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門,外面走廊里明亮的光線越過容嘉上的肩背投射進來。他背著光的面孔一片晦澀,唯獨雙目雪亮,像是夜晚撲食的狼。
馮世勛又驚又怒,正要出聲呵斥,就被兩名容家手下捂著嘴拽了出去。
容嘉上的視線里只有那個躺在床上沉睡的人。他走進了病房,門在身後合上。
馮世真已經入睡,卻睡得並不安穩。噩夢猶如驚雷,一個接一個落在她的身上。
一會兒,她赤著雙腳在槍林彈雨里奔跑,而本該拉著她的手的容嘉上突然把她甩開,獨自跑走了,任由她被追上來的黑衣人包圍住。
一會兒,她又站在孟家的書房裡,剛斥責了孟緒安幾句,就被他一個耳光扇得跌倒在地。孟緒安居高臨下,充滿鄙夷地唾棄她:「你,就是賤!」
她驚恐地拚命掙扎,手裡忽然多了一把搶。於是她毫不猶豫地舉槍指住了那個男人的眉心。
「你要殺了我?」槍筒前方,是容嘉上清俊而冷漠的面容,「我早就知道你所有的事了。我故意和你周旋,看著你作戲,就是為了用你引出孟緒安來。馮世真,你果真不負我所望。孟緒安說得對,你真是又蠢又賤!」
馮世真的手顫抖起來,瞳孔猛地收縮。
「開槍呀。」容嘉上說,「你以為我會真的喜歡你這樣的女人?你勾引我的那些手段,我早就看透了。」
「閉嘴」馮世真大喊。
容嘉上道:「你擺脫不了我的,馮世真。這一切,是你主動挑起來的,你想撒手就撒手?」
「走開!」馮世真痛苦地大喊,「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了!我放棄了還不行嗎?」
「殺了我呀。」容嘉上露出了狡黠陰冷,卻又俊美得令人心碎的笑來,「殺了我,才能結束這個遊戲。開槍吧。」
他突然抓住了馮世真的手。馮世真猛地抽了一口氣,下意識扣動了扳機。
「不——」
「噓……」有人用冰涼的帕子擦拭著她的臉頰和脖子,動作溫柔,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樣。
「沒事了,你安全了。睡吧。」
馮世真燒得模糊的視線里一片渾沌,只有個模糊的人影坐在床邊。但是她潛意識裡就是知道那個人是誰。像是黑夜中的流光,一眼就能辨識出來。
「你來了。」她呢喃。
「嗯。」容嘉上柔聲回應,「我來了。」
馮世真苦澀一笑,「容嘉上,你是我的罪。」
「你沒有什麼罪。」容嘉上說,「好好養病吧。」
馮世真眼皮漸漸耷了下來,「你……不生我的氣嗎?」
「不。」容嘉上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氣,雙目發紅,動容地凝視著她,「我愛你,世真。」
馮世真沒有回應,她已經又墜入了夢鄉。
容嘉上低頭,在馮世真的手背上落下了一個虔誠的吻。
馮世勛被容家手下摁在牆上,惡狠狠地看著容嘉上從病房裡走出來。容嘉上輕輕合上了門,擺了一下手,手下這才放開了馮世勛。
馮世勛一個箭步衝上來。
容嘉上從容道:「你想把她吵醒嗎?」
馮世勛硬生生克制住,粗喘道:「我警告過你,別再靠近世真!」
容嘉上慢條斯理地戴著手套,嘴角噙著笑,「世真沒和你說過前因後果?分明是她先來招惹我的。」
「你們倆半斤八兩吧?」馮世勛咬牙切齒,「更何況,明明是你們容家對不起我們馮家在前。要怪,就怪你那個喪盡天良的爹吧。」
「是啊。」容嘉上淡漠地說,「如果不是那樣,世真也不會和我認識吧。」
「你什麼意思?」馮世勛勃然大怒,「你這是慶幸嗎?」
容嘉上不置可否,朝馮世勛優雅地一點頭,「照顧好她。」
他一攏大衣,在保鏢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隆冬雨夜裡穿著單薄的裙子光著腳跑來跑去,下場就是感染了輕度的肺炎。
