不說,還大肆從黑市收買我們的古玩,其中不乏國寶。想到這些國寶落入外人手中,就心痛得很!」
師弟乾笑著說:「我聽說這個日本人姓橋本,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收藏家。對了,他也要出席這次的拍賣會。」
那個提議購物的女同學笑道:「我卻是聽說,容家和橋本家正在談親事,要撮合容大小姐和橋本大少爺呢。世真,你之前有聽到什麼風聲嗎?」
馮世真茫然地搖頭,「這想必都是我辭職後的事了。不過我聽說那個橋本大少爺身子很不好,都足不出戶的。」
「為了作出自己身體健康的樣子,那可是爬都要爬出門呀。」女同學嘲道,「容定坤對外表現得可疼愛女兒了。我看我爹娘他們都在議論,想看他究竟會不會為了生意,把大女兒嫁給那個半隻腳已經踩進棺材裡的日本人。」
容定坤這麼會精打細算的人,就算要和橋本家聯姻,也不會把金貴的嫡長女浪費在一個活不長的男人上。況且橋本詩織還一心狂熱地要帶著金麒麟嫁容嘉上呢。
馮世真這時突然想起,孟緒安說過橋本詩織那事絕對不是一樁婚事那麼簡單。
橋本家,大兒子病弱,次子健康,卻是混血,又是庶出。馮世真設身處地地想,自己要是橋本詩織,想嫁容嘉上,不僅只是為了兒女私情,肯定也抱著讓容家幫助自己親兄長做橋本家繼承人的打算。
聽容嘉上的口氣,容定坤是答應合作了。那他打算怎麼解決掉橋本家的長子?
「聽說那個金麒麟帶著祥瑞呢。」同學們還在議論紛紛,「那日本人不肯讓出來,就是因為他們家大兒子重病,卻全靠這金麒麟維持著一口氣。」
「好不要臉!那可是我們中國人的古董!」
馮世真猛地捕捉到了什麼。
橋本家大少爺會強撐著病軀出席拍賣會,若是出點什麼意外……
馮世真輕輕動了一下肩,以緩解突然湧上來的緊張。
容定坤的貪婪,碰上橋本詩織的野心,會將這一場看似平常的拍賣會推向何處?而容嘉上是否知情,他又在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
這事,她都能想明白,孟緒安又怎麼會想不明白。
孟緒安是不是真心想要尋回金麒麟還兩說,以他的性格,怎麼會錯過這麼精彩的一出大戲呢?又甚至,孟緒安怎麼能眼看別人熱鬧演戲,而自己不摻和一腳呢?
容家和橋本家是一丘之貉。雙方若相鬥,最好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但是……
晨昏幽暗的四野之中,有一扇點著燈的窗,始終在馮世真的夢中亮著。
燈下的青年,有著俊雅的面孔和寬闊的肩。他會笑得繾綣溫柔,會用充滿儒慕的目光凝望著自己的臉。他珍愛那些飛機模型,雖然被困在死氣沉沉的家中,卻依舊嚮往著頭頂的藍天。
馮世真不敢說自己有多了解容嘉上,但是她寧願相信容嘉上人性中有著善良正直的一面。他不屬於容家,不屬於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他能做到更好,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如果容嘉上參與了這一場陰謀,那他本來乾乾淨淨的人生將會有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
飯後,一群朋友們去逛百貨公司,馮世真耐著性子作陪。大伙兒一直玩到天黑,又一起用了晚飯,這才各自散去。
馮世真坐在黃包車上,朝家的方向而去。
沿途五光十色霓虹燈妝點著夜都,不畏寒冷的舞女裹著大衣,露著穿著玻璃絲襪的小腿,走過熙熙攘攘的長街,一路引來夜歸的男人們側目。
亮著燈的窗戶後面,人影憧憧。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故事正在發生。
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容嘉上在做什麼?是在卧室的燈下擦拭著飛機模型,還是陪著容定坤在某一處的酒桌牌桌上應酬。
馮世真閉上眼,在心裡對自己說:馮世真,你真是個多管閑事的女人。
而後她睜開了眼,吩咐車夫掉頭,朝肖寶麗的公寓而去。
恰好肖寶麗今天沒有出門應酬,正穿著睡衣坐在沙龍里翻雜誌聽留聲機,見到馮世真突然來訪,很是有些意外。
