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很幸福呀。」馮世真親吻著他的臉頰,「從來沒有人讓我像現在這樣快樂過。」
「可是,什麼人會這樣狠心傷一個孩子?」容嘉上忿恨。
馮世真好一陣沒有出聲。就在容嘉上以為她又睡著了的時候,才聽懷中傳出一道清冷的聲音:「我爹。」
容嘉上倏然睜大了眼睛。
「我親爹。」馮世真補充,「就是我生父。」
容嘉上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後背鑽入身軀,順著筋脈蔓延到四肢百骸,將身軀凍僵。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當初對尋找身世不熱衷嗎?原因就在這裡。」馮世真語調冷淡地說著,「因為雖然我不知道我生父究竟是誰,但是我清楚他是怎樣一個男人。我娘讓我喊他爹,他這頭應下了,回頭就拿起大刀把我娘砍倒,又要來砍我。背後這傷疤,就是他留給我的見面禮。呵,親爹呢。」
容嘉上按著馮世真的肩,震驚地看著她:「這是真的?你不是亂開玩笑?」
「誰拿這種事開玩笑?」馮世真推開他,起床披了浴袍,朝浴室走去。
容嘉上好生愣了愣,跳下床追了過去。
嘩嘩水聲中,馮世真站在花灑下,仰頭淋浴。她雙目緊閉著,神色淡漠,周身散發著一股拒人的冷氣,同昨夜裡那個柔媚婉轉的尤物判若兩人。
容嘉上最心疼她這冷冰冰把自己封閉起來,獨自舔傷的樣子。忍不住走了過去,把她溫柔抱住。
馮世真倒是沒有掙扎,柔順地伏在他懷裡,依舊閉著。浴室里水氣氤氳,熱水自兩人頭頂淋下,倒是令人覺得陣陣愜意。先前緊張的氣氛也逐漸緩和了下來。
「別生氣。」容嘉上吻著馮世真濕漉漉的額角,「你不高興,我就不提了。」
「我沒生你的氣。」馮世真朝容嘉上笑了笑,拉他在浴盆里坐下,擠了香波給他洗頭。
「你熱心幫我尋親,我其實很感激你的。過去我一直迴避這個話題,是我自己沒勇氣。現在既然都已經在尋親了,這事我遲早要面對。」
「真的是你親生父親乾的?」容嘉上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我也希望不是他。」馮世真苦笑,「我當時年紀小,但是我娘總不會認錯自己的丈夫。」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就要等你幫我找著了他,問他本人了。」馮世真譏笑,「這麼多年了,他也不知道還活著沒。上次你說有人在事後去巡捕房找過我的屍首,八成就是他。也不知道假如當初他知道我沒死,會不會再殺一次。」
「別這樣想!」容嘉上反手抓著馮世真的手,「別去想這些沒發生的事。也許你爹是後悔了呢?」
「那也改變不了他殺了我娘的事實。」馮世真冷冷道,「所以,這些天我一直還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我該拿他怎麼辦?」
容嘉上沉默了。
「殺母之仇,必須要報。」馮世真說,「可要報仇,就要殺父。呵呵,孝和義,真是難兩全。」
「這樣的父親……」容嘉上低語。
「是啊。這樣的父親,算什麼父親?」馮世真拿著花灑衝去了容嘉上頭上的泡沫,調侃道,「以前總笑你爹不靠譜,可現在和我這親爹比起來,你爹還算是個不錯的父親了。好不好,果真要比較。」
不過一句自嘲的玩笑話,卻是像一把利刃捅進了容嘉上的胸膛,讓他臉色劇變。
那張老照片還夾在本子里,放在客廳里的文件包里,昨日陳秘書的那番話,一整日都如冤魂似的纏繞在容嘉上的耳邊。昨夜馮世真睡下後,容嘉上久久不能入眠。他在檯燈下長久而仔細地凝視著馮世真的面容,端詳著她輪廓上每一根線條,尋找著和自己相似或者相異的地方。
他深愛的女人,有可能是他同母異父的親姐姐。這簡直是上天能給他開的最荒誕、最惡毒的玩笑。
而容定坤還昏迷不醒。就算他醒了,容嘉上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勇氣去向父親求證此事。
他很理解馮世真之前不想尋找生父的心態了。他也想做一個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不去思考事情的真相,也不去想馮世真知道真相後,是否會對他轉愛為恨。
況且,若容定坤真的是馮世真生父,那殺妻滅子的事又要怎麼清算?
不!容嘉上對自己說。肯定是個誤會!
他已經派人去把那個錢氏接回上海來,好仔細詢問。不然,光憑一張照片和陳秘書的幾句一面之詞,不能說明一切。
容嘉上腦子裡亂成一團麻,煩躁不堪,唯一發泄的方式便是轉身把馮世真撈了過來,壓在身下,重重吻住。
容嘉上添了心事之後,對馮世真的依戀與日俱增,一有機會就纏著她,生怕她會趁自己一不留神就跑了似的。
他送馮世真去上班,下班後又準時來接。車也不再停得遠遠的,而是大咧咧地停在後門口。不出兩日,學校老師們都知道了新來代課的馮老師有一位英俊富有的追求者,又羨慕又嫉妒。馮世真橫豎沒打算做長,也不在乎流言。
女學生們正是十五六歲、追求浪漫的年紀,偷偷趴在窗口打量容嘉上。年輕的男子身材頎長,秀挺如玉樹,風姿翩翩,俊美倜儻,只是站在路口,就是一道風景線。容嘉上這一副摩登的派頭,在上海尋常,在北平卻不多見。女學生們對容嘉上一見傾心者不在少數,更有大著膽子上前搭話的,卻被容嘉上冷淡地打發了。馮世真監考這幾日,可沒少收穫少女們含酸帶怨的目光。
熬得考試結束了,學校關門放假。馮世真關在學校里改了兩天試卷,拿了結清的薪金,請容嘉上去看尚小雲的新戲。
看完戲出來,兩人挽著手,沿著覆蓋著薄薄積雪的路往酒店走。
「明天你要是抽得出空,幫我搬家可好?」馮世真說,「現在學校放假了,宿舍不留人。我得重新找個落腳處了。我有個師姐本來和朋友合租一套小公寓,她朋友結婚搬走了,我正好頂了租。那公寓是婦女協會專門租給單身職業女性的,環境好,又有門房,住著很安全。」
「你是真打算留在北平了?」容嘉上皺眉,「如果是因為孟緒安,我可以解決。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也不是全因為他。」馮世真說,「本來也想換個地方呆一陣子,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去好好想一下將來,想一下我們。」
「我們?」容嘉上停下腳步,把戀人摟在臂彎中,「我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馮世真仰頭凝視著他,「我不知道。」
容嘉上憂鬱地親吻她冰涼的額頭,嘆息在空中凝結成了白霧。
路燈昏黃,兩人沉默地凝視著彼此,他們的眼中都充滿了憂傷和繾綣的愛意。
從南京到北平的這一路,是一場短暫的熱戀,同樣也是一場漫長的離別。
從他們擁吻在一起那一刻,分離的倒計時就已經啟動,他們就在心裡做好了準備。可是當時針快要走到終點的時候,他們才覺得,所有的準備都那麼蒼白無力。
你永遠無法對離別做好準備。你只有無奈地等著那一刻降臨,然後感覺到心的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