或許是因為受情緒影響,馮世真的病一直反反覆復,低燒不退,拖了一個多禮拜才有所好轉。而這個時候,外面容孟兩家的對戰,也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幾乎舉國皆知了。
事發第二天,全上海的報紙頭條都是昨夜的襲擊案。巡捕房一頭霧水,只對外說是有人來搶劫財寶。
對於容家來說,容定坤就是家族的顏面。所以雖然容嘉上相當不齒父親的所作所為,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給他收拾爛攤子。而孟緒安也不想故世的大姐被報紙拎出來指手劃腳,損害名譽。容家和孟緒安手裡都收購有幾份小報,還佔著《晶報》或者《申報》的股份,可是雙方的為了自家的顏面考慮,心照不宣地把事情真相掩蓋了下去。
容定坤一直躺在仁濟醫院的重症病房裡,病情反反覆復,一時間死不了,卻也一直沒有醒過來。
而自出事後就被遺忘了的橋本家,情況也如預期的那樣糟糕。
老天厚待橋本詩織。橋本太一或許不會死在拍賣金麒麟的驚嚇里,卻是毫無懸念地死在了後面的騷亂之中。
當時,伍雲弛確認了容芳林的安全後,回頭檢查橋本太一,卻發現他一臉青灰,已沒了呼吸。
橋本夫婦好不容易逃出來,剛和三個女兒重逢,就看容家人把橋本太一的遺體給送了過來。田中太太大叫一聲暈了過去,橋本正三抱著長子逐漸冰涼的身軀,在女兒們一片哇哇哭聲中,老眼乾涸,良久無言。
橋本二少因為回家查看金麒麟,幸運地躲過了騷亂。他親自開了保險箱,確認了金麒麟尚在,鬆了一口氣。他隨即被門外走廊里的異樣響動引得回頭望了一陣,跟著他的保鏢不動聲色地把金麒麟給掉了包。
容嘉上坐在容定坤的病床前,把玩著這一枚引起諸多血雨腥風的金麒麟,一邊吩咐秘書準備弔唁的花圈和禮金。
橋本正三痛失愛子,過了兩日才回過神來,覺得那天的事很不對勁,怕是容家算計他們。
可是容家看起來並沒有從這事中得到什麼好處。橋本正三的密探從醫院裡回來告訴他,容定坤是真的受了重傷,醒不醒得來還兩說。又悄悄提了一句容家二小姐被擄走過,好像失了清白。
這樣一比起來,容家也並不比橋本家好多少。也許拍賣會的事本是個意外,他們兩家都是受害者。
橋本正三恨不了容家,卻又找不到罪魁禍首,竟然輕度中風了。躺在病床上時,橋本又想起拍賣會上那個金麒麟很詭異,擔心是容家搗鬼想偷梁換柱。可是二兒子再三保證自己當時回家查看過,沒有異常。橋本正三中風眼睛看不清東西,也沒法檢查金麒麟。他只有成日把玩著金麒麟,想到長子就要掉兩滴眼淚。
橋本詩織規規矩矩地服喪,心裡已是樂開了花。她不知道金麒麟掉包的事,橫豎礙事的大哥如願以償地死掉了。田中太太悲痛欲絕,病卧不起。父親再不喜歡,也只有把二哥當作繼承人。美中不足的是容定坤生命垂危。這協議是和容定坤談的,她怕容定坤死了,容嘉上會賴賬。
所以容嘉上來弔唁的時候,橋本詩織在旁邊極盡細心地招待,還非常關切地詢問了容定坤的病情。
容嘉上對她不冷不熱,好似聽不懂她話里的暗示,也沒有心情去考慮兒女情長。
容定坤倒下,容嘉上大權在握,自然不會對孟緒安的有絲毫的畏懼和手軟。他不是容定坤,他並不覺得自己欠孟緒安一條命,所以報復行動雷厲風行。
事發第二天是洋人的平安夜,然而那夜對於許多人來說,確定沒有絲毫安寧。容嘉上乘著夜色,親自帶著人洗劫了孟緒安名下的一家地下賭庒。他也很是有趣,並不把錢收進容家的庫房,而是在唱詩班的歌聲中,把錢全部都捐贈給了育嬰堂和教會醫院。
次日聖誕節,上海的報紙鋪天蓋地地報道了不知人的俠客劫富濟貧的事迹。
孟緒安把報紙揉了丟進壁爐里,迅速反擊,派人燒了容家停在外灘碼頭上的一艘貨船,卸下來的貨被散去了上海的貧民窟。
容嘉上緊接著借著兩家早就準備好的空頭公司惡意拋售,把孟家銀行的股票狂拉跌了五個點。
孟緒安則派人洗劫了容家存放大煙的倉庫,把煙土堆在碼頭燒了。此舉贏得了呼籲禁煙的年輕人們一致好評,更得了報界一片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