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落地時順勢一滾,躲過了從東面衝過來的殺手的子彈,竄進了丁字形走廊的另外一側。
就這時,風將雲吹散,明亮的月光流瀉而下,透過走廊寬大的玻璃窗,照射了進來。走廊內的景色頓時被暴露得毫無遮掩。
容嘉上暗罵了一聲,飛身朝窗戶撲去。
砰——窗玻璃就在他眼前碎裂開來。
容嘉上抽身躲避,卻依舊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劃傷。
南邊的走廊里,孟緒安手持著冒煙的左輪手槍,笑容可掬地款步走來,槍口對準了容嘉上。
馬大貴帶領著其餘打手堵住了走廊另外一頭。
窗外掛著一條印著慈善會宣傳標語的長條幅,在風中獵獵作響。容嘉上背靠著窗,站在條幅的陰影里,面容晦澀不清。屋外,逃出去的賓客們正在馬路上哭泣呼叫,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本該有的警哨聲卻遲遲未來。
孟緒安果真計劃好了一切。
「倒是低估了你。」孟緒安冷笑著,打量著容嘉上,「幹掉我一半手下,還能逃到這裡。不過,容家大少爺遇刺中彈,墜樓而亡。你覺得明日《申報》用這個做頭版頭條,效果如何?」
容嘉上拿手背抹去了臉頰傷口浸出來的血珠,呲牙一笑,「孟緒安,你瘋了。」
「我還真沒瘋。」孟緒安意味深長地一笑,擺了擺手,「瘋的,是別人。」
一個保鏢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孟九走上前來。
孟九受了馮世真的恐嚇,現在還有點沒回過神,萎靡地蜷縮在輪椅里,越發顯得瘦小。
容嘉上困惑地打量著這個少年。縱使月光忽明忽暗,他也看得出少年的輪廓同自己有幾分相似。再結合父親同孟家大小姐的風流韻事,容嘉上眼裡浮現出瞭然之色。
「小九,來,見過你親大哥。」孟緒安在孟九的臉上拍了拍,「你不是很想見他的嗎?」
孟九望著那個背著光、面目模糊的青年,眼中的驚怯逐漸被一股令人不舒服的狂熱取代。
「就是他嗎?大哥,還猶豫什麼?殺了他呀!他死了,爹地就會喜歡我了!快動手呀!」
容嘉上望著少年癲狂得不正常的表情,背脊發涼,突然明白了孟緒安那句「我還真沒瘋」的深刻含義。
孟緒安安撫地摸了摸孟九的頭,對容嘉上道:「親兄弟相見,是不是分外親熱?這是令尊留在我們孟家的滄海遺珠,我一直尋思著找個合適的場合把他帶去給令尊認識。你說,連著你的屍體一起送過去,會不會更好?」
容嘉上嗤笑一聲:「殺了我,好讓這麼一個瘋子做我爹的繼承人?哈哈!孟緒安,原來整個歸還金麒麟就過往不糾的事,只是你的圈套!這一場慈善會,倒成全了你的瓮中捉鱉。」
孟緒安溫文爾雅地微微笑,就像他接受《晶報》記者採訪一般風度翩翩。
「你也不差呀。讓人拿了個仿造的假金麒麟拍賣,又趁著橋本老二去查看金麒麟的時候派人去偷。你們父子倆為了把我們孟家的東西尋回來,還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怪讓我感動的呢。來而不往非禮也。等我將這麼大個兒子給你爹送去的時候,他大概會開心的淚流滿面吧。」
孟緒安舉槍對準了無路可逃的容嘉上,嘴角噙著陰狠的笑。
容嘉上迎著他,也忽而揚起一個輕快的笑來。
「外面養的野種是進不了我們容家大門的,孟老闆怕是要白費力氣了。」
孟緒安警覺不對勁,笑容收斂。下一刻,後腦就傳來了被硬物抵著的感覺。
馮世真雪白的雙足踩在地板上,持槍抵著孟緒安的頭,悄無聲息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七爺,有勞把槍放下。」
她嗓音清澈溫和,卻有著不容動搖的堅決。
「馮世真,你活膩了?」馬大貴大喝一聲,手下紛紛舉槍對準了馮世真。
孟緒安卻是低聲笑了起來,「世真,我還盤算著你什麼時候出場呢。怎麼脫了鞋?地上有玻璃,當心劃傷了你的腳。」
「玻璃劃傷死不了人,槍走火就未必了。」馮世真淡漠道,用槍頂了頂孟緒安的後腦,「七爺,還請你把槍放下。」
一觸即發之中,孟緒安握槍的手垂了下來,手一松,槍咣當落在地上。馮世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頭,一腳將槍踢開。
「都把槍放下。」馮世真嗓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她雙手握槍,姿勢十分標準,顯然也並不是自不量力的嬌弱女子。
孟緒安朝馬大貴使了個眼色。馬大貴恨恨地一擺手,手下陸陸續續把槍丟在了地上。
「世真呀。」孟緒安舉著雙手,柔聲嘆道,「你真讓我失望。」
「彼此。」馮世真冷漠道,「七爺為了報仇,不惜濫殺無辜,也真是令人作嘔。」
一朵雲漂開,月光將窄窄的走廊填得滿滿的。容嘉上灼熱的目光同馮世真的清冷交融在了一起,裡面滿是無法用言語道來的深意。
「嘉上,你走吧。」馮世真說。
