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溫暖的室內,馮世真站在一張古典穿衣鏡前,慢條斯理地戴著手套。
貝多芬的《悲愴》自樓下留聲機的喇叭里飄來,透過了門板,隨著那些看不見的塵埃,在空中沉沉浮浮地漂著。
長及上臂的真絲手套有著精美的蕾絲花邊,光滑的面料包裹著女子修長勻稱的手臂。鏡中的年輕女郎穿著一條暗金色的禮裙,外面罩著一層花紋精美的深咖色鏤空蕾絲。蕾絲上,水晶打磨出來的小珠子好似滾落在草叢裡的露珠,折射著幽幽的微光。
年輕的女郎身材窈窕有致,優美的線條自纖長優雅的脖頸延展到圓潤的肩頭,再順著半掩在直身長裙里的曲線往下,勾勒出勻稱筆直的小腿和纖細腳踝。她這一身裝扮摩登又精緻,隨時可以登上任何一本時尚雜誌的封面。
馮世真朝鏡子里的女郎擠出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對方也不客氣地回了她一記。嘴唇俏皮地抿著,笑得那麼狡黠,彷彿知道今晚必定會是一場鴻門宴。
樓下的門鈴響了,片刻後,肖寶麗在呼喚:「世真,好了嗎?」
馮世真拿起那條價值不菲的黑珍珠長項鏈戴上,又拿起了香水,卻是猶豫了一下,沒有噴。她抹上了顏色嬌艷的口紅,最後看了一眼鏡子中那個陌生的麗影,深呼吸著,推門而出。
她朝樓下而去,就像一個奔赴戰場的女戰士。
孟緒安穿著筆挺的風衣站在玄關,手裡捏著帽子,氣質雍容如王者一般,好整以暇地看著馮世真從樓上款步走了下來。
這個女人穿著他送的衣服,戴著他贈的珠寶,縱使一臉不情願,卻也不得不順從於他。壓倒性的操控帶給孟緒安難言的愉悅。他含笑捧起了馮世真的手,十分紳士地行了一個吻手禮。
馮世真早就習慣了他自負霸道的作派,也習慣了虛情假意地去應付。兩人這次的氣氛倒是比上一次見面時要好了許多。
「我這朋友是個美人吧?」肖寶麗穿著一條亮金色的長裙,如一條美人魚似地姍姍走了過來,嬌嗔著在另外一個男伴肩上拍了一下。
那人是這次新電影的男主角,是個俊秀的白面小生。他人很機靈,立刻反應過來,捧著肖寶麗的手求饒道:「我只覺得這位小姐面生罷了。要說美人,還當是我們這位傾國傾城的肖大明星呀!」
肖寶麗這才轉嗔為喜。
「晚上氣溫驟降了不少,你們兩位女士還是穿暖和些的好。」孟緒安的頭輕輕一偏。跟班抱了兩個大盒子過來,一打開,嶄新貂皮大衣在客廳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油光水滑。
「還是七爺想得周到!」肖寶麗立刻歡呼一聲,抱了一件大衣在懷裡,愛不釋手地摸了摸。
孟緒安拎起一件大衣,朝馮世真看去。
馮世真從善如流,轉過身去。孟緒安的手一抖,厚軟的大衣搭在女子光裸圓潤的肩膀,將她清瘦勻稱的身子裹住了。
「你猜,今晚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孟緒安的嘴唇幾乎貼上馮世真冰涼的耳廓,輕輕說了一句。
馮世真打了一個冷顫,強笑道:「只要是七爺自編自演的大戲,絕對精彩。」
上海的冬天不常下雪,即便有,也像人蔘果似的,一落地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地水漬。
可現在還沒有到過年,天突然冷成這樣,卻是有些少見。所以入了夜後,街上行人比以往少了許多,車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到了博物館的門口。
大門口倒是豪車雲集,名流如織。汽車尾氣繚繞蒸騰,竟憑空把這紙醉金迷的場景渲染出了幾分出塵的仙意。
聽差們打著傘,來來回回地跑著,把穿著華服的客人從車邊一路送到大廳門口。
