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丈夫怎麼樣了?」容太太罵了容定坤半宿,此刻還是忍不住第一個走過去。
那德國醫生操著帶口音的英文說:「手術很成功,你丈夫的傷情暫時穩定住了。但是他大量失血,可能會對大腦造成一定的傷害。而且子彈擊傷了他的腰椎,我們要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確定有什麼影響。」
容嘉上簡單翻譯給了容太太聽。容太太長舒了一口氣,低聲呢喃里一句菩薩保佑。
容定坤從手術室里被推了出來。容嘉上走過去仔細看了看。昏迷中的父親面色慘白,戴著氧氣面罩,以往緊繃著的臉徹底垮了襲來,整個人老了十歲都不止。不論是威嚴還是精明,都再也沒法從這張皺紋密布的臉上尋找到一二。這就是個普通的重傷的男人,脆弱、無能、無用。
容嘉上他目送著容定坤被推進特護病房,看著醫生護士圍著他毫無知覺的身軀忙忙碌碌,牽起無數根管子。之前那麼強大的人,如今的命就靠那些東西維持著。任何一個人,哪怕一個小護士,只要拔了他的氧氣管,都能終結他的性命。
容嘉上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光環褪去得那麼徹底。如巨石移開,如鐐銬解鎖,如清晨起來一把拉開窗帘。他站在醫院的白熾燈下,呼吸著消毒水刺鼻的氣息,卻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
「嘉上。」趙華安拍了拍容嘉上的肩膀,「打起精神來。你現在是一家之主了。」
容嘉上筆直站立,望向窗外逐漸由黑轉藍的天空,俊美分明的臉上帶著決然卓立之氣。
「是的,趙叔。要有勞您費心輔佐了。」
馮世勛今夜也過得很不平靜。
他本來已經在值班室睡下,又被小護士喚起來接診。而病人他也認識,是容嘉上的未婚妻。
楊秀成同杜蘭馨雖然沒有碰上刺客,卻是被慌亂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杜蘭馨冷不丁被一個人的手肘撞著了腹部。起初她還不覺得怎麼。等到兩人逃了出去,還來不及享受劫後餘生的歡喜,杜蘭馨便覺得肚子越來越痛,有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大腿往下流。
楊秀成一看不妙,立刻把杜蘭馨打橫抱起,送上了車,直奔醫院。
兩人都驚慌失措,甚至沒注意到不遠處閃爍的鎂光燈。
馮世勛一看杜蘭馨這情況,便明白了八分。他一邊給杜蘭馨做檢查,一邊在心裡冷笑。杜蘭馨有孕快四周了,看樣子容家也是知道的,不然不會派親信送她來就醫。所以說,容嘉上一邊在追求世真,一邊弄大了未婚妻的肚子,真是好本事。
馮世勛越想越氣。楊秀成看他臉色不好,擔心地問:「馮醫生,杜小姐沒事吧?」
「有些滑胎,需要住院。」馮世勛脫了手套,冷漠道,「我先給她開藥打針。她必須卧床靜養。」
他吩咐護士去開了一間病房,送杜蘭馨去休息。等他寫好了病曆本,又去病房看杜蘭馨的時候,正巧撞見楊秀成和杜蘭馨手拉著手,正在喁喁私語。兩人情意綿綿,氣氛溫柔繾綣,很是有些若無旁人之態。
馮世勛就算再遲鈍,此刻也察覺出了不對來。他沒有驚動裡面的人,悄悄回了急診室。
前台的小護士們正湊在一台收音機前議論紛紛。馮世勛敲了敲門,道:「大半夜的,鬧什麼呢?」
「馮醫生,」小護士興奮地說,「廣播里剛說,今晚在博物館裡舉辦的慈善拍賣會出事了。說是有劫匪混了進去,想搶奪拍賣品,還開槍打傷了好多人!」
馮世真出門前只說去找肖寶麗玩,估計要住一夜才回來,馮世勛也就沒有把妹妹和慈善拍賣會聯繫起來。不過杜蘭馨和楊秀成都穿著禮服,看著倒像是從拍賣會上逃出來的。
「如果有傷亡,應該送去仁濟醫院,不會送到我們這裡來。」馮世勛低頭在病例本上寫寫劃劃,「都散了吧。收音機聲音關小點,別吵著病人。」
他轉過身,就見楊秀成站在急症室門口,朝他點了點頭。
馮世勛夾著病曆本走過去。楊秀成遞了一支煙過來,說:「今天辛苦馮醫生了。」
「這裡不能抽煙。」馮世勛把楊秀成帶到了後門邊的走廊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戶玻璃上掛滿了水珠。絲絲沁人的寒氣從門窗縫隙里透了進來,帶給人不經意的冷意。
楊秀成衣衫濡濕,站在暖氣片邊打了個噴嚏,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問:「馮醫生,勞煩你給我說實話,孩子真的沒事嗎?」
馮世勛道:「雖然不大好,但是如果好好養著,還是能保住的。你們也太不小心,怎麼讓她磕碰著?」
楊秀成眉頭緊緊皺做一團,說:「馮醫生大概也猜出來了,我們就是從那個拍賣會上逃出來的。情況緊急,我只得先把她送過來。」
