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立』字。」孟緒安就著手電筒看了看,把金鎖遞給馮世真,「不是你的,應該是你弟弟的。」
真容嘉上還沒來得及把這長命鎖給新出生的兒子,就已遇害。
馮世真接過小銀鎖,緊緊握在掌心裡,沉默了片刻,突然轉頭就朝外面沖。
她一直跑出了小院,站在路邊,淋著雨,彎腰大口喘氣。
孟緒安攔下了想要追過去的楊秀林,自己也頂著雨走過去,站在馮世真身邊。
馮世真喘得沙啞,像是在極力抑制著想要哭號的衝動。她渾身顫抖,直起身走了兩步,又受不住胸口疼痛般地再度彎下腰。
孟緒安憐憫地望著她,給予了她恰到好處的沉默的陪伴。
「十六年。」馮世真啞聲道,「從我們家搬到聞春里,到我去金陵讀大學,我在這裡住了十六年。而我一直不知道,他竟然離我這麼近!我……」
她痛苦地蹲了下來,淚水混著雨水糊滿了一臉。
「我從懂事起就恨他。我一直以為他在某個地方苟且偷生地活著。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想過他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馮世真緊緊抱著肩,沙啞地喘息,「他本來是要回家的!他把給弟弟的長命鎖都買好了,他是要回家的!」
孟緒安俯身把她拉起來,把她摁進了懷中,凌亂的雨絲被風一波波卷向他們。
「我知道。」孟緒安拍著馮世真的背,動作有些笨拙,完全沒有他昔日里哄紅顏知己的機靈勁兒,「你現在找到他了,世真。他不會怪你的。」
凄厲的嚎叫響徹寂靜的夜空,驚醒了本已安歇的容府。
容嘉上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大衣,匆匆朝外走。
聽差跟在他身後,抹著冷汗道:「老爺做了噩夢,似乎被嚇著了,一直在叫。」
「上次辛普森醫生留下來的鎮定劑呢?」容嘉上說,「取來,我給老爺注射。」
聽差飛快地跑走了。
「大哥?」容芳林和容芳樺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一臉驚慌,「爹出事了?」
「沒事。」容嘉上說,「我會處理的。你們去睡吧。芳樺明天不是還要去試婚紗的嗎?」
容芳樺咬著唇道:「大哥,你同我說實話。爹現在這個狀態,我這個時候結婚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容嘉上摸了摸她的頭,「你放心,我會讓爹好端端地出席你的婚禮的。去睡吧。」
容芳林得了兄長示意,把妹妹拉回了房。
容嘉上轉過頭,沉下了一張臉,健步如飛地來到了西堂。
「滾開!」容定坤還在床上嚎叫著,「你不要過來!不是我的錯!是你逼我的!」
容嘉上讓聽差摁住了父親,取了針劑,熟練地注射進了容定坤的靜脈里。
「嘉上,他來了!」容定坤一把扣住兒子的手,眼珠子幾乎脫眶一般瞪著他,「他來了。他要毀了咱們!你要守住容家!你要殺了他!」
「我們家姓不姓容還兩說呢。」容嘉上冷嘲著,把針管一推到底。
片刻後,容定坤終於不再掙扎。
「誰幹的……我明明……把他封住了……」
容嘉上眉頭深鎖地丟開了針管。屋內暖氣十足,但是他卻感覺到一股陰寒自背後襲來,像是門窗沒有關好一般。
窗外的雨轉小,風卻越發大了。樹枝被風吹得狂舞,好似從煉獄裡逃脫出來的鬼魅,正在額手歡慶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搖了搖頭,攏著大衣,轉身離去。
回到卧室的時候,桌上的鬧鐘時間正指著三點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時刻。
容嘉上用熱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臉上,長長吁了一口氣。
夜色粘稠濃郁,把他包裹著,一點點拖進黑暗的深淵。曾有過的那些明媚美好的過去,正被一點點衝散,像隔世的記憶,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對面曾有一扇亮著燈的窗,窗下有一位側影輪廓秀麗的女子。在吹著風的窗前,她閉著眼,獨自踩著舞步,潔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蕩著一律悠揚的旋律,似乎是他們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輕的女子周身籠罩著一層光,那光緊緊追隨著她的動作,像一縷風,靈動地流轉。
容嘉上還記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記得她鬢角的髮絲拂在臉頰的觸感,記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潔白凈的臉頰在燈光的照射下帶著珍珠般的光澤,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她修長的脖頸上。
她溫潤地笑著,目光脈脈,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閃爍……
「大少爺!」
砰砰敲門聲擊碎了夢。容嘉上睜開眼。窗外的天是灰撲撲的深藍色,時鐘指向六點一刻。
「大少爺,出事了。」屬下在門外低聲說,「是聞春里……」
容嘉上瞬間清醒過來,翻身起床。
容家今年註定了要成為上海各大小報紙的寵兒。
容家新修的高檔「吉宅」聞春里的房子才賣了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個地給報社打電話,說聞春里唯一一棟沒有翻新過的老樓是百年凶宅,藏著死屍。
寒冬臘月的大半夜,還是有那麼兩個不怕吃苦的小記者從被窩裡爬了起來,偷偷翻牆進去查看。推開了已經被撬鬆了的大鐵門,他們沒有費多大力氣就在西角一面被砸開的牆裡看到了一具乾屍。
兩個記者拍了照後連夜趕回報社沖洗,趕在報紙下印廠之前做個頭條。第二日報紙上市的時候,聞春里那個被敲暈了的門衛才剛一身酒氣地醒過來,被上司一通大罵,讓他卷包袱走人。