「不。」容嘉上把手一伸,「過來。」
馮世真緊咬了一下牙。
「過來,世真。」容嘉上堅定地說,「我帶你走。」
「你可要想清楚了,世真。」孟緒安笑著,「容嘉上知道你的事嗎?」
「閉嘴!」馮世真用槍用力頂了孟緒安一下。
「別理他。」容嘉上卻沒有受孟緒安的影響,「過來,跟我走!」
馮世真緊抿著的嘴唇顫抖著,用槍挾持著孟緒安,一步步往容嘉上的方向走。
孟緒安倒是一直笑眯眯地配合,不再廢話。
容嘉上撿起了腳邊那把孟緒安的左輪手槍,別在後腰,又伸手自孟緒安的領袋中抽出一張絲綢手帕,包住了右手掌。
孟緒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道:「你就不好奇嗎?我究竟是用什麼把柄威脅你爹百般周折也要把金麒麟尋來還給我的?」
「我爹這麼多年做過的見不得人的事都能堆成山了,誰在乎你用的是什麼把柄!」容嘉上冷冷道。
孟緒安眉毛輕挑了一下,「我給你一個提示。這事,和你一對親生的兄姐有關。」
容嘉上皺眉,「我是長子,前頭沒有什麼兄姐!」
「那是你爹說的?」孟緒安嗤笑。
容嘉上見他故弄玄虛,不再搭理,一手拽著窗外的條幅,朝馮世真伸出手。
「來。相信我。」
孟緒安把目光投向馮世真。馮世真深知孟緒安要說話打亂她思緒,趕在他再度開口前將他狠狠推開,貼著他的太陽穴虛開了一槍,繼而轉身,如乳燕投林一般撲進了容嘉上的懷中。
她一身金色裙子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如一團陽光入懷。容嘉上緊抱住她,身子向後仰去,翻出窗外。他包著絲帕的手抓住長條幅,一手摟緊了懷中人,嗖地滑了下去。
馬大貴眼看孟緒安無事,衝到窗口,正見容嘉上和馮世真相擁著落在一輛停在街邊的小汽車上。他掏槍想要射擊,可容嘉上拉著馮世真跳下了車,奔過街對面去了。
「七爺,這……」馬大貴不知道如何是好。
孟緒安摸了一下額角被槍管燙紅的皮膚,眼神陰鷙,漠然道:「追!」
此時會場外面也極亂,從會場里逃出來的賓客還沒散去,不是忙著找尋親友,就是忙著找司機和車。巡捕房的車橫衝直撞地開過來,險些撞到人,惹得這些名流貴客又是一番唾罵。
容嘉上看了一眼馮世真光著的腳,叮囑她躲在陰影里,自己奔到路口,奪了一輛車開過來。
那司機追過來,連聲大罵。
馮世真跳上了車,從脖子上摘下了那串紅艷艷的珊瑚項鏈,從窗戶上丟了過去。
「一萬塊的珊瑚鏈子,賠你東家。」
容嘉上大笑叫好,一腳狠踩油門,車疾馳而去。
車剛開出一個街區,對面就有一輛黑皮汽車閃著車燈氣勢洶洶地撞了過來。
「當心!」馮世真驚呼。
「抓穩了!」容嘉上猛地打方向盤朝右轉,剎車片磨出尖銳的聲音。
黑皮車緊追不捨,有人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窗,朝容嘉上他們開槍。
伴隨著兩聲巨響,子彈把車尾的窗玻璃擊得粉碎。容嘉上急忙把馮世真的頭摁下,將油門踩到底,車在馬路上繞著之字前行。後面的追兵連連開槍,卻再沒有打中。也幸好此刻已是午夜,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給了他們逃命的便利。
馮世真躲在靠背上往後望,「多了一輛車……兩輛!」
「孟緒安真是下了血本。」容嘉上卻興奮得雙目發光,有一種棋逢對手的狂熱,「好,我看看他還有什麼能耐!」
他將方向盤用力轉向左邊,車子幾乎橫飛出去,險些撞上路右邊的電線杆子。馮世真嚇出一身冷汗,連叫聲都堵在喉嚨里發不出來。容嘉上卻是極痛快地吹了一聲口哨,開著車抄進了一條小路。
孟家的車呼嘯著跟了過來。
他們已經出了租界,越開越荒涼,兩邊都是破舊的磚房。容嘉上在小路里左突右撞地胡亂開,孟家卻像是夾住了尾巴的螃蟹,怎麼都甩不脫。
「這裡是哪裡?」馮世真有些糊塗了,「我們迷路了嗎?」
容嘉上的回答,就是猛地踩下剎車。
刺耳的剎車聲中,車硬生生停住。馮世真驚魂未定,大口喘氣,抬起頭來時,看到車燈正照在一面磚牆上。
「我們被困住了?」她倒抽了一口冷氣。
容嘉上抓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柔聲說:「沒事。別怕。」
「你……」馮世真正想追問,後方的追兵已經圍堵而來,喇叭高鳴,將他們這輛車堵在了巷子盡頭。
馮世真焦躁又絕望,猶如樊籠困獸,忍不住緊緊抓著容嘉上的手,第一次展現出了對這個男人全心的眷戀之態。容嘉上卻是毫不緊張,反而開心地摟過了她。他呼吸里都是尚未平息的狂熱,滾燙的吻印在她冰冷汗濕的額頭上。
「別怕。」他吻著心愛的女人,「就快結束了。」
孟緒安自車上走下來,同容嘉上遙遙對視,道:「容大少,何必多此一舉呢?百善孝為先。你就當自己在替你父親贖罪盡孝好了。」
容嘉上卻是把頭一偏,弔兒郎當笑道:「孟老闆操心得真寬,卻不多替自己想想,倒真是無私呀。可惜——」
下一瞬,光芒大作。雪亮的燈光自四面八方射下,將狹窄的巷角照得宛如白晝!