馮世勛做醫生有一陣子了,已經學會了對病人的隱私做到不看、不聽、不問、不理。此刻不論楊秀成說什麼,他都點頭應下,其實左耳進右耳出,根本就沒記在腦子裡。
楊秀成狠狠地抽著煙,眼神有些陰鷙,又反覆問:「孩子真的沒事?」
馮世勛說:「杜小姐年輕,體質也好,花些時間,是能恢復好的。」
「可是孩子呢?」楊秀成盯著馮世勛,「杜小姐她……她之前一直有服用西醫開的避孕藥。這個對孩子有沒有影響?」
馮世勛思索著說:「葯肯定對胎兒有不好的作用,但是具體如何,要等明天給她做了詳細的檢查才能有定論。」
楊秀成若有所思,眼神一會兒亮起,一會兒又暗下去,好似一盞接觸不良的電燈。馮世勛冷眼看著,心中暗笑,轉過頭去抽煙。
楊秀成回過神,收斂了情緒,笑呵呵地說:「杜小姐有孕這事,還勞煩馮醫生保密。畢竟她和我們家大少爺還沒有舉辦婚禮,傳出去總是有些不好聽的。馮醫生醫術精湛,就沒想過自己開個診所,也不用那麼辛苦呀。若是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只管說就是。」
「楊先生放心,保護病人隱私是咱們做醫生的基本職業道德。」馮世勛抖著煙灰道,「我胸無大志,只想在大醫院裡混著,背靠大樹好乘涼。多謝楊先生一番熱心。」
楊秀成想他橫豎一家人都在容家的掌握之中,自己要收拾他也不難。兩人各懷心思,快速抽完了煙,返回急症室。
馮世真恰好正攙扶著容芳樺走了進來。兩人都蓬頭垢面,露出來的皮膚青紫交加,活似才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女鬼似的。
馮世勛看到妹子這副模樣,簡直差點瘋了!
「你這是怎麼了?誰幹的?」馮世勛怒吼著衝過去,「你怎麼穿成這樣?你今晚跑哪裡來的?」
容芳樺受了驚,尖叫著直往馮世真身後躲。毯子落在地上,這下楊秀成也認出了她來,也是驚得嗓音都變了。
「芳樺,誰欺負了你?你們倆到底怎麼了?」
馮世真手忙腳亂地把容芳樺摟在懷裡安慰著,一面好聲好氣地對兄長道:「我沒事,真沒事。大哥,這孩子受了很重的傷。麻煩你請一位女大夫過來給她看看。」
馮世勛氣得太陽穴一抽一抽得疼,但是馮世真神態鎮定,並不像撒謊,而他又能一眼看出那個少女受了什麼樣的傷。他只得退開了一段距離,怒氣沖沖地指揮護士過去把人送到檢查室,又親自去樓上,把一位值班的兒科女大夫請了下來。
楊秀成也明白了過來,驚駭得目眥俱裂。容芳樺到底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妹妹。他氣得一臉烏紫,又後悔自己只護著杜蘭馨跑了。容芳樺都遭了這樣的傷害,還不知道芳林怎麼樣了。
馮世真看他暴躁地轉圈,忍不住提醒道:「楊先生,容家恐怕也正在找芳樺呢。」
楊秀成回過神,深吸了兩口氣,去給容家打電話。
容芳樺片刻也離不開馮世真。馮世真花了好大功夫,才讓她重新鎮定下來,接受那個女醫生的檢查。
那位女醫生是個英國人,年紀比馮世真略大幾歲,性格火烈。她一看就知道這女孩受了侵犯,做檢查和處理傷口的時候,氣得手一直發抖。
「簡直太過分了!怎麼可以對一位年輕的小姐做這樣的事?我建議你們報警,小姐。絕對不能姑息罪犯!」
馮世真和容芳樺緊握在一起的手同時顫抖了一下。馮世真面色如水,淡淡地說:「您放心,他已經得到懲罰了。」
等處理好了容芳樺的傷,女醫生又朝馮世真看過來,不安地打量著她身上的傷口。
「馮小姐,你呢?」
馮世真忙道:「我還真沒事,都是皮肉傷罷了。外面還在等消息,我先出去交代一聲。」
楊秀成見馮世真出來了,立刻撲上來,抓著她問:「怎麼回事?你不是和嘉上一起跑走了嗎?芳樺這事是誰幹的?」
馮世勛黑著臉把妹子從楊秀成的手裡搶了過來,道:「我妹妹一身的傷還沒處理,有什麼話待會兒再問不遲。」
說著,狠狠地把馮世真拽進了值班休息室,砰地甩上了門。
馮世真坐在休息室窄窄的鋼絲床上,看著兄長如困獸一樣在屋子裡來回走著,怒意將小小的休息室充斥得滿得都快要爆炸開來。
「你到底在想什麼,世真?」馮世勛怒吼著,「我最近真是越來越不理解你了。你看看你穿得像個交際花似的,哪裡還有半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你是不是在容家做了一段時間後,喜歡上了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
「不是的,大哥。」馮世真無奈地辯解,「今天的事很複雜。」
一旦靜了下來,那被冷風吹散的燥熱又重新涌了上來,將身上的疼痛驅散去,卻又帶來了重重沉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