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大煙說著不好聽,卻是容家的經濟命脈之一。容嘉上對大煙深痛惡絕,可事到臨頭,也只有咬著牙,讓趙華安帶人去搶救。
兩派人相遇,不出意外地引發了一場巷戰,雙方都死傷了十來個人。最後孟家撤退,容家搶回了一半的煙土。
兩家鬧得這麼大,引得世人集體關注。眾人猜測紛紛,卻猜不出究竟起因為何。
上海市長本想管管容孟兩家的事,但是身邊師爺說這兩家鬧歸鬧,並沒怎麼擾民,還平白便宜了老百姓不少。不如先坐壁上觀,最好等他們兩敗俱傷了,您再去收拾殘局,做足一市父母官的姿態。
市長不管,巡捕房不管,別的人也不想惹禍上身,容孟兩家的惡鬥伴隨著聖誕歌和新年歌,一路從舊年持續到了新年,成了上海灘上一場難得一見的跨年好戲。小報們靠著這兩家也好好地過了一個肥年。
至於慈善拍賣會上的襲擊,中流彈死了三四個,其餘死傷者都是因為混亂中的踩踏導致的。受害者中不乏名流,所以這事必須得有個交代。巡捕房找不出是孟家乾的證據,也不敢招惹容家。翻來覆去,最後抓了一群當地常年被通緝的劫匪槍斃了,結了案子。
容嘉上雖然打點了容家控制的報業,卻沒防住小報報道他的綠帽子。
慈善會那夜,楊秀成抱起杜蘭馨送她去醫院的一幕被一個小報記者拍到了。那記者很機靈,一路偷偷跟去了醫院。最初他也只當是杜蘭馨的孩子是容嘉上的,那這事頂多只算一則小花邊新聞。可是這人留了個心眼,假扮醫生跟蹤楊秀成,被他偷聽到了楊杜兩人的爭吵。
杜蘭馨懷孕的事,杜家原先還不知道的,現在卻是眼看要瞞不住了。容嘉上再好說話,卻是斷然不會認這個孩子的。所以杜蘭馨和楊秀成趁著杜家人還沒有來,商量著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要不……我們明天就走?」杜蘭馨雙眼裡燃燒著明亮的光,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我爹要知道我和你的事,肯定不會再讓我見你的。我們要走,就要儘快。我可以先說孩子是容嘉上的……」
「蘭馨,」楊秀成踟躇著,說,「醫生說,因為你之前吃藥的關係,這孩子本來發育就不好,現在又受了傷,怕是生不下來。我看,要不我們先不要這個孩子了。你也不用急著離開你家呀。」
杜蘭馨也不是那種被愛情沖暈了頭,為之不顧一切的女人。關於是選擇容家還是選擇楊秀成,她之前猶豫了很久。最後全靠有了這個孩子,她才決定選擇愛情。現在她聽楊秀成這麼一說,整個人都懵了。
「你……是不是後悔了?」杜蘭馨緊緊拽著楊秀成的袖子,逼視著楊秀成,「容定坤重傷,就算不死,也管不了事了。你覺得容嘉上不會像容定坤那樣對你的背叛趕盡殺絕,所以你不想和我走了。是不是?」
楊秀成迴避著她的目光,道:「蘭馨,你一塊衣料的錢,就夠普通人家吃用一個月了。我們到了外地,萬事都要從頭來啊。你好端端的豪門太太不做,跟著我去吃苦,不值得。」
杜蘭馨差點脫口說「我願意」,卻是生生忍住了。她用震驚的目光再度認真地打量這個她愛的男人,突然覺得他陌生得面目全非。
以前的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會覺得他的優柔寡斷是溫文儒雅,覺得他的怯懦是彬彬有禮,覺得他的冷漠其實包藏著對自己的愛慕?
