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總是鉛灰色的,雲低低地壓在人頭頂。零星的雨點隨著西風散落天地,在車窗上划出細細的一道水痕。草木繁茂的容家大宅在這樣的天色下愈發顯得陰沉而壓抑,猶如一座監獄,敞開大門,迎接它無處可去的遊子歸來。
「大少爺回來啦?」容太太站在樓梯上迎接繼子,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你爹打醒來就一直念叨著你。他現在住在西堂,你先過去給他請個安吧。」
陰天,又沒有開燈,宅子越發顯得陰鬱。可容太太滿面紅光,衣裙光鮮,好似燈泡閃閃發亮,絲毫不像個丈夫重傷癱瘓在床的苦命妻子。
容嘉上淡漠地朝繼母點了點頭,朝西堂而去。
容嘉上如今已對人事十分熟悉了。女人不會平白無故就這麼容光煥發。想必在容定坤昏迷,容嘉上去北平的這大半個月里,有人很好地滋潤了容太太,讓她擺脫了昔日憔悴的怨婦形象。
想到此,容嘉上就對父親如今的狀態更加好奇了。
他人才剛走進西堂的門,就聽樓上傳來一聲爆喝,餐盤碗碟打翻的清脆聲響響徹整棟小樓。
「你想害死我嗎?」容定坤在咆哮,「不要以為我現在動不了,我就不是容家的一家之主!」
老媽子逃難一般從卧室里連滾帶爬地跑了。容定坤的咒罵聲滔滔不絕,嗓音沙啞難聽,就像夜梟的嚎叫一般。
容芳林疲憊無奈的聲音響起:「爹,您消消氣,醫生說讓您不要動氣的。」
「那你還要我怎麼樣?」容定坤咆哮著,「不想伺候我就滾!」
「爹……」
「滾——」
容芳林狼狽地走了出來,就見兄長風塵僕僕地站在樓下。兄妹倆四目相接,兄長溫柔而飽含著安撫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女孩的心。各種委屈湧上心頭,容芳林頓時紅了眼眶。
「大哥。」容芳林喚了一聲,哽咽了。
容嘉上走了上來,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了。我回來了。其他人呢?」
容芳林抹著淚,說:「芳樺精神不好,也不敢讓她過來。媽媽不想來,爹又討厭孫姨娘,於是只有我和王姨娘輪流來伺候他。我……爹醒來後,性情大變。大哥,你要當心。」
他老了。這是容嘉上見到重傷醒來後的父親的第一個念頭。
容定坤坐在大床上,整個人如風乾的橙子似的,乾枯而憔悴。他的皮膚黯淡無光,松垮垮地掛在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在光影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深刻。昔日挺拔的身形萎縮了一大圈,背佝僂著,雙目深陷,兩道法令紋顯得那麼刻薄又冷酷。他用陰森森的目光盯著歸來的長子,像是一隻蜘蛛等著獵物落入網中一般。
容嘉上感覺很不自在,所以在距床還有三四步的地方站住了,沒有繼續上前。
容定坤目光陰森地注視著站在幾步之遙的兒子。年輕人英俊而高大,身影挺拔如松,渾身散發著蓬勃灼熱的朝氣。他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就像一個正努力穿破雲層,要照耀大地的太陽。容定坤在兒子的光芒下愈發萎靡瑟縮,像是見不得光的生物。
「你還知道回來?」容定坤的嗓音喑啞粗糙,飽含著怨忿,「怎麼?那個女人居然還捨得放了你?」
容嘉上平靜地注視著父親,說:「我和世真已經結束了。」
容定坤譏笑:「沒出息的東西。只知道被女人牽著鼻子走的蠢貨!你居然就這麼簡單地和杜家解除婚約了?現在整個上海都在笑我們容家是個軟腳蝦,被戴綠帽子了都不知道反擊。」
容嘉上淡漠道:「這是我的婚事,我有自己的處理方式。」
「這是容家的婚事!你不過是這婚事里一個跑腿的!你有什麼資格自己做主?」容定坤咆哮著,整張臉漲得通紅,「你簡直把你爹我積攢了幾十年的老臉都給丟光了!孟緒安都已經殺到了面前,你卻只知道一味避讓。是那個姓馮的女人讓你變得這麼懦弱了嗎?容家養了那麼多殺手,這個時候不用,還要等什麼時候?」
