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元節那日,錢氏又早早過來,同馮家人一起包湯圓。用完了晚飯,馮世勛找同事借了一輛小汽車,帶著一家老小出門看燈。
兆豐公園已被妝點得絢麗奪目,盞盞花燈沿途懸掛在屋檐樹梢,垂著迷條,隨風輕輕搖晃,猶如夜中明珠一般閃閃發光,流光溢彩。園中行人如織,市民們都扶老攜幼前來賞燈,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單看這個公園,只覺得天下太平,國家繁榮安定,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安康。
夜色讓璀璨的燈火晃花了人眼,沉醉了人心。城外傾軋廝殺的軍閥,虎視眈眈的西方諸國,彷彿全都不存在。
幾位長輩倒是興緻高漲,特別開心。尤其是馮先生。他自受傷以來就沒有出過門,一是身體不好,二是容貌醜陋擔心被看到。此刻夜色沉沉,他戴著帽子裹著圍巾,並不擔心臉上的傷疤嚇著人。一路走來,他連著猜中了三四道謎題,不僅得了兩盞燈,還得了一堆小玩意兒。兒女老妻不住誇讚,馮先生喜笑顏開。
轉了一圈走累了,一家人找了一個茶館坐下來歇腳。
馮先生今日特別高興,說:「兩個孩子小的時候,每逢過年我們一家人也都要來這裡看燈。世勛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則喜歡吃冰淇淋。每次都要鬧著我,必須吃完了才肯回家。」
馮世勛也笑著調侃妹子,「大冷天的,也虧你還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凍得嘴巴發紫都不肯撒手。」
「說得我又讒了呢。」馮世真哼著跳起來,「店家生意太好,顧不上我們這桌。我去買些點心果子回來。」
她有意找馮世勛討了五塊錢,在長輩們的笑嗔聲中走出了茶館。
園內有個動物園,門口常年有個老頭推著小車賣糖炒栗子。今日過節,小攤的生意極好,馮世真排隊等了好一陣才買到了一包。她抱著香噴噴熱騰騰的糖炒栗子鑽出人群,正往回走。
彷彿心有靈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這時散開了一片空地,站在路對面的容嘉上也恰好轉身,望了過來。
滿庭燈火流光溢彩,遊人歡笑來往,他們兩人好似河中兩塊定立的磐石,遙遙相對,默默無言。行人提著燈從兩人身邊走過,暖黃的光一下下地照亮兩張怔忡的面孔。
片刻後,馮世真的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容嘉上側頭看了一眼正跟在伍雲弛身邊猜燈謎的兩個妹妹,大步流星地朝馮世真走了過來。走到面前,也不待馮世真開口,一把拽著她就朝人少的地方走。
馮世真一手抱著糖炒栗子,踉蹌地跟在容嘉上身後,被他一路拉到園中一處幽暗的林子里。還沒來得及站穩,容嘉上就扣著她的雙肩,把她摁在樹榦上,低頭吻了下來。
馮世真怔了一下,卻沒有抗拒。男人緊擁住她,唇和懷中的栗子一樣滾燙而甜蜜。她也很想他,忍不住柔順地回應,和他唇舌交纏。這一瞬,北平時那些纏綿火熱的片段全都湧上了兩人腦海,往日的激情和眷戀再度掀起巨浪。
「討厭……」一聲嬌嗔冷不丁傳來,拉回了兩人神智。
林中某處,也有一對情侶正借著夜色的遮掩在幽會,打情罵俏聲不住傳來,聽得人面紅耳赤。
容嘉上和馮世真氣喘吁吁的分開,兩人的面孔都如火燒一般發燙。幽暗中,交接的兩雙眼濕潤明亮,飽含著諸多訴諸於言的感情。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拉著她悄悄走遠了些,碰到一個孤零零的小亭子,便走了進去。
沒有了燈光掩映,夜恢復了她本來的顏色。馮世真這才發現,今夜天氣晴朗,星空璀璨,如寶石琉璃星盤,緩緩流轉。
容嘉上凝視著她望著星空的側面,五味雜陳,想開口卻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的好。
正踟躇著,馮世真將臉朝這般側了些,嘴角含笑,雙眸里折射著的清冷星光一划,彷彿流星掠過天際一般。
「那張欠條,你爹收到了嗎?」
所有繾綣溫情都被這聽似不經意的一句問話擊得粉碎,容嘉上臉上血色盡褪,彷彿被鐵鎚狠狠敲在胸膛上,骨骼碎裂,鮮血迸射,劇痛難當。
她……果真都知道了。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氣,說:「收到了。」
「他不認,是不是?」
「他現在一半時間吞雲吐霧,滿口胡話,一半時間暴躁易怒,動不動打砸罵人,根本沒有辦法溝通。」容嘉上的額角青筋曝露。父親的無恥和這份他不得不背負起來的血債,讓他在心上人面前覺得極其難堪。
「不認沒關係。」馮世真拿了一顆栗子在指間把玩著,「反正這賬由老天爺記著,將來該還的總會換回來的。」
「他不認,我認。」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緩解胸口重石碾壓一般的沉重,「容家由我做主了,你想要我怎麼補償你?」
「你能怎麼補償?」馮世真嗤笑反問,「你連把你爹交出來繩之以法嗎?你打算怎麼賠償我們家的孫氏?就算旁的容家人是真的不湊巧病死的,我生母總是你爹親手殺了的!你打算怎麼賠我一個親娘?」
容嘉上木然沉默著。
馮世真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好!」男人堅定的聲音飽含著決絕之意。
馮世真站住,困惑地轉身,一臉難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著她,面容削瘦清癯,雙目明亮,再也沒有了猶豫,再也沒有了狼狽。他就像一株樹,筆挺站立,沐浴著星光,脫胎換骨。