濕漉漉的地面映著屋內照射出來的燈光,好似灑落了一地破碎的金箔。貴客們光亮的皮鞋踏著滿地碎金,步入了金碧輝光的大堂之中。
芬芳的暖氣連同悠揚的音樂撲面而來,將陰寒濕冷的冬日隔絕在了身後。侍應生過來接過了大衣和帽子。厚重的皮裘脫去,女客們各個都猶如出土的寶石一般,閃閃發亮起來。
肖寶麗和趙小生是當紅的電影明星,剛剛一露面,就被影迷們圍住了。兩對人就此分開,孟緒安帶著馮世真繼續朝里走。
孟緒安自從在容嘉上的生日宴會上轟動露臉過後,就在大上海的社交界徹底出了名。他英俊而富有,神秘又風流,簡直是最適合不過的話題人物。
而孟緒安選女伴的口味又很雜,或是名妓舞女、明星戲子,或是名媛淑女,或是小家碧玉的女學生,只要他有心追求,似乎沒有不到手的。上海的小報光是靠著報道他的桃色新聞,就賺得盆滿缽滿,都快要替他立長生牌位了。
馮世真卻是這個社交圈裡的新面孔。她隨著孟緒安一亮相,就像一塊大黃魚叮噹落在地上,霎時引來眾人火辣辣的目光。探究的視線隨著她一路而來,從頭掃到腳,像個認真負責的偵探,不放過一絲細節。
馮世真今日衣著華麗,身姿娉婷,面容清艷照人,儀態落落大方、端莊淑雅。她隨著孟緒安一路走來,步履從容輕緩,腰肢纖柔舒展,珍珠項鏈在胸前折射著柔光,襯得面孔玉雕雪砌,雙目如盛著碧潭秋水一般黑潤動人。
前方,容家和橋本兩家人正在說笑寒暄,唯有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彷彿有靈犀一般,忽然越過半個走廊,同馮世真的撞在一起。
馮世真微微偏了頭,朝他嫣然一笑。
容嘉上的嘴角亦浮起溫柔的弧度,隨即看到了和馮世真挽著手的孟緒安,笑容一滯。
正談笑風生的容家和橋本家人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波動,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
「孟先生!」橋本正三隨即熱情地笑起來,同孟緒安握手,「想不到你也會來。」
孟緒安笑道:「我對古玩只是略有一點射獵,今日是特來長見識,順便為前線將士們奉獻一份愛心。橋本社長和容老闆才是這方面的行家,屆時還要多多請教兩位呢。」
容定坤笑呵呵道:「緒安老弟太謙虛了。」
男人們口不對心的寒暄之際,女人們也彼此打量了起來。
田中夫妻倆身後,那個瘦弱如細竹的年輕人想必就是今日的主角橋本大少爺。其餘幾位橋本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獨橋本詩織穿著一條蘇綉牡丹的紗裙,柳眉鳳目,別有幾分江南水鄉少女的雅緻和溫婉。
橋本詩織率先笑著拉起了馮世真的手,道:「這不是馮小姐么?好一陣沒見,真是差點認不出來了!」
「詩織小姐今晚靚麗奪人,我也一下沒有把你認出來。」馮世真笑著,又朝容芳林和容芳樺道,「你們倆今天打扮得像雙胞胎似的,老遠就看到你們了。」
容芳樺拉起馮世真另外一隻手,撒嬌似的笑道:「我也好一陣沒把先生你認出來呢。你怎麼和孟老闆一起來的?」
「芳樺,」橋本大小姐目光尖銳地插話,「這位小姐是……」
「瞧我們,顧著敘舊,都忘了介紹了。」橋本詩織道,「這位是馮小姐,原先是芳林她們的家庭教師。我們在容家的時候見過幾面。」
一聽只是家庭教師,田中太太和幾位橋本小姐笑容立刻被沖淡了,不冷不熱地朝馮世真點了點頭,便轉去聽男人們說話。
「姐姐她們的中國話說得不是很好。」橋本詩織尷尬地解釋著。杜蘭馨冷眼在旁邊看了半晌,此刻卻是不客氣地嗤笑了一聲,顯然是看穿了橋本詩織的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