「這可有點難辦呢。」容嘉上嘴角揚起諷刺的笑意,「他們一個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一個是兄弟家的舅舅。我要殺了自己兄弟,您老醒來後我可怎麼交代?」
「你胡說什麼?」容定坤咆哮。
容嘉上冷冷道:「爹還不知道這個好消息?孟家大小姐當年給您生了一個兒子,一直養在孟家,行九,今年十七歲。之前在拍賣會上見了一面,雖然孱弱了點,被慣得性子有些嬌縱,但是一看臉就知道是我兄弟。爹見了他,肯定很歡喜。」
孟九的事,旁人都不知道。容定坤也下聽容嘉上一說,整個人懵了,半晌才渾身哆嗦著道:「你說什麼?青芝還給我生了兒子?」
「是呀。」容嘉上有心不提孟九的殘疾和瘋病,帶著惡意笑著,「所以說,比起爹,我確實要軟弱些。我還沒有心狠手辣倒對自己親兄弟下毒手的地步。」
「住口!」容定坤掙扎著想起身,可是失去知覺的下半身禁錮住了他。掙扎之中,薄被滑落在地上,露出他綿軟無力的雙腿。
「孟家有我的兒子?」容定坤反覆問,「孟緒安想做什麼?他居然瞞了我十八年!」
「還能想做什麼?」容嘉上說,「他想殺了你我,把自己的親外甥扶上容家家主之位呢。我命大,被世真救了。爹你也別那麼討厭世真了。我能站在這裡,都是她的功勞。」
「那女人不是孟緒安的探子嗎?」容定坤不屑冷笑著,「孟緒安空口無憑,也就是你,被那個馮氏蠱惑了,旁人隨便說點什麼你都會信。你現在這麼心慈手軟、優柔寡斷,也不配做我容定坤的兒子!從今天起,和孟家有關的事,你都不用插手了。把印還回來,以後專心讀書去。」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了一條鏈子。鏈子是掛著一個指甲大的小銅印,在屋內的燈光下折射著幽幽的金光。
容嘉上握著鏈子搖了搖,一把將印墜握在了掌心之中。
「我倒是有另外一個想法。」青年從容地面對著父親陰鷙的面孔,說,「爹,您身子不好,當務之急還是好生養好傷才是。家中的事務還是由兒子替您繼續打點吧。我正託人給您找最好的神經科醫生,都說紐約有個極有名的西醫。若是請不來,倒是可以送您去美國看病……」
床頭的檯燈呼地砸過來。容嘉上頭一偏,燈自臉邊飛過,燈罩在他額角擦出了一道紅痕。繼而哐當一聲巨響,檯燈砸在門角,摔得粉碎。
「畜生!你這是要奪老子的權?」容定坤嗓音粗礫地咆哮著,「才短短半個月,你的翅膀就長硬了,想要自己飛了?做你的春秋大夢!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一隻牙都沒有長齊的狗崽子,替我看了兩天的門,就以為自己能做容家的主人了。容嘉上,你爹我還沒死。容家遠遠輪不到你來做主!」
容定坤掙扎著朝容嘉上撲過去,噗通一聲滾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走上前去扶父親。容定坤抬起手,容嘉上也沒避讓,面不改色地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滾!」容定坤如困獸一般拚命掙扎,接連想要打容嘉上,「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這個廢物,和你娘,你舅舅們一樣,又蠢又懦弱。你根本就不配姓容!我就是把家業給青芝的兒子繼承,也不會給你的!」
容嘉上不屑一笑,放開了父親,起身摁了鈴。護士端著盤子匆匆跑了進來。容嘉上幫忙摁住了容定坤。護士給容定坤打了一針鎮定劑。
容定坤的咒罵聲逐漸減弱,被兒子抱回了床上,蓋上了被子。
打發了護士後,容嘉上站在床邊,俯視著昏昏欲睡的老父,神情又疲憊,又失落。
「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爹。」容嘉上說著,也不清楚容定坤現在還能聽進去多少,「容家和孟家勢均力敵,誰都沒有能力一口氣吃掉對方。這樣繼續爭鬥下去,無非做了蚌鶴,便宜了別的漁翁罷了。容家不僅僅只有您一人而已。我不會任由著您為了自己的私怨而把容家葬送掉。芳樺已經為了您當年的債而受到了終身都難撫平的傷害,我還要保護家裡其他無辜的人。我對容家這家業沒有什麼興趣,我以為爹你一直是清楚的。從現在開始,容家由我掌管,這才是真正的為了容家好。至於那個孟九,到底是我兄弟,他要願意認祖歸宗,也少不了他一份產業就是。」