門衛前腳走,報紙後腳送到。緊跟著來的,還有一大批興緻沖沖的記者。他們輕易地突破了里弄口毫無防備的大門,衝進了那棟老樓,把老樓從上到下拍了個徹底。等到巡捕房過來趕人的時候,那無名屍骨都已經被人從牆裡取了出來,擺在了地上。
「來了!容嘉上來了!」
比起一副乾枯的屍骨,容家年輕俊朗的大少爺自然要賞心悅目許多。記者們如蒼蠅一般嗡地飛起,衝出了老樓,將容家的轎車團團圍住。
容嘉上面色沉靜地走下車,黑色大衣在勁風中翻飛如鴉翅。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穩內斂的模樣有著說不出的魅力。記者們一邊嘰嘰喳喳地提問,一邊對準了他輪廓分明的臉使勁拍。
「容少,請問裡面一共有幾具屍體?」
「你知道他們都是什麼人嗎?」
「整個聞春里都是你們重新修建的,屍體也是你們埋下的?」
「容少,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容嘉上被保鏢簇擁著,施施然轉過身,目光對準了一名年輕的女記者。他嘴角微微一彎,那女記者的臉頰就有些發紅。
「容少。」女記者氣息不穩地問,「請問你對這個事有什麼看法?」
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家是去年才買的這塊地,而這樓看樣子少說有二三十年的歷史。這人肯定不是我們容家砌進牆裡的。至於這人是誰,我們更是不得而知。容家只是不湊巧買了這棟房子而已。不過我們容家一貫遵紀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希望他們能早日查明真相,讓逝者安息。」
說完,十分優雅地朝女記者略一點頭,轉身進了老樓的鐵門。
門裡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擺著蓋著白布屍體。屬下把布拉起一角,容嘉上低頭,就著手電筒的光,看到了一個乾枯的頭骨。
「容少,認識嗎?」巡捕房的探長問。
「這怎麼認得出來?」容嘉上冷笑,「況且,聽說巡捕房的人來之前,記者們就已經把屍首弄出來了。誰說得清是真有藏屍,還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
「還有一件奇怪事。我們在這屍骨嘴裡發現了一張紙條。」探長打開手裡的白帕子,裡面是一張對摺的紙。展開一看,卻是一張欠條。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圓整,人命十條,二十四年後如數奉還。如有違約,九雷轟頂,業火焚身,妻離子散,傾家蕩產!立字:秦水根。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
紙是新紙,顯然是後人放在屍骨嘴裡的。借錢的是秦水根,字跡卻是容定坤的筆記。名字上還有一個拇指紅印,鮮紅似血。
此起彼伏的鎂光燈在容嘉上背後閃爍著。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處,透著一股難以描繪的陰鷙和狠辣。王探長看了不禁暗自心驚,想這容嘉上年紀輕輕的,卻是氣勢壓人,真不愧是軍火商家的太子爺。
「王探長,這張字條,可否由在下收著?」容嘉上問,「既然是找家父借的錢,還需要回去問問家父的好。」
王探長剛有猶豫,陳秘書就已借著撐傘遮雨,把一封裝著厚厚鈔票的信封塞進了王探長的口袋裡。
「王探長這麼冷的天還出來辦案,真是辛苦了。這是咱們大少爺的一點心意,請諸位弟兄下班後喝口熱酒。」
王探長捏了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這紙條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惡作劇,不是什麼正經證據。您儘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著巡捕房的人把屍骨裹著抬上了車,眉頭緊鎖。
「大少爺放心,都打點好了。」陳秘書道。
「不。」容嘉上轉身而去,「這只是個開始。」
西堂里的容定坤睡前抽了大煙,正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著。夢中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刺激得他猛地醒了過來,才發現有個人拿著一張冰涼的帕子正在給自己擦臉。
「爹做噩夢了?」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樣,細心地給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見這個長子,張口就不禁氣急敗壞地罵:「怎麼又是你?老子身體還健全的時候,都不見你這樣天天在我跟前盡孝。你到底要怎麼樣?」
容嘉上冷笑著丟開帕子,抬起手,攤開那張借條,拿給容定坤看。
「爹,你還記得借出過這筆錢嗎?」
容定坤有老花眼,眯著眼睛拉開一段距離,看了半晌,困惑的面色一點點僵住,未合攏的嘴細細地顫抖起來,兩眼驚恐。
彷彿那不是一張紙條,而是一隻惡鬼,正從縫隙里從地獄中爬出來,渾身流淌著劇毒的膿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來。
「這東西你從哪裡弄來的?」容定坤的嗓音凄厲得幾乎有些變聲。
容嘉上眉頭緊緊擰成一團,抖了抖紙條,沉聲道:「您只管回答我。這筆帳是你當年放的嗎?」
「這是誰弄的?」容定坤答非所問,激動咆哮,「是誰?」
容嘉上不答,收了紙條,鎮定地問:「還有一個事要問您,您當初為什麼執意要購買聞春里?」
容定坤好似觸電一般渾身猛地哆嗦,「聞春里……果真……聞春里出了什麼事?」
「確實出了點事。」容嘉上說,「爹,整個聞春里都翻修了,為什麼獨獨留了一棟老樓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