馮世真下意識閉上了眼,耳邊是一片咔嚓的子彈上膛聲。容嘉上旋即抬起手捂著她的眼,體貼地替她遮住了刺目的燈光。
等馮世真適應了強光,睜開眼睛,發現整個巷角已經被包圍。房頂上,窗戶後,角落裡,站滿了持槍的黑衣人。
而槍口,全部對準了被困在中央的孟緒安一夥!
刺目的燈光,黑洞洞的槍管,孟緒安依舊笑得風度翩翩、雲淡風輕。只有馮世真從他抽搐的眉梢和唇角的弧度,辨別出他此刻內心的震驚和惱怒。
高傲自負如孟緒安,怎麼會容忍自己一時失算中計,從獵人變成了任人屠戮的獵物?
容嘉上此舉,無異於直接伸手朝孟緒安臉上扇耳光。
馮世真又忍不住扭頭重新去打量身邊的年輕男子。
容嘉上才經歷過激烈的打鬥,髮絲凌亂,衣衫不整,卻是愈發顯得張狂且不羈,又有一種老成持重的鎮定,讓他僅僅只是往這裡一站,就撐住了整個劍拔弩張的場面。他脫了西裝外套搭在馮世真光裸的肩上,白襯衫上還帶著血跡,肩背舒展,挺拔如松。
「孟老闆。」容嘉上一拱手,也是一派斯文優雅,「後輩想請教一下您,我的這個瓮,做得如何?」
孟緒安的眉梢狠狠地抽了一下,臉上的笑有些維持不住了。
馬大貴怒喝:「容嘉上,你敢?你知道我們孟先生是什麼人?」
「自然知道。」容嘉上微微笑,「孟老闆也知道我是什麼人,卻也敢在方才的大庭廣眾之下想要取我的命。我是知道家父有對不住孟家之處,卻不知道孟老闆的怨恨有這麼深,到了要殺人泄憤的地步。我現在不過是想請孟老闆隨我回家喝茶敘舊。說起來,我倒是比他善良溫和多了。」
孟緒安的臉被燈光照得輪廓格外分明,顯出幾分猙獰來。他冷聲道:「你爹踩著他人累累屍骨往上爬,你則坐在屍骨搭造的王座上繼承他的江山。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容嘉上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滿不在乎道:「我看在家父確實對不住令姐的份上,對孟老闆網開一面。我只想請孟老闆回去同我簽署幾份協議,把金麒麟物歸原主,然後再親自護送您和您那位該吃藥的外甥上船回美國。孟老闆,你看如何?」
「容定坤居然養出這麼一個婦人之仁的兒子。」孟緒安挑眉冷冷一笑。
「客氣了。」容嘉上不以為然地輕笑,「請孟老闆上車吧。」
容家手下一擁而上,將孟緒安團團圍住。馬大貴等一群孟家手下被繳槍搜身,捆起來押去了一邊。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巷子口。
「孟老闆,請。」容嘉上走了過來。
孟緒安雙手被束縛,卻不見絲毫窘迫。他側頭,朝面容僵硬的馮世真露出一個不明的笑意,優雅地上了車,好似即將趕赴宴會一般。
容嘉上轉頭牽起了馮世真的手,拉著她一起上了車。
馮世真的心在瘋狂敲鼓,一個強烈的聲音在提醒她不要跟上去。然而身子卻像是被控制了一般,乖乖地隨著容嘉上而動。
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坐在了車裡。容嘉上近乎霸道地將她擁在懷中,無聲地宣誓著占有權。而寬敞車廂對面,是被兩名打手夾在中間的孟緒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