時下年輕人都流行抗拒包辦婚姻,追求愛情。杜蘭馨的中學同學裡,有不少女孩哭著鬧著要嫁貧窮的心上人。杜蘭馨曾經不以為然,寧願選擇富貴的生活。可是她卻沒想到,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選擇的權力。她現在想要愛情了,可是愛情卻比富貴難尋得太多。
杜蘭馨和楊秀成不歡而散,最後也都沒有決定孩子是拿還是留的問題。但是小報記者卻是歡天喜地地回了報社找主編邀功。
這家小報恰好是橋本家控股的。橋本詩織怕容嘉上賴賬,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曝光了杜蘭馨的醜聞。
次日,家家頭條都在報道昨夜的襲擊案時,這家報紙卻大篇幅地報道了容家大少爺的新綠帽子。
早報被聽差的送到了杜家的早餐桌子上,好似一個炸彈落進了泥塘里,炸起了漫天污泥。杜家大少爺嚷著要去告報紙,杜老爺則把太太和女兒罵了個狗血淋頭,讓杜太太帶杜蘭馨去做手術。
其實也不用他多此一舉。杜蘭馨看了報紙,挨了杜老爺一記耳光跌在地上,腹痛難忍,當天下午就真的流產了。杜家對外宣稱杜蘭馨是在拍賣會上受了傷,背地裡趕緊買了一張船票,把妹子送上了去香港的船。
容嘉上雖然忙著和孟緒安廝殺,還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送杜蘭馨。
杜蘭馨昨日才做了清宮手術,坐在輪椅里起不來,整個人面色蒼白髮青,神情萎靡,同往日那個神采飛揚的女郎判若兩人。她這次去香港,只有一個老媽子和一個護士作陪,連她親媽都不肯來送送她。
「我就是個被流放的失敗者。」杜蘭馨對容嘉上苦笑,「你看清了,愛錯了人,就是我這個下場。你可要吸取我的教訓。」
容嘉上雖然不愛杜蘭馨,但是也當她是個朋友。他很是同情她,道:「令兄上午來和我提退婚,我已經同意了。不過給的聘禮我沒有收回來。你除了這樣的事,將來在爭遺產上肯定要吃虧。那些聘禮我已經讓律師轉到了你的名下,就當是給你將來結婚時的賀禮吧。」
杜蘭馨含淚道:「容嘉上,你是個好人。可惜我沒這個福分。那位馮小姐能被你愛著,真是三生有幸。」
提到馮世真,容嘉上英俊的臉上情不自禁浮現了柔和的笑。他說:「我能遇到她,也是三生有幸。」
杜蘭馨抹了淚,問:「你打算怎麼處理楊秀成?」
容嘉上反問:「你希望我怎麼處理他?」
杜蘭馨說:「有時候恨不得能殺了他,可冷靜下來一想,他也不過只是個不肯負責的男人罷了。偏偏連老天都幫助他,讓他順利甩脫了我這個包袱。」
容嘉上說:「你和他分開了,只會更好。楊秀成跟著家父太久了,和家父越來越像。冷漠、自私,利己。這樣的人,有我爹一個就夠了……」
杜蘭馨苦笑:「誰能想到,我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呢。」
楊秀成能得容定坤重用多年,必然是個精明圓滑又識趣的人。他一看醜聞見了報,便知道自己大勢已去,放下報紙就去買了一張去日本的船票。然後找了個信得過的掮客,把名下的房子和汽車低價轉賣了。杜蘭馨流產的消息傳來後,他鬆了一口氣,也不敢去探望她,匆忙收拾行李,深夜動身奔赴碼頭。
冬日的深夜,萬籟俱靜,楊秀成提著行李下樓來。他正要上黃包車,一輛小汽車開過來,停在他身邊。
楊秀成以為是容嘉上派人來抓他,下意識摸向懷裡的槍匣。
車窗搖下,容芳林清麗蒼白的面容在昏黃的路燈下沒有一絲表情。她漠然地看著楊秀成警惕,說:「就我一個。上來吧,我送你一程。」
楊秀成緊繃著的肩背鬆了下來。
容嘉上能讓容芳林來送,說明他決定放自己一馬了。
容芳林的駕駛技術,還是當初楊秀成手把手教會的。楊秀成看著容芳林面無表情地開車的樣子,心裡一陣絞疼,忍不住說:「芳林,你其實不用這樣……」
「不用怎麼樣?」容芳林把車開到了碼頭旁,停在路燈下,熄了火。她轉頭看向楊秀成,雙目掩在陰影里,只有沒有血色的唇和優美的下巴露在光線下。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容芳林說,「你要說我這樣做不值得。我知道,我將來肯定會遇到更好的男人,比你好一萬倍,我會很愛很愛他,我會不再記得你的模樣。秀成哥,我都知道,你並不值得我這麼喜歡你。所以我才要來送你一程。這叫有始有終。」
楊秀成看不清容芳林的表情,卻第一次覺得她的話語像冰針一樣扎進自己皮肉里,第一次把這個小女孩當作一個和自己比肩的人來看待。
「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秀成哥哥。」容芳林低聲說,「容家也將不再歡迎你。但是我希望你在日本一切都好。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
「好。」楊秀成說,「芳林,你也一樣,你一定會有一個精彩的人生。」
容芳林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淚珠啪啪落在手背上。耳邊,是楊秀成關上車門而去的聲音。
在這個陰寒而動亂的冬夜,容芳林意識到,自己少女瑰色的夢,終於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