「今天有空,想找你去看電影,完了去粵菜店吃宵夜。」馮世真笑眯眯地說。
肖寶麗一聽電影兩個字就皺眉撅嘴,「成天拍電影還不夠,還要去看?你饒了我吧。你要沒事,我們倆明天約了去紅房子餐廳吃大菜,再去逛百貨公司。」
馮世真在她身邊坐下,隨手拿了一本雜誌翻著,說:「我還有個事,想請你幫個忙。」
「怎麼這麼客氣?」肖寶麗笑著問,「是什麼事?」
馮世真說:「我爹他是梅蘭芳先生的戲迷,以前身子好的時候,最愛去聽他的戲。現在咱們家要搬去北平了,我爹對上海也怪捨不得的。我就想著,能幫他討要一張梅先生的簽名照也好。聽說下個禮拜有個慈善拍賣會,你要去剪裁,梅先生也會出席。我想著,能不能把我當作你的助理,也帶我去?」
肖寶麗聽完就笑了,「我當是什麼事呢!要不是知道你不愛參加跳舞會,類似這樣的酒會,我不知道早拉著你參加過多少回了。為了伯父這點心愿,這個忙我可是幫定了的。」
「是啊。」一個低沉而熟悉的男聲自馮世真背後傳來,「你也是一片孝心。」
馮世真毫無防備,背脊寒毛倒立,立刻滲出一層冷汗來。
她一點點轉過身去,就見孟緒安穿著天鵝絨的睡袍,敞著精悍的胸膛,從樓梯上懶洋洋地走了下來。現在才是晚上八點,他卻穿成這樣,出現在肖寶麗的公寓里。先前發生過什麼事,馮世真用腳指頭都想得出來。
她來找肖寶麗托情,就是不想讓孟緒安知道,卻沒料到造化弄人,反而讓她自己送到了孟緒安面前。馮世真面紅耳赤,又悔又惱,低著頭沒吭聲。
孟緒安卻是對她的表現,視若無睹地摟著肖寶麗親了一下,目光朝馮世真一掃。
「麗兒要給男主角做女伴,你就做我女伴如何?」
「這個安排好!」肖寶麗笑嘻嘻,趿著拖鞋朝廚房走去。
孟緒安彎腰在堆放著肖寶麗各式各樣的化妝品和指甲油的茶几上翻找著。馮世真極機靈,立刻上前,從裡面翻出了雪茄匣子。同之前無數次一樣,她熟練地剪好了雪茄,遞到孟緒安的手上,又划了火柴點燃。
還捏著火柴的手被男人一把抓住。
孟緒安微微俯身,吹滅了那快要燒到女子指尖的火苗。那口氣比火焰還要滾燙,馮世真的手指一松,任由還帶著紅星的火柴梗落到了腳下昂貴柔軟的羊絨地毯上。
孟緒安盯著馮世真,露出了狡黠的笑。
「那天在我家,我對你說過什麼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的。」馮世真低聲說,「你讓我不要自作聰明。」
孟緒安道:「看來你聽力和記性都沒問題,就是不喜歡照著做。」
馮世真深呼吸,「七爺,我只是不放心……嗚……」
孟緒安緊捏著她的手,目光如鷹隼盯著兔子一般。
「不放心誰?容嘉上?你覺得他會發生什麼事?」
「我不知道。」馮世真說,「最好,自然是什麼事都不要發生的好。」
「可他未必領你的情。」孟緒安鬆開了手。馮世真緊忙托著手掌,後退了半步。
孟緒安憐憫地笑著,用指關節蹭了蹭年輕女孩由紅轉蒼白的臉頰。他能感覺的出馮世真壓抑在心底的對他的惱怒和厭惡,他卻越發想欺壓她,想撩撥她,看看她還能作出什麼事情來。
「說定了嗎?」肖寶麗用盤子端著三杯鮮榨的果汁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現在給世真做裙子怕是來不及了,恰好我有一條新裙子昨天才送來,正好可以給世真穿。可是世真沒有首飾呀。七爺,您都要帶人家去跳舞會,總不能讓她光著脖子吧?」
孟緒安道:「回頭讓巴黎春天的售貨員把珠寶樣板送過來給你們挑,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肖寶麗喜笑顏開地挽著馮世真,「放心,我到時候一定把我們世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她驚艷全場,讓七爺您掙足面子,好不好?」
孟緒安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馮世真局促僵硬的臉上,一抹促狹的笑意在唇邊綻放。
「好呀。」他用和孟九少如出一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念了一句英文。
「Surpris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