「我會讓我爹認罪。」容嘉上平靜而慎重地說,「下個月二十二號,芳樺和雲弛結婚。婚後他們會去廣州生活。我還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國念書。然後我會親自召開記者會,讓我爹承認他做下的所有事。」
馮世真依舊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不相信自己聽到的。
「我向你保證,世真。」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靜的夜中顯得那麼沉穩,引得聽者的心跟著共鳴,「我已經厭倦了這一切了。之前我還覺得容家的生意再怎麼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輩白手起家的拼打之下的。所以作為繼承人,我有義務維持和延續他們這一份心血。可是現在呢?殺人奪產,滅門封口,對婦孺斬草除根……容家——不,秦家的每一塊磚都浸透了容家人的鮮血。我竟然是吸著這樣的血長大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因為我總聞到屋子裡一股飄著血腥氣。我總懷疑那些牆壁里是不是還藏著什麼屍體……」
馮世真不禁往他邁了一步,「嘉上,你……」
「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容嘉上朝馮世真鎮定的微笑著,眼中浮著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煙癱在床上那樣,就像一個鬼。我就覺得很害怕,一身冷汗。我怕我將來也會變成這樣。我的兒女也會像我這樣一臉厭惡地站在床邊看著,並且暗暗期待我早點死。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
馮世真嘴唇翕動,又邁進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儀,一直放在我辦公桌上。我看著它,就想起當時你對我說的話。」容嘉上凝視著馮世真,「現在我才明白,這是多麼美好的祝福。只是,我總讓你失望。」
「你沒有。」馮世真嘆息著,抬手輕柔地撫摸他的臉頰,目光無限憐愛,「你在為了我,對抗你所處的整個世界。我其實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了。」
「我也在為了我自己。」容嘉上垂著眼帘,和馮世真額頭相抵,神情里充滿了依戀,「關於公司和其他產業,我還不能全權做主。股東們……」
「我不稀罕這份沾著我親人血的家產。」馮世真果斷打斷了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能奪回來。」
「世真……」容嘉上不安。
馮世真抓著他的衣領,踮起腳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會讓你失望。」
馮世真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樹林,回到了人群之中。馮世勛久等她不見,出來尋找,正好撞見。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馮世真說:「先前那個攤子前排著老長的隊,我不耐煩等,就去找別的攤子。沒想人也多,害得我等了好一陣。」
「吃個糖炒栗子也這麼麻煩。」馮世勛笑著拉著她朝茶館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邊,望著馮家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沒。他低下頭,掌心躺著一枚還帶著餘溫的栗子,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彷彿象徵著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來。
容府經歷了多次重創之後還沒有恢復過來。在這樣一個熱鬧的節日夜裡,府中不過多掛了幾盞燈籠罷了。年輕人們外出遊玩,傭人放假,容府顯得格外寂靜。燈籠被夜風吹得東搖西擺,遠看像幾簇鬼火一般滲人。
容嘉上走進了西堂。二樓卧室里,留聲機里正放著評書,容定坤無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大姨太太陪著他坐在沙發里,織著毛線衣,見容嘉上進來了,忙站了起來。
「王姨娘辛苦了。」容嘉上道,「勞煩讓廚房送一碗餛飩來。」
「不麻煩。」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開她有話和容定坤說,「廚房都放了假,怕是沒準備。老爺也沒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會兒送過來。」
等大姨太太走了,容嘉上坐在沙發上,伸手調小了留聲機的音量。
他看著目光獃滯,昏昏欲睡的父親,開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兒沒有死。她復仇來了。」
容定坤眼珠顫了一下,轉向兒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容嘉上說,「你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死?」容定坤嗓音沙啞,喉嚨里有痰在滾動,咕嚕作響,「她想要什麼?」
「她都把欠條開出來了,您覺得她想要什麼?」容嘉上嗤笑,「總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認回來,做容家大小姐吧。」