容定坤喉嚨里發出咕嚕聲,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在藥物的作用下,他的眼皮愈發沉重,終於合上了。
容嘉上安靜地站著,聽著父親發出綿長的呼吸聲。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那一枚小小的印章,複雜地輕嘆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容芳林還在樓下等著。她看著兄長臉上帶著五指印走下來,面色一時很難看:「爹現在好像沒法講道理了。稍微不如意,就說我們要害他。」
容嘉上說:「他身體殘疾了,沒法接受這個現實,只有對身邊的人發泄。」
容芳林嘆道:「爹爹以前多精神的一個人,走路大步流星,隨時都精神奕奕的。大哥,你真的要送他去美國看病?他的傷能好嗎?」
容嘉上苦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是安慰他的罷了。我問過曼斯醫生了。爹的脊椎是粉碎性骨折,神經都被破壞完了,以現在的醫學技術,是沒有辦法修復的。」
「那……」容芳林茫然,「就這樣了?他再也不能好了?」
「身體是已經沒救了。至於他的脾氣……」容嘉上無奈一笑,「希望他自己能早日看開吧。」
兄妹倆回到了大宅子里,就見趙華安正同容太太在說話。容太太坐在靠窗的高背沙發里,朝趙華安側著身子。趙華安扶著沙發靠背,俯身傾聽容太太說話,姿態又親昵又專註。
容芳林當即變了臉,用力地咳了兩聲。
湊在一起的兩人立刻分開了。趙華安起身望過來,隨即笑道:「嘉上,這一路可還順利?」
容嘉上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挺好的。趙叔是來看爹的嗎?他吃了葯已經睡下了。」
趙華安說:「太太說你回來了,請我過來吃個午飯。二來公司里的事,我也要向你彙報一下。有幾份文件需要你爹蓋章簽字。」
「章還在我這裡。」容嘉上說:「以後公司的事還是我來處理。」
這話一出,容太太和趙華安的眼神都一陣閃爍。容嘉上淡然地迎著他們探究的目光,說:「爹這次受挫非常,精神相當不穩定,暴躁易怒,還有產生了諸多幻覺,實在是沒有辦法理事。公司的事還是由我代勞。趙叔,您不介意吧?」
「太子監國,有什麼好介意的?」趙華安呵呵一笑,「你之前也做得很好,幾個叔伯都對你很滿意呢。」
容太太眼珠子轉了好幾圈,也笑道:「嘉上擔起大任,老爺就可以好好養傷了。我才和你們趙數商量著把老爺送去西郊的莊園里去。那裡空氣好,又清靜,最適合療養了。」
「媽媽不是最討厭西郊的那個莊園的嗎?」容芳林陰沉著臉道。
「還不是為了你爹。」容太太冷聲道,「他可以對我無情無義,我卻不能對他置之不顧,誰叫我是女人,我要是不做足了三從四德,外人要說閑話,可是要影響你說親事的。」
容芳林道:「既然讓媽媽這麼委屈,我不能不孝,就是不嫁人又如何?」
「不要說胡話!」容太太怒道,「你爹什麼作派你是親身經歷了,我們母女倆只能相依為命。將來你大哥結婚,你想要看著嫂子的臉色過活嗎?」
容芳林忽然想到了馮世真,覺得若是她來做嫂子,那日子應當還是不錯的。
容嘉上在旁邊聽著繼母這話,不禁哂笑。
趙華安忙出來打圓場,道:「父女是割不斷的血緣。大哥縱有不是,但是芳林卻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呀。弟妹好福氣,養了這麼好的女兒呢。」
趙華安伸手輕輕地在容太太的肩上按了一下,就像施展了什麼魔法似的,容太太緊繃的臉隨即鬆了下來,還忍不住朝男人投去嬌嗔的一瞥。
容嘉上不動聲色地把所有細微的動作盡收